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周围一时间变得很静很静,池玉泽坐在台阶边上,不动声色地去看化一的表情,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他表现得相当平静,但实际上心中已经如波涛翻涌,“林九娘”这三个字就像是一颗炸弹,不论何时被提及,都会掀起一阵狂风巨浪。
在他小时候,林沛悬很少同他说父母,每当他开口想问,原本与他说笑的师父都会突然变了脸色,低声呵斥让他不要再提。
而当他转头偷偷去问香雪的时候,香雪也总是欲言又止。
后来长大了一点,在山野之间长大的池玉泽学会了察言观色,不再在师父面前提起这些事,却总是会趁着师父不注意跑去问香雪。
香雪有的时候禁不住他的哀求也会和他说一些,但每次的故事都断断续续,半真半假,偶尔说到一半,还会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林沛悬打断。
林九娘这三个字就像是林沛悬的禁忌,是中川山中隐晦且不可叙说的秘辛,十八年来无人敢光明正大地提及。
直到那一天,出现在太守府的应安康毫不避讳地向池玉泽说她的故事,林沛悬才顺着话头,将将说了一些过往。
但池玉泽却知道,林沛悬和他说那些故事并非是她的妥协,而是这些所谓的“故事”,不过是可说可不说的、无伤大雅的东西,不管池玉泽知不知道,都没有任何影响。
林沛悬并没有把关键的事情告诉他,比如应安康所不知道的林九娘的死因,还有明明妖力近神却突然受难的林沛悬自己。
池玉泽坐在化一身边,侧头看他。少年一句话也不说,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表情。
他也不傻,现在摸不清化一到底是什么身份,也不会贸然说出自己和林九娘的关系,他不吭声,只等着化一说接下来的话。
“你叫池玉泽。”化一笑起来,也不管硌着疼不疼,自己撑着石阶半躺下来,仰面看头顶的天,“我记得那个天天和林九娘在一起驱妖师好像是叫……池凌?”
池玉泽端着瓷碟的指尖微微泛白。
“你是他们的儿子吧?”
化一看向他,过了好半天,池玉泽才将将点了点头。
“是。”
“我说呢,长得这么像。”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枕在脑后,半眯着眼睛,露出一副相当惬意的模样,“可惜她死得太早了,不过还好,留了个儿子。算算时间,你今年也十八了吧?”
池玉泽还是没说话,看着他点头。
两人头顶掠过一只乌鸦,化一的目光追寻着那只黑色的鸟,低声喃喃道:“真快啊,一晃就十八年了。”
二人周围又是一片寂静,池玉泽坐在一边,仔细地上下打量仰躺在自己身边的化一。
相较于应安康来说,化一给他的感觉总是让他有些不舒服,但他说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那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刻在魂魄里的排斥。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灵力太强了,池玉泽这么想。
虽然如今的玄宗派掌门是应安康,但池玉泽却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感受到,眼前的化一,这个所谓的应安康师弟,其不论灵力还是灵术都远在应安康之上。
真是不知道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当掌门。池玉泽如此想到。
“当年她去世的时候,我还挺难过。”化一侧过脑袋看他,池玉泽垂下眼睛避免与他对视,只问:“前辈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
化一平时的样子看着完全不靠谱,尤其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副一惊一乍的模样,包括不久前说的那番颇为功利的言论。
池玉泽对这人完全没有什么正面印象,而此刻竟意外地觉得他说出来的话会很靠谱。
不料这人一通摇头,拨浪鼓似的,说我不知道啊。
池玉泽简直想揍他。
“你看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原本看起来还挺靠谱的化一立时变得一点儿也不靠谱,他吊儿郎当的笑起来,问:“难道我看起来和我师兄差不多年纪?我长得有那么老吗?”
远在外地的应安康突然打了个喷嚏。
池玉泽这才恍然大悟,化一虽然灵力深厚,但再怎么看也不过堪堪才过而立之年,十八年前也才十岁左右,能知道什么呢?
“不过啊,别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一点儿。”化一看起来也比刚才放松了些,躺在地上大大咧咧地翘了个二郎腿,“我师兄的故事里,是不是说你娘是为了救中川山里的一个人才去世的?”
