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是夜,池玉泽仰面躺在床上,打更人的梆子已经敲过了三更天,他却全无睡意。化一的话让他无比在意,他躺在床上想要休息,却总是忍不住去探究化一口中所说的“我师爷亲笔所写”的过往故事究竟有几分可信。
直觉告诉他,十分,化一没有说假话。
但为什么从小到大林沛悬从来没有提过?
哪怕是他长大后,师徒二人在月下夜谈,她也只掐头去尾地讲了一个真实却不完整的故事,完全没有提及那位骁勇善战的龙族将军。
为什么呢?
池玉泽直觉那位将军是人妖大战的关键,而林沛悬不提他,是因为要么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让林沛悬不愿提起的事,要么就是林沛悬压根就不想提起这个人。
池玉泽翻了个身,对着半开的窗户发呆。
百年前,以玄宗派为首的人族与以龙族为王的妖族爆发大战,人族中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那么妖族之中是否也有这两派之分?
林沛悬没有明确说过,但应当是有的。
林沛悬从小就告诉他人妖并非殊途,怕人的妖要救,人怕的妖要赶,池玉泽推测,在当时的妖族中,主和派应当以林沛悬为首。
而与她相对的,必定是另一只实力旗鼓相当的大妖,只有这样,他们才谁也无法说服谁,也只有这样,妖族才会因为不相统一且无法调和的矛盾而无法完全统一战线。
与人类不同,妖族自古生长在蛮荒边陲之地,资源稀少,环境恶劣,其中想要通过战争掠夺资源和土地的妖必定不在少数。
而林沛悬的存在,使得那一部分妖族想要吞并人类土地和资源的计划无法实施,或者说无法完全实施,否则若倾妖族全族之力,人族未必有力一战。
那么与林沛悬相对的那个大妖会是谁?当年林沛悬的失踪又是否与这只大妖有关?
那晚在屋顶上聊天的时候,林沛悬曾说,她之所以会流落到中川山,是因为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之后顺着云流跌落在中川山。什么人能伤她至重伤?
化一说,当时能与林沛悬一战的,除了抱着必死决心的玄宗派掌门赵乐和,只有那位龙族将军。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池玉泽想,或许是为了除掉林沛悬这个心头大患,毕竟依照化一所言,如果林沛悬死了,他当龙王定是必然。
如果他当上妖王,率领妖族向人间发起进攻,没有以林沛悬为首的主和派阻拦,啃下人族这块硬却能下肚的骨头只是时间问题。
只不过他与林沛悬生死斗法时出现意外,导致他和林沛悬一起失踪,林沛悬流落中川山,而他下落不明。
这样解释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但池玉泽突然想起一个最基础却也关键的问题——怎样证明那位将军在妖族之中属于主战派,而非主和派?
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发现不论是林沛悬的只言片语,还是化一讲述的大战细节,都无法直接确定出将军站在林沛悬的对立面。
毕竟不听军令擅自行动,在休战期残杀凡人是很严重的罪名,林沛悬不是喜欢听别人意见的人,以池玉泽十八年的经验来看,林沛悬是个绝对的□□者。
如果那位将军当真与她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以林沛悬的性格不可能放过他。
可他之后那仿佛报复的行径又该怎么解释呢?
池玉泽想不通,烦躁地翻身,从胸前的衣襟里摸出白天黄鼠狼精给他的“海玉”。他将那块绿得发黑的石头捏在手中仔细打量,借着窗外的月光,他透过石头看见里面隐约闪烁着的紫黑光彩,尝试着催动灵力。
海玉光芒一闪,其中的灵力瞬间被释放,带着些许咸涩和潮湿,倏地将池玉泽包裹住。
灵力仿佛来自海中,这让池玉泽想起了鳞族之妖,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转回林沛悬身上。
“有这么强的灵力,难怪那树精要杀人夺宝。”池玉泽握着海玉喃喃,有些睡不着,便推开窗户上房顶吹风。
巡夜的弟子围在玄府周围巡视,池玉泽兴趣寥寥,托着下巴四下去看,深夜的京州很静,只能听见梆子声和巡逻军的脚步声。
他的目光随着巡逻的士兵缓慢挪动,突然在主街上看见一团隐去身形的妖气。
巡逻军是凡人自看不见,院子里的玄宗派弟子也毫无察觉,他一皱眉,飞身一跃,落在街上。
香雪双手泛着灵光,沿着京州主街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找些什么,池玉泽站在她后面,喂了一声。
香雪被吓了一大跳,反手就是一掌,池玉泽向后一跃躲开,皱着眉头问她干什么。
“怎么是你?!”
