第24章 第24章
阴风呼啸的妖气流淌在飞檐之间,翻涌着包裹住红幔高挂的百花楼。阴冷的黑雾中流窜出飘渺的烟气,围绕着高楼乱窜,其中几缕注意到长街对面的池玉泽和香雪,在流檐间一顿,二人立刻感觉到其中射来几道冰冷邪恶的目光。
“它们被什么东西吸引过来,却进不去。”
靳星纬仰着头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拿扇子敲了敲脖子:“姨娘也会驱妖啊?诶你眼睛怎么这么红?!”
香雪下山的经历不比池玉泽,刚才看见有妖气,本能就用妖目去看,不料靳星纬看见她那双血红的兔子眼睛吓了一跳,还以为她伤着眼睛了。香雪连忙把眼睛闭上,伸手揉了揉,说风太大进沙子了,没事没事。
靳星纬念叨了句你们一家都会驱妖啊,说完又去问池玉泽:“你们到底看见什么了?”
“百花楼外有很多妖怪,像是被楼里的什么东西吸引过来了,但是因为楼里有驱妖的法宝,所以他们进不去。”池玉泽照着百花楼的轮廓隔空描摹了一遍,“这周围都是黑气。”
说完,他让靳星纬闭上眼睛,旋即左手灵光大炽,往靳星纬眼前一盖。片刻之后靳星纬睁眼,竟也能像他一样看见楼外滚滚的妖气。
“诶!我也看见了!”靳星纬叫起来,池玉泽一把拉住他,将食指搭在唇上,低低地嘘了一声。
靳星纬眨了眨眼睛,点头如捣蒜,好奇地往百花楼里看,隐约看见楼中有一处闪着金光,“玉泽,那个闪着光的是什么?”
池玉泽闻言看去:“是镇楼的法器。”
“那这些妖进不去,会不会伤害城中百姓?要不我们,不是,你把它们……”靳星纬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池玉泽失笑:“不用,玄宗派马上就到了。”
话音未落,街角果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一群玄宗派弟子在化一的带领下匆匆而来。看见池玉泽,化一先作惊讶状,旋即看了看百花楼门上的招牌,又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池玉泽一看就知道他误会了,一个箭步上前,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玄盘中有异动,我带弟子们前来查看。”
玄盘乃是玄宗派的独门法器,用于探寻妖力,应安康受池玉泽所托前往王家追寻传送阵时用的就是这个法宝。一旦周围妖力失衡,玄盘便会异动,提示门派中人前往查看。
世间万物都由气而生,阴阳相平,万物相克,三界之中流动的气最终都归于一个平衡的状态,当平衡被打破的时候,就能被感知。就像池玉泽和香雪,二者是妖,对妖力自然敏感,周围只要有一点妖气异动就能立刻觉察,而玄宗派则是靠玄盘来洞察世间妖气变化。
想来是百花楼外聚集的妖物太多,使得京州妖气暴涨,玄盘异动,这才引得化一带着这么多弟子前来。
化一一来,池玉泽和靳星纬都上前同他打招呼,只有与他不相识的香雪仍旧站在原地打量他。
“方才我们也觉察到京州内妖气异动,这百花楼中……”池玉泽欲言又止,他皱眉回望长街对面的百花楼,这时,站在一边的香雪突然朝化一道:“不必查看了。”
化一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当即一笑,向前一步:“何意?”
他语气熟稔,与寻常时候不同,似乎与香雪早就相识。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提问,但池玉泽却觉得他语气中充满了对熟悉之人的调侃,甚至还带着些许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质问。
香雪显然也听出了他语气中那些不寻常的态度,双手环胸,摆出一个充满敌意的抗拒姿势,皱眉道:“那些妖散了。”
靳星纬一听,连忙转头去看,果然见百花楼外空无一物,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花楼中隐约闪烁着的金光。
“奇怪……”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去看池玉泽,见池玉泽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不禁喃喃道:“难道是我们看错了?”
“一人看错还有可能,不可能三人都看错。”香雪靠着墙道,“而且他们玄宗派的那什么劳什子的玄盘,不是也说不对了吗?”
