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靳星纬跟着他爹的护卫出了玄府,正要往家走,就见那护卫指着另一个方向道:“公子,这边。”
靳星纬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皱眉道:“去衙门?”
护卫点头:“老爷在衙门办公,请您去。”
靳家就靳星纬这么一根独苗苗,靳母疼孩子,从小就惯着他,要星星不给月亮,他说往东,府里下人绝对不敢往西,他爹对他娘的溺爱很是不满,觉得会惯坏孩子。
果然随着靳星纬越长越大,他爹也看他越来越不顺眼,每次见了都叹气,直呼儿子没用。
这下让他去衙门,靳星纬直觉没好事,但又不敢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跟过去。
果然才到衙门口,就见主簿站在石狮子边上,伸长了脖子往外头看,见他来,立马迎上去。
“我的公子啊你可来了。方才文明达文参军不知怎么的,来府衙朝着咱们大人好一番冷嘲热讽,我听着好像与你有关,大人现在正在气头上,你可小心些!”
靳星纬见这架势,心想完了,想着让那主簿去他家向他娘求救,不料话还没说出口,他爹就穿着一身官服从里头出来,瞪了他一眼:“你给我滚进来!”
靳星纬立马站直了,看那主簿一眼后跟着他爹进门。
才进大堂,他爹就劈头盖脸地扔了本簿子过来,靳星纬忙伸手接,就听他爹道:“我才进京几天?你想闹出多少名堂?还敢跑到中川山里去躲我?你真是出息了!”
靳星纬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爹扔了本账本来,他忙翻开看,只见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王家大宅损毁修缮的费用、巡逻军的军饷、请玄宗派做法事的花销……一目十行下来足要几万两白银。
那晚捉妖,虽然池玉泽布了结界,没有伤及周围百姓,但林沛悬却是一道雷将王家大宅毁了个彻底。
如今王家人都死光了,留下来的宅子自然是归朝廷,修补清扫之后再行转卖,卖来的银子都归国库。
结果靳星纬这么一闹,贴进去的银子比卖出去的还多,他爹自然气得肺炸。
“不止这些!你办案子的时候,是不是还惊扰了周边居民?你好大的胆子啊,城西屋角连着屋角,你还敢放火,你几个脑袋!”
靳星纬又想起池玉泽的灵火,彻底不说话了。
他爹气得要命,怒道:“你娘从小娇惯你,你大了也不学好,平日里去青楼,我装瞎看不见,你当城中百姓也看不见?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办个案子搞得一团乱,还要朝廷给你赔钱!我从京城回来也找不着人,一天到晚往那什么玄府里跑,那里头有你老婆啊!”
靳星纬给他爹骂得抬不起头,脑袋里却在神游天外,一会儿想看来我爹是真的不知道他爹是驱妖师这回事儿,一会儿想那主簿到底看没看懂他的眼神,一会儿又想池玉泽现在在干什么。
他爹见他低着头没反应,一拍惊堂木,喝道:“你给我把头抬起来!”
于是靳星纬只得抬头,想着说点什么向他爹解释给自己抢救一下,不料外头的衙役比他还快,跑进来指着外头道:“大人,外头有人来报案,说自家门口天天有死鸡,血流了一地,怕有人要寻仇!”
王家灭门一案虽是妖怪所为,但对外都称凶手是外地流窜来的惯犯,虽告知百姓惯犯已经伏法,但经不住别人害怕啊。
且家门口每天都有死鸡,这事儿听起来就诡异得很,更别说每天一开门就能看见,那家人自然怕得要命,天才亮就跑来衙门求救。
靳星纬思及此,正要与他爹一同出去,又猝地停住,脑袋里灵光一现。
死鸡?
片刻后,衙役带着前来报案的少年进了大堂,靳星纬立马让人去玄府找池玉泽,让他把他们俩昨天晚上逮着的黄鼠狼精带过来,旋即十分识趣地站到他爹身边。
那少年一进来,看见靳星纬他爹,连忙跪下磕头,嘴里还喊着大人救命。靳星纬看他爹一眼,上前去把人扶起来,安慰道:“你有何冤情,说出来便是了。”
“小人张明,家住城郊张家村,平日里以上中川山采药为生。这段时间不知为何,我家门前偶尔会出现死鸡,一开始没当回事,将鸡扔了,结果第二天又有,还比前一天多,后来小人被吓得连门都不敢出,结果门前的死鸡却变本加厉,天天都有……小人听说城中不久前发生过命案,如今实在是……实在是……”
他说着就抖起来,怕得要死,又朝着靳太守磕头:“小人家中还有老母,求大人救命!”