“我还想问怎么是你?”池玉泽古怪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京州来干什么?”
香雪立马做贼心虚地将双手背到身后,梗着脖子道:“管,管你什么事?”
池玉泽还想再问,她立马打岔道:“你,你什么时候回去?殿下受伤了。”
师父受伤了?这还了得?
池玉泽没多犹豫,当即回房间换衣服收东西,正好也有话要问林沛悬。他向巡夜的弟子说明了去向,并请他们天亮去太守府转告靳星纬,说完,匆匆走了。
一路回到中川山,池玉泽刚进院子,就感受到一股被强行压制住的邪恶妖力。
这股妖力让他觉得浑身不适,就像是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感觉不到光,不知道离开的方向,只能日复一日地被困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中。
他心下一惊,两步冲进林沛悬的房间,用力推开那扇坚硬的石门。
屋内灯火通明,八十一盏鲸骨长明灯齐亮,开门掀起的风吹得周围烛光闪烁,林沛悬浮在空中,投在墙上的身影随着飘摇的火苗左右晃动。
她的左臂袖口一路挽到关节处,原本光洁的小臂上留有一道骇人伤口。
那道伤口贯穿整条小臂,翻起殷红的皮肉,露出其下玄金色的龙鳞,边缘皮肤被其中不断冒出的黑气所侵蚀,正在一点一点地腐烂。
“小伤罢了。”见他盯着自己的手臂不放,林沛悬随口答了一句,又问:“你怎么回来了?”
池玉泽上前拉起林沛悬受伤的左臂,张开五指,万灵修元术充满生机的绿色灵光在掌心中流转。他覆上林沛悬的伤口,却觉得其中有一股力量拼命地将他注入的妖力往外赶。
万灵修元术起不了作用,反而被弹开,池玉泽皱起眉头,问:“这是怎么回事?”
林沛悬抽回手,不以为意道:“我说了,小伤罢了。”她落到地上,摸起个茶杯喝水,“你大半夜这么急着回来,难不成有人同你说我死了?”
池玉泽不依不饶:“谁伤的?”
“灵力反噬,过两天就好。”
“那根本不是你的灵力!那是魔!”池玉泽面带愠色,“那天晚上为什么匆匆让我和星纬下山?这段时日山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玉儿!”林沛悬喝道,“你问太多了。”
她眉间阴翳,两道剑眉像刀一样锋利,看向池玉泽的时候带有巨大的压迫感和让人本能低头的威严。
池玉泽低下头不再说话,表情仍愤愤的,林沛悬盯着看了半天,叹了口气,解释道:“山中灵力有异,妖气异动,京州城中或频有妖鬼作祟,让你的那位靳公子注意着些。若你要下山去陪他,那便自己注意安全。”
池玉泽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师父,您认识一个叫做化一的人吗?”
“化一?不认识。”
“他是应安康的师弟,我听玄宗派的弟子都叫他小师叔。”
林沛悬露出一个略感古怪的表情:“应安康是他师父的关门弟子,十八年前他师父就死了,当时并没有一个叫做化一的人。”
如果是这样,化一应当是在应安康的师父死后才进的玄宗派,可按照玄宗派的规矩,在应安康当掌门时拜入门派的弟子,应当是他的徒弟,而非师弟。
池玉泽不住低声自语:“可他说赵乐和是他的师爷……”
“赵乐和?”