提及林沛悬,池玉泽不敢马虎,生怕自己说错话露馅连累师父,思考了半天才相当谨慎地点了点头。
化一一看他这样,害了一声,毫不留情揭穿道:“那人不就是林沛悬吗?我知道她,别装了。”
听见“林沛悬”三个字,池玉泽当即神色一凛,脸上微微露出愠色:“前辈,莫要直呼家师……莫要直呼林前辈大名!”
化一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那截高高翘起来的脚踝在太阳底下一转一转的:“你们是不是都很奇怪,林沛悬怎么会受难被困?”
池玉泽一听,立马坐直了。
“有人猜是她命里的劫数到了,躲不开;也有人猜她要成神了,所以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把她劈得半死不活……这些年来,门派里的知情人猜什么的都有,但他们大多没见过林沛悬,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所以都是在瞎猜。”
池玉泽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化一似笑非笑地看他,“拜托,我是应安康的亲师弟,我们俩的师爷可是赵乐和。”
赵乐和,玄宗派第二十一代掌门,百年前人妖大战时的玄门大能,几位人族领袖之一。
这些故事池玉泽小时候都在书上看过,他皱起眉头:“那我师……那林前辈为什么会被困?”
“这就要从百年前的人妖大战说起了。如今民间和玄门对人妖大战的记载大多都是说,龙族悍勇无双,龙王骁勇善战,妖力通天,但具体这个龙王是怎么骁勇善战,怎么妖力通天,都没详细记载。只是说许多玄门宗派联手才勉强和龙族战平,然后呢,剩余的人族军队和战士,就负责对抗其他的妖族。
“后来两边都讨不到好,毕竟妖族虽然强大,但人少,以一敌百可以,却不能敌千敌万,于是两族商议和谈,我师爷呢,就给妖族当时的领袖,也就是林沛悬,去了一封信,大体内容是请她三日之后来玄宗派商议罢战。
“人族对此抱有十分的诚意,但三日之后,林沛悬前来商议时,突然有妖族军队入侵人类城池,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哀鸿遍野,血流漂杵,无一活口,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座死城。”
不全是这样,池玉泽想,人族的军队也曾侵入毫无防备的妖族龙宫。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对——既然两族都有心议和罢战,为什么又会同时派出军队侵入对方城池呢?
“那之后呢?”见化一不说话,他顺口接上。
化一这才继续道:“之后议和当然失败了,两族再次交战,龙族受到重创,一夜覆灭,龙王不知所踪。妖族失去妖王的统领,树倒猢狲散,自然输了。但也正因为没有了王的约束,所以如今的人间百妖横行,混乱得紧呐,啧啧……”
池玉泽:“可我听你的语气,似乎并不完全认同此等说法?”
化一打了个响指,说了句真聪明。
“其实这其中大多数的说法我都是认同的,只是其中尚有部分细节有误,还有一些被遗漏了的东西没有写进去。比如说龙族为什么会突然受创乃至覆灭?那是因为人族趁林沛悬前去议和带走了大量军队的空档,几个人族大能纠集了许多玄门弟子以避水之法进入龙宫,用专杀龙妖的觅龙箭射杀毫无防备的龙族,烧毁了王宫。”
池玉泽心中一惊:这他也知道?
化一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内心,笑道:“我当然知道,这可是我师爷亲笔写的。当时玄门内部分为两派,一派主张议和,一派主张打仗,我师爷呢是主和这一派的,而耍小手段直接偷人家龙宫的那些,是主战派的。”
池玉泽的语气瞬间变得尊敬起来,连称呼都变了:“您还知道些什么?”
“还知道些什么?还知道啊……其实当时的妖族内并没有记载中所写的‘龙王’或者‘妖王’,妖族早在大战爆发的两百年前就没有王了。”
池玉泽:“没有王?”
“林沛悬当时只是王姬,虽然妖族都称呼她为‘王’,对外称是妖王陛下,但实际上还没有正式登基。你们妖怪活得久,她那时候好像才一千多岁,还没到年纪。”
化一这话说得离谱,池玉泽听得也离谱,总觉得他在瞎编,当王还要看年纪?那人间有这么多少年天子,不是早该玩完了?