化一看了香雪一眼,笑道:“是。”说完,他不等香雪继续说话,又道:“姑娘是哪里人,也会驱妖吗?”
男人的笑容礼貌而标准,香雪却本能从中觉出了浓郁的敌意和邪气,她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吐沫,道:“半吊子罢了。倒是你,一身歪风邪气,看着和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格格不入。”
化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彼此彼此。”
他说完,转头朝身后弟子道:“二人为一组,分散去查,看看京州城内是否还有其他地方出现异动,若遇妖,生擒回玄府。不得御剑,不得引起骚动,不得伤及百姓。如若有妖物伤及性命,就地诛杀。”
他身后那些玄宗派弟子纷纷道是,旋即两人结成一组,沿着京州南北纵横的街巷朝四面八方而去。化一站在原地,双手一并,朝着池玉泽行了个礼:“公子可愿帮我个忙?”
池玉泽回头去看香雪,见香雪站在一边不说话,便问:“何事?”
“有劳你替我去百花楼中一探,”化一张开双手,“我这副打扮进去,恐引起慌乱,玄宗派门人,还是不要出入这些百姓聚集的场合为好。”
化一所求不过举手之劳,池玉泽心中也还记着刚才那个被妖怪盯上的齐公子,于是便点点头,答应下来。化一再行一礼,道:“那便有劳了,我在街角茶铺之中等候公子。”说完,转身走了。
等他走出去几步远,香雪这才上前,盯着那道背影问:“你认识?”
香雪不知道化一,必然是林沛悬没有提过,池玉泽也不欲多说,只道是在玄宗派中结交的前辈。香雪冷哼一声,道:“我看他啊,可没那么简单,不像好人。”
池玉泽如今倒是不在意化一是好是坏复不复杂简不简单,他急着进百花楼查探,便从袖子里摸出个平安符递给香雪:“你去把这个给那位齐公子。”
香雪秀眉一皱:“做什么?他与你非亲非故的,还要救他?”
“就算是个人渣,也是条人命。”妖族爱憎分明,以直报怨,香雪又没怎么下过山,池玉泽有些无奈,把平安符塞进她手里,“我与星纬进去查看,你拿去给他。”
说完,他就拉着靳星纬往里走,香雪站在他俩身后大骂:“狗崽子!这小子和他不是好朋友吗?你让他去给啊!”
池玉泽头也不回,背对着香雪摆了摆手,半拉半搂地带着靳星纬进去了。
一进门,几个姑娘就捏着帕子带着一阵香风走上前来,靳星纬三言两语打发了人,跟着池玉泽往里走。
二人在一楼转了一圈,没发现异样,池玉泽便将目光投向二楼,问上面是什么。
“上面?都是姑娘的房间。”
靳星纬说完,池玉泽突然转头看他,问:“你去过?”
原本还游刃有余的靳大公子立马卡壳,一句话要说不说的,憋得他自己都急。
说真话吧,怕池玉泽印象不好,说假话吧,到时候池玉泽知道真相了对他印象更不好。
虽然林沛悬也调侃他过喜欢喝花酒,但喝花酒也分很多种,不是每一种都要和姑娘进房间的。
靳星纬如今只恨当时年少给自己的挖的坑太大,就是把他整个人都扔进去也填不满了。
他脸都僵了,一边的池玉泽突然扑哧一笑,说我就问问。
“我开玩笑的,别当真。”
他说着就往舞台边上走,靳星纬站在原地,纠结了好半天才道:“我去过。”
池玉泽脚步一顿,靳星纬又立马解释:“但我除了喝酒什么也没干!”
这说的是实话,他要是真敢干什么,他爹非把他脑袋砍了挂在京州城墙上示众不可。
池玉泽笑起来,朝他招手,“过来吧,舞台边上看看。”
靳星纬立马上前。
站在舞台边上的香雪将一切都尽收眼底,远远望见他俩,暗骂一声狗男男。旋即捏着那张叠好的平安符走到刚才他们离去的座位上,隔着屏风叫了声齐公子。
过了半天,推拉屏风才被人打开,后头的姑娘穿了条艳丽的红裙子,云鬓花颜,面色绯红,香肩半露,娇声问她什么事。
那姑娘实在漂亮,就连香雪看了都我见犹怜,她面色微窘,别过脑袋道:“我家公子让我来给齐公子送个东西。”
姑娘回头往里看,像是在请示齐睿才,齐睿才听出香雪的声音,道了声进来。于是香雪便进去,站在屏风边上,见齐睿才周围聚着几个花一样的姑娘,心中暗骂一声禽兽。
“姑娘为何前来?”