任谁看见自己家门口莫名其妙冒出几只带血的死鸡都得给吓得丢魂,靳星纬站在他爹边上,见他爹皱着眉头思索,当即问张明:“你家门口出现死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爹看了他一眼。
刚才那一堂的沉默让张明有些慌张,他家就住中川山下不远,从小就听村里长辈说中川山里有妖怪。他生怕是自己在山中招惹了妖怪,立马道:“大概是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正是他们去王家大宅捉树妖的那时候,靳星纬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他爹不开口,他也不好直说,只好盼着池玉泽快点来。
也不知道这俩人一见如故之后是真的心有灵犀还是怎么样,就在靳星纬想着池玉泽什么时候才能到的时候,外边就有衙役进来,说禀报大人,外头有一位姓池的公子求见。
靳星纬一听,立马道快请快请,他爹皱着眉头,又看了他一眼。
没过一会儿,池玉泽拎着个小笼子进来,黄鼠狼精站在新笼子里,两只小爪子抓着笼子外边,一双圆咕隆咚的黑眼睛左转右转的四处看。等看见了张明,立时欢呼起来,喊了一声恩公。
靳太守两道眉毛之间的沟壑深了一点儿,问谁在说话,黄鼠狼精见没人理它,又连叫了好几声恩公,还在笼子里手舞足蹈起来。
众人这才注意到它,此时池玉泽正拎着笼子站在张明边上,黄鼠狼精一连串的喊恩公看我,张明一转头就看见黄鼠狼说话,吓得魂都飞了,尖叫一声晕倒在地上。
衙门公堂里顿时鸡飞狗跳的乱作一团,好在靳星纬他爹是见过世面的,看见黄鼠狼说话,心里虽怕,脸上还是保持着那副不动如山的气势,色厉内荏地朝靳星纬呵斥:“兔崽子,过来!躲我后面!”
靳星纬笑起来:“爹,你别怕,这位是池大师,捉妖的。”
他说着就指了指池玉泽,池玉泽十分和善地朝着靳太守一笑。
靳太守看面前那少年唇红齿白,很是面善,又想起夫人和衙役都提过那个同靳星纬一起夜探王家大宅的少年,朝着池玉泽点了点头。
公堂里过了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当值的衙役都围在一边,忌惮地看着池玉泽和他手里拎着的铁笼子。
黄鼠狼精扒着笼子,眨巴眨巴眼睛去看晕在地上口吐白沫的张明,扭过脑袋朝池玉泽道:“大人,我恩公他怎么啦?”
池玉泽正要说没事,就是被吓晕了,不料站在一边的靳星纬冷不丁阴恻恻道:“死了。”说完还嫌不够似的,补了句:“被你吓死的。”
黄鼠狼精才成精几天,压根不懂人情世故,也听不明白玩笑,更分不清人是不是真死了,一听靳星纬这么说,立马惨叫一声,坐在笼子里大哭起来。
池玉泽对靳星纬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有些无奈,轻轻叹了口气,朝着黄鼠狼精道:“他骗你的,没死,就是吓晕了。”
他说着就蹲下身,将装着黄鼠狼精的笼子放在地上,食中二指一并,点在张明眉心,给他输了些灵力。
片刻之后,张明幽幽转醒,睁眼就见黄鼠狼精站在他脑袋边上,正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他,说恩公你醒了。
他吓得又是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往池玉泽身边挪,差点又被吓晕过去。
于是黄鼠狼精只得站在公堂中间,一边看着自家恩公,一边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众人听完,虽然还是怕,但也有不少人感叹这小妖怪知恩图报,是个好妖。
唯独靳星纬他爹一直皱着眉头,听它说完,一拍惊堂木,道:“你这黄鼠狼虽通晓人性,懂得报恩,但终究是偷了别人的东西,须得惩处。”
靳太守两道剑眉深锁,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浑身上下尽散发出威严之气,就连见多了自家亲爹发火样子的靳星纬都严肃起来,点了点头。
“是得罚。”
可京州的衙门是凡人的衙门,这黄鼠狼精高低是个妖,人间的衙门怎么管?
众人一商量,最终决定让它去看养鸡场的后门,防止中川山里的野兽下来偷鸡。
池玉泽又给它嘴上设了个禁制,防它监守自盗,待它看守后门满一个月后,禁制自行解除,它就可以回中川山去。
黄鼠狼精站在衙门里,两只前爪抱在一起,学着普通人朝着靳太守行了个滑稽又可爱的礼。
张明缩在廊柱后面盯着它看,好半天才往外挪了挪,黄鼠狼精听见声音,想上前又不敢,怕再吓着他,只得在原地一蹦,叫了句恩公。
张明畏畏缩缩地从廊柱后边走出来,与黄鼠狼精隔了老远,小心翼翼地问:“你当真是那晚的黄鼠狼?”