池玉泽点头。
林沛悬沉思片刻,道:“如若是这样,或许他说的没错。我记得赵乐和当年有个法器,据说能封印世间万物,但需施术者以身祭器。他说这法器‘吞万物而化为一’,所以给这法器起了名字叫化一。若是法器修出灵识和人身,时间对的话,应当可以算作应安康的师弟。”
池玉泽了然地点点头,又试探性地道:“师父,今日这位化一前辈同徒儿说了一些往事……”
林沛悬一扬下巴,示意他有话就问。
池玉泽深吸一口气,问道:“龙宫被毁后,您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下落不明?”
话音未落,林沛悬神色一凛,手中的茶杯顿时碎成齑粉,灵力掀起的狂风骤然而起,吹得池玉泽猛地后退了几步。
“那个化一告诉你的?”她问。
池玉泽将手臂横在额前,将将挡住扑面而来的狂风:“那个与您政见不合的大妖究竟是谁?是不是为您统御群妖的将军?”
屋内的东西被飓风卷起,摔得到处都是,地上一片狼藉,林沛悬一脚踩碎掉在脚边的玄龟甲,身后显现出巨大的龙影,沉声道:“玉儿,你今天的话有点多了。”
“师父!十八年前的事您为什么一直瞒着我?我父母究竟为谁所杀——”
“够了!”盘旋在林沛悬身后的巨龙发出一声震撼天地的龙吟,她浑身流淌着肉眼可见的纯金色灵力,玄袍在狂风中上下翻飞,“你胆子大了,敢来质问我了。”
池玉泽被风吹得快要睁不开眼睛,艰难地在身前撑起一道结界,却在瞬间被林沛悬的灵风吹得粉碎。
她扬手在虚空中一划,下一刻,池玉泽脑袋一歪,脸上啪地印上了一道血色的掌印。
紧接着,他被那阵狂风吹得飞了出去,重重摔在院子里,两道石门轰然合上,唯能听见林沛悬愤怒的声音。
香雪哆嗦着缩在一角,厚重的石门发出巨响,林沛悬这才转头看向她。
“殿,殿下,我……”
林沛悬的眼底涌动着被冒犯的怒意,沉声道:“你让他回来干什么?”
“我没想让他回来,我按照您的吩咐去京州查探埋在地脉灵力是否受到魔息影响,结果被他撞见了。”
林沛悬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了些什么,看那口型像是在说废物。香雪忙继续道:“我查探过了,周围结界完好,未有任何异样,谁也找不到的。”
那两道紧锁的眉毛这才略微松了松,林沛悬摆手示意她离开,旋即叹出一口疲惫的气息,倒在榻上,阖起了沉重的眼皮。
“沛悬。”
极北的狂风席卷冰原,风中的冰渣收束成刀,打在林沛悬银白色的铠甲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
她手中的骨鞭末端勒着一具双目暴突的妖尸,锋利的骨刺深深插入大妖柔软的咽喉,鲜血还未流出就被冻成坚硬的冰块,覆盖在冰凉的肌肤上。
她甩开那具被冻得僵硬的尸体,大妖如小山般的身躯轰的撞断了冰山一角,带着残雪和碎冰扑簌簌一路下滚,最终哗一声砸进海里。
北海中的骨鱼从四面八方游来分食,眨眼之间便吸光了其上残留的灵力,接着矫健鱼尾一抽,将干枯的妖尸抽得粉碎。
“你怎么来了?”林沛悬转身,望着在她身后不远处站定的玄甲将军,“华懿。”
燕华懿没戴头盔,一头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用一顶金色的龙冠扣住。
将军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目光如炬,浑身沐浴着从冰山后冉冉升起的朝阳金光,宛如下凡的战神。
可如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道如炬的目光之下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情绪,映照着将军身上刀锋般的冰寒与其凛冽的内心。
“九空涧的结界破了,人族入侵,蛇仙举族逃来龙宫。”将军沉声道,“他说,要你为他报仇。”
林沛悬拎着骨鞭走向他,银白的战靴上沾着暗红的妖血和污浊的雪水,踩在冰川上留下一串浅淡的棕褐色脚印。
“蛇仙云舒,生性残忍狭隘,睚眦必报。当年你我南北征战时我就想杀他,是你执意留他性命。”她的脸上溅着血,像是一块丑陋漆黑的疤痕,“留他一命已经是我的仁慈,我不会再帮他。”
“九空涧毁了。”燕华懿眉间阴翳,“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
林沛悬嗤笑一声:“九空涧早在当年就已经被我们毁了,那群蛇妖与其天天守着那穷山恶水,还不如另谋出路。”
“沛悬!”燕华懿低声呵斥,“你知我来意!”