香雪眉峰一挑,心说你他妈聋的吗,感情老娘刚才说的话你全没听是吧?
她压着怒火,勉强挤出一个笑,道:“我家公子半路上想起有东西没给您,特意让我送回来。”
“让你一个姑娘来百花楼送东西?靳兄啊,可真是……”齐睿才笑起来,香雪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呵呵地假笑了两声。
她将手里的平安符递过去,道:“这是我家少爷的心意,请公子收下。”
齐睿才没接,反问:“姑娘在靳家过得好不好?”
香雪心想且不说老娘压根就不在靳家过日子,就算在靳家过日子好不好也不关你的事。她沉下脸不说话,齐睿才也不恼,又道:“若是姑娘觉得靳家不好,来我齐府,定不叫你受委屈。”
“不必。”香雪咬牙切齿道,又将手里的平安符往前递了递。
齐睿才看着她笑,伸手去接,摸到平安符的时候,还伸出手指在香雪的掌心轻轻剐了两下:“可我看姑娘面色憔悴,需要人来滋养才是。”
香雪一把抽回手,气得发笑:“我看你印堂发黑,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需要人来救命才是。”
齐睿才一听,当即变了脸色,香雪瞪他一眼,转身走了。
三人在百花楼外碰头,香雪一出来就气得指着靳星纬鼻子破口大骂:“你这都交的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流氓登徒子也不过如此了!要不是人多,老娘当场就扒了他的皮绷鼓!”
靳星纬被香雪指着鼻子一通骂也没敢还嘴,等她骂累了,才嘿嘿道:“委屈姨娘了,待会儿给你买首饰买胭脂,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池玉泽伸手在香雪肩上拍了拍算作安抚,带着他们俩往一旁的茶摊走:“方才我与星纬查探过,百花楼内结界完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狐妖呢?”
池玉泽摇头:“找不到。我已经加固了法器周围的结界,还注了灵力进去,寻常妖怪进不了百花楼。”
靳星纬插嘴道:“那不寻常的妖怪呢?”
“交给玄宗派便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化一冷不丁出声,靳星纬被吓了一跳。
池玉泽将查探的结果同他说明,化一认真听完,点点头说辛苦三位。
于是三人便与化一告辞,前往西市采买。待到买好了东西,天边已经擦黑,靳星纬提议去餐馆吃晚餐,再给林沛悬打包一份回山,香雪点头答应。
吃完饭回到山中已近三更,靳星纬困得不行,收拾完了倒头就睡,池玉泽无奈地坐在榻边给他盖被子,盯着他熟睡的眉眼看了许久,才伸手小心翼翼地顺着那两道眉毛的轮廓轻轻摩挲。
睡梦中的靳星纬不知梦到了什么,轻轻笑起来,池玉泽看得入了神,半天,也露出一道浅笑。
他躺回自己的地铺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却怎么也睡不着,林沛悬还在院子里,独自坐在摇椅上,维持着早上他们离去时的姿势。
池玉泽从门缝去看师父的背影,鬼使神差地爬了起来,披着衣裳推开屋门出去。
朦胧的月光映照着林沛悬的孤影,她靠在摇椅上,不动,也不说话,池玉泽走过去,轻声叫了句师父。
林沛悬应了一声,没赶他。池玉泽这才敢上前,蹲在摇椅边,仰起头看她。
“您在想什么?”
“想你娘。”林沛悬道。
池玉泽抓着摇椅扶手的指尖顿时泛白,他低声问:“想她什么?”