黄鼠狼精学着说书先生的口吻道:“嘿!这还有假?”
众人哈哈笑起来,张明也露出一个虚弱的笑,问:“我能摸摸你吗?”
黄鼠狼精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面前。
张明蹲下身,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伸手在黄鼠狼精的小脑袋上摸了一下,黄鼠狼精笑起来,往他掌心里蹭。
才逮住这个偷鸡贼的时候池玉泽就发现它伙食不错,皮毛油光水滑,摸起来手感肯定不差。
果然,张明摸着摸着,胆子也大了起来,撸猫似的一通薅,撸得黄鼠狼精在大庭广众之下翻出肚皮来。
周围的人也凑过来,就连靳星纬他爹都站起来,不着痕迹地往前伸了伸脖子,一群人新奇地围着那小妖怪可劲儿地看。
靳星纬拉着池玉泽走到一边,略略看了一眼,道:“没想到它还挺讨人喜欢。”
“妖也并非都是坏的。”池玉泽道。
“话是这么说,可谁知它以后会如何?”靳星纬指了指那些围着黄鼠狼精的衙役,“没准过个几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池玉泽脸色微变,略微皱起眉头,靳星纬却在这时转头去看黄鼠狼精,没注意到他神色有异。
池玉泽略垂下眼睛,眨了两下,像是在给自己醒精神,待靳星纬把头转过来之后才问:“星纬,我怎么觉得你对妖怪的敌意好像有些大?”
靳星纬一挑眉:“我?”
他想也没想,道:“肯定大啊,虽然未有确凿的证据,但我祖母的死因十有八九是因为那只白色的妖怪。我祖父一生除妖,最终也因妖怪而死,那妖怪还想要我的命,现在没准就躲在那个地方看着我呢,我巴不得这世上的妖怪死绝才好。”
池玉泽一僵,露出一个愧疚、惊诧、挣扎的神色。靳星纬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如鲠在喉,犹豫许久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啊……”
靳星纬不知他怎么了,只继续道:“你现在看这黄鼠狼知恩图报,可其他妖怪是不是这样谁又说得清?京州虽百年安宁,可州志上却也实实在在写着百年前的妖怪是如何杀人作乱、残害性命的。我在祖父的手札上也看到过,妖族杀人如麻,无恶不作。”
池玉泽一手紧握,指尖发白,他将握拳的手背在身后,咬着嘴唇看靳星纬,没说话。
“如果这世上的妖怪都像黄鼠狼精一样,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伤人,不为祸,或许又是不同的景象了。”
池玉泽突然道:“可人,也是会主动伤妖的。”
“人主动伤妖?”靳星纬忍不住笑,“你开什么玩笑?”
这是玩笑吗?池玉泽想,不,这不是。你只知道妖族杀人,却不知道人族猎杀狐妖,残忍地剥去它们的皮毛;不知道人族囚禁南海鲛人,日日折磨撷取珍珠;不知道艰难修炼百年的花妖一朝被人断去灵根变作药材;不知道漂亮的鸟妖被折断翅膀变成衣上羽毛……
你不知道人族做的恶其实根本不比妖族少。
池玉泽看着他的笑脸欲言又止,最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事到如今也算了结,两人不再多言,靳星纬回了太守府,临走时给池玉泽塞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说等我得了空去找你。
至于黄鼠狼精,它说要报恩,不止是对张明,还有张明的儿子,张明的儿子的儿子……后面说到了不知道多少辈,听得张明哭笑不得,也知道它是个好妖怪,只好依它,拎着笼子走了。
于是池玉泽自己一个人回了玄府,应安康不在府内,弟子们都闲,看见他回来纷纷行礼,池玉泽一一回礼,径直往自己的院子走。
才到,就见化一端了碟炸小鱼,孤身一人坐在台阶上,见他来,连忙招手,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来点儿?”
池玉泽欣然应允,走到他身边坐下。化一斟了酒,自己先喝一口,道:“我第一次见你,就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是吗?”池玉泽没怎么喝过酒,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口。那酒烈,烧嗓子,池玉泽被呛得肺都要咳出来了。
化一哈哈大笑,又给他倒了一杯,道:“虽然这么说不大礼貌,但你给我的感觉很像一位故人。”
池玉泽咳得满脸通红,他擦掉溢出的眼泪:“没事没事,我不介意这个。咳咳……”
化一笑着喝了一口酒:“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不礼貌,是因为我的那位故人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池玉泽一顿,过了许久才缓缓转过头看他,问:“敢问前辈,您的故人是谁?”
“林、九、娘。”化一看着他,一字一句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