“那你也应当知我用意。”林沛悬站在高处,居高临下看他,倨傲的眉眼之间覆满寒霜,如同极北的冰川一样冷漠,“人与妖,总有一方要退。”
燕华懿向前两步,面上已有怒意:“为何要我们退?!”
“华懿,你心野了!”林沛悬高声斥道,就连荒原上的冰川都是一震,扑簌落下来一连串的碎冰,扑通扑通砸进海里,“当年你我征平妖族,是你说我们满手鲜血,愿来日不会再有战争。”
“那是同族的血,不一样。”
燕华懿哑声说完,面露失望神色,他深深地看了林沛悬一眼,旋即转身离去。
将军挺拔的背影踽踽行在苍茫的极北天地之间,化成一个黑色的小点,在身后留下一连串的脚印。林沛悬望着他被狂风吹动的玄色披风,高声道:“以杀止杀绝非长久之计,你别忘了我们这两百年是怎么过来的!”
燕华懿仍旧在走,没有停,也没有回头。
“两百年的生灵涂炭你还没看够吗?我们所兴之祸,想要休养生息又岂止两百年?极北祸乱未平,九十六洞神妖蠢蠢欲动,为何还要再兴兵戈?如今妖族百废待兴,你还要再惹祸端吗?”
了无生机的极北仍旧沉默,林沛悬提着骨鞭向前两步。
“华懿!”她叫道,走在前面的燕华懿终于停下脚步,立在原地,“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背对着她的将军猝然转身,只见林沛悬站在冰川上,手中的骨鞭被鲜血染红,如同一道垂落山间的血色眼泪。
“不要再让族人的血,洒在龙宫里。”
突然,燕华懿的体内爆出熊熊烈火,林沛悬瞳孔一缩,扑上前想要拉住他。
周围的冰川震动起来,玄晶龙宫拔地而起,滚烫的烈火灼烧着深海之中的神迹,燕华懿的身体在赤金色的火焰中扭曲。
“为什么?沛悬!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
林沛悬跌坐在地上。
“王,救救我们吧?”
“王,将军,求求你们。”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
回忆戛然而止,林沛悬在一片火海之中猝然惊醒。
明媚的阳光穿过中川山的重岩叠嶂,透过房间里半开的窗扇漏进来,照得林沛悬浑身滚烫。
她撑着床沿坐起来,如瀑青丝铺在身后,遮住了小半张脸。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如今屋外阳光明媚,隐约还能听见池玉泽的笑声。
梦魇由心魔而生,哪怕醒来了仍旧有些昏沉,她靠着墙坐了半天才下榻,慢悠悠地走到门边开门。
刺目的阳光在石门打开的瞬间刷得照在她身上,激得她瞳孔猛地一缩,本能用手去挡。
林沛悬一手挡在面前,一手用力地扣着石门,一时间头晕目眩,差点站不稳。
她过了许久才缓过来,不料才收回手,就见靳星纬和池玉泽一起站在院子里,担忧又畏惧地看着她。
神庙里一时很静,林沛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面那两人看见她一不动也不敢动,就这么两厢对视许久,她才皱眉问:“你怎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