林沛悬没接话,她盯着头顶缺了一块的月亮,叹道:“今天的月亮不圆了。”
“月有阴晴圆缺,难免的。”
池玉泽垂下眼睛,像小时候一样,乖巧地将头枕在林沛悬的膝盖上。
这场景像极了许多年前的某一个夜晚,即将下山离去与池凌成婚的林九娘伏在林沛悬的膝前,轻声说殿下,我就要走了。
“当年你娘下山的时候我没有拦她,之后她就死了。”林沛悬终于垂下眼睛来看他,“妖很恨人,人也是很恨妖的。如果现在我不拦你,之后你会不会死呢?”
池玉泽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只一手抓着她玄色的衣摆,低声道:“玉儿不知。”
“我问你,人这一生能活多久?喜欢与不喜欢,爱与不爱,不过短短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而你,却要用妖族这漫长的一生去回味那个凡人的短短几十年,值得吗?”
池玉泽的目光越过她,望向自己的房间,靳星纬此刻就躺在里面呼呼大睡。
他的指尖似乎还记得青年高耸的眉骨弧度,他看着林沛悬,突然笑起来:“可我也不想余生都活在后悔当中。”
林沛悬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她微微一笑,道:“当年你娘决定下山的时候,也是这么同我说的。”
她伸手抚上池玉泽的鬓发,“可惜,如果当年她没有下山,或许就不会死了。”
“为何这么说?!”
林沛悬看着池玉泽的眉眼出神,似乎陷入了某些深远的回忆当中:“我当年不该放她走。你爹一个凡人,短命又无用,保护不了她。”
她说完,又发出一声无奈地喟叹:“当年她要是和我在一起的话,就不必为此蹈火了。”
月光映在她的鬓间,云鬓反射着浅白的柔光,像是被多年风霜染白的雪色。恍惚之间,池玉泽竟觉得她老了。
那似乎永不会变的精致容颜早就被几千年来的极北风霜与战场黄沙刻上了看不见却又不可磨灭的痕迹,池玉泽突然想,是否在过去的每一个夜里,林沛悬都像这样,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孤独地感受着这座为她所庇护的中川山?
这是十八年以来,池玉泽第一次发现,原来林沛悬也会有切身感到孤独的时候。
他的师父永远都居于山峰之顶,永远都有人向山巅发起挑战,却永远都没有人会成功。林沛悬总是孤独的,哪怕身边有他,有香雪,有中川山中数不清的生灵。可池玉泽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林沛悬永远都在他们的热闹之外。
她像是遥观人间烟火的神,几千年置身于这不属于她的红尘之中,却注定要离开。
池玉泽很小的时候,经常会为了山间死去的小兽幼鸟哭,林沛悬却总是沉默地站在一边,没有触动,也不会难过。
小时候他觉得师父很冷血,长大之后他认为是因为生死无常,师父早就习惯了身边人的离去,习惯了热闹远逝后的孤独。
而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惊觉,原来林沛悬也是会觉得孤独,也是会忍不住怀念,也是会难过的。
沉默许久,林沛悬突然问:“玉儿,你恨我么?”
池玉泽的瞳孔猛地一缩,旋即用力摇了摇头。
“很多人都恨我。”林沛悬仰靠在躺椅上,望着头顶凛冽的月光,“他们都说我冷血、不近人情、没有心、不会难过,曾经,我最好的朋友,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她阖起眼睛,二人决裂之时燕华懿的怒吼再次在耳畔响起,他说,沛悬,你的心就算是块冰,我捂一捂也该热了。
“是……那位将军吗?”
林沛悬紧闭着眼,呼出一道沉重而绵长的叹息:“他叫燕华懿。是我的将军,我的挚友。他是我最亲密的人,我亲手杀了他。”
“您为何……”
“人与妖,每一个生灵,每一条生命,都有自己要做的事,等事情做完了,就该死了。等到我死的那一天,你就会明白了。”
池玉泽慌张起来,紧紧攥着她的手,急促道:“您,您,不会的,师父!”
“世间万物都是要死的。”月光落在林沛悬纤长的睫羽上,投下一片阴影,“人会死,妖会死,日月会死,山川会死,神也会死。”
“我也会死的。”
初夏的长夜,半圆的白月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穹之上,池玉泽蹲在神庙的摇椅边,听林沛悬发出了一声混杂着无奈、释然和疲惫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