许是感觉到了池玉泽怀疑的眼神,化一立马道:“我没瞎编啊,都是真的,我师爷亲笔写的。”
“那他们是把林前辈当作了龙王?可民间记载还有话本中,都写那龙王是男人……”池玉泽有些尴尬道,“林前辈她,她是女子呀……”
他小时候也看过不少香雪从山下买来的民间话本,其中的龙王、妖王无一不被写作男人,有些离谱的,甚至写龙王强抢民女回龙宫交尾,然后……
他至今清晰地记得某张人族女子产蛋的插画给他的童年带来了多大的阴影。
后来那本书被黑着脸的林沛悬一手撕了,还差点把给他买话本的香雪烤了吃。
“这就是谬误最大的地方。在所有的记载中,都有一个被遗漏的关键人物。”化一突然正色道,“是一位龙族将军。”
“我师爷在日记中说,他们与龙族交战时很少能遇见王姬。据说大战之时,王姬林沛悬常年在极北平乱,每次率军与人族交战的,都是一位俊美的龙族将军。那位将军身披玄色鳞甲,立在大军阵前,一柄长剑劈海,英姿勃发,化龙时其玄鳞在太阳的照耀下映射出金光,估计是因为这样,才会让人误以为他是龙王。”
“而我师爷认为,龙族覆灭或许正是与这位将军有关。”
“这怎么说?”
“你既是中川山的妖怪,可知道林沛悬真正的实力如何?上古时期,众神皆在的时候,极北之地曾是关押重犯要犯的监狱,这其中不仅有通天的大妖,还有被贬谪的天神。极北冰原下的深海九十六洞监狱里,随便一人都有移山倒海之能,只要放出来一个,这世间必然不得安宁。而她孤身一人战九十六洞神妖,斩杀占据极北冰原的万年玄龟,已有超神之能。当年若非她执意避战议和,只怕如今人族已经灭族了。
“玄宗派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去世时曾留下一件法宝,可封印世间万物,哪怕是天神下凡也逃不脱,但需施术者以身祭器方能催动。当年龙宫被屠后,师爷准备用此法器封印林沛悬,而她却在这个时候离奇失踪了。龙宫被屠只不过重伤龙族元气,却远没有到灭族的地步,龙族真正的陨落,是在林沛悬下落不明之后,群龙无首,最终被人族和其他妖族屠杀殆尽。”
“那个将军呢?”池玉泽道,“就算林前辈不在,他不能做王吗?”
化一摇头:“正是后面发生的事让我师爷觉得龙族的覆灭与他有关。那位龙族将军在林沛悬失踪后也不知下落,而当时勉强能与林沛悬一战的,除了随时准备以身祭器将她封印的我师爷,也只有那位将军了。”
“如果他没有死,那么十八年前林沛悬受难,很有可能是因为他。”
池玉泽:“为何?”
化一:“据载,人妖大战时林沛悬真正露面的次数极少,每次都来去匆匆,并不亲自参与征战。我师爷猜是战场之上有什么令她挂念的人或事,所以她每过一段都会从极北回到东海,匆忙看一眼。”
池玉泽:“她挂念那位将军吗?”
说完,池玉泽注意到化一的表情微微一变,似了然,又似质疑,仿佛陷入了某些回忆之中。
片刻后,他才道:“不知道。但据说有一次她回来后在神州停留了很久,而也是在这一次,她与那位将军爆发了巨大的矛盾。”
池玉泽连忙追问:“是什么?”
“在她回来前不久,将军曾派出蛇妖趁着夜色出海,在休战期间杀光了夜间驻守在东海之滨的玄宗派弟子。林沛悬得知后震怒,却并未惩处那位将军,而是下令处死参与此事的蛇族,并亲手将当时的蛇族族长云舒斩杀。”
池玉泽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林沛悬杀人时的森寒目光,不由得一抖。
化一看他一眼,不知是否注意到了他的反应,只继续道:“此事一出,玄门上下震惊,玄宗派内长老更是放话要亲手杀了将军为门人报仇。新的战争又一次打响,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只是据守海中仿佛有什么忌惮的龙族纷纷出海,他们在陆地上比在海中更加强大、更加悍不畏死,将有备而来的人族打得连连败退。”
“师爷说那一战死了很多原本不必要死的人,战况惨烈,就好像那位将军在报复他的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