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两人沿着山路一路进了城,京州平安百年,鲜有祸事,不设宵禁,只在城门设登检处靳星纬拿着太守府的腰牌带着池玉泽过了关,往城里走。
年轻人脚程快,池玉泽又对中川山无比熟悉,带着靳星纬东抄一条小路西抄一条小路,到进京州城时才刚四更天。
不得不说环境对人的影响还是挺大,靳星纬一进京州城,身上那气质立马就不一样了。
他一手转着刚刚给守门的军官看的玉牌,一手拿着折扇,放在胸前一摇一摇的,登时就变回了太守公子。
池玉泽拎着林沛悬扔给两人的包袱走在后面,刚才进门的时候,靳星纬为掩人耳目,说池玉泽是跟着他一起上山游玩的小厮,池玉泽立马点头称是,拎着俩包袱略低着头,跟在靳星纬身后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你想住哪间客栈?靳公子给你包了。”
他这话说得活像是聚在城北那块的暴发户,带着小妾出门说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靳星纬转着腰牌走在前头,见池玉泽半天也没动静,回头看他。池玉泽停在他身后两步远的位置,正皱着眉头望向一边。
“怎么了?”靳星纬两步走回去,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玉泽?”
池玉泽握住他乱晃的手,示意他别说话,旋即又闭起眼睛,眉间的沟壑又深了些。
“有人来了。”
靳星纬一听,登时眉峰一跳,问:“谁?!这次又是什么妖怪?跟着我们从山里下来的?敢在京州城造次?!”
池玉泽摇头,握着靳星纬的手把他拉到前边儿:“不是妖,是人,你来应付。”
一听是人,靳星纬一清嗓子,一合折扇,趾高气昂地站在池玉泽边上,盯着自不远处街角冒头的几个人。等他们靠近了,靳星纬冷哼一声,喝道:“站住!什么人?”
靳星纬小时候也没少作威作福,身上气势自然是有的,就那一句话还真把几人给唬住了,一愣一愣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过了会儿,其中一个高点儿的才向前一步,朝着两人行了个礼,道:“靳公子,我们是玄宗派的弟子,今奉家师之命……”
池玉泽神色中闪过一丝不耐,靳星纬立时冷笑道:“玄宗派?玄宗派来我京州城做什么?”
如果抛开在看见亲爹和妖怪时候的怂样不谈,靳星纬其实完全符合各豪门贵族择取的贤婿标准。
他的母亲是京州城里有名的美人,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年纪大了也风韵犹存。
靳星纬像母亲,自小就讨人喜欢,长大后生的越发好看,寻常出门都常被城里的姑娘们送花。
他生得好看,眉眼之间的距离较常人近些,这样的眉眼总是让人觉得凶,但靳星纬偏偏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挑着,颇给人一种轻蔑和倨傲的感觉。
那玄宗派弟子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又听他这么说,脸上登时就不好看了,道:“家师应安康,请二位前往城东玄府一叙。”
靳星纬见池玉泽还是不说话,便想也没想,直接道不去。
池玉泽向前一步走到他身边,伸手在他腰上拍了拍,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靳星纬点头,才迈开一只脚,就听见头顶传来应安康的声音:“二位,更深露重,与其住客栈,不如随应某去玄府一聚?”
原本要走的池玉泽听见应安康的声音停下了脚步,靳星纬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应安康御剑悬于空中,正拿张笑脸看他们。
他拉了拉池玉泽的衣袖,低声问:“走不走?”
池玉泽叹了口气,说罢了,朝应安康招了招手,说你下来。
应安康在几个弟子震惊的注视下收了佩剑,真就从空中落下,在二人面前站定。
二人随着应安康和那几个玄宗派弟子往城东走,靳星纬不知何时已经与那些弟子打成一片,正被几人众星捧月似的围在中间问东问西。
池玉泽和应安康稍稍走在他们前面几步,见靳星纬忙于回答那几个弟子的问题,池玉泽立刻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应安康捋着他那一小撮山羊胡子,嘿嘿道:“你身上的妖气没来得及收干净吧?你们一进城我就闻着味儿了。小灵猫,虽然你修为高,但还是要注意点儿,对付人可不是光有修为就够的。”
这些道理池玉泽当然知道,每回他下山林沛悬都要耳提面命,一再提醒他离开中川山便要收敛妖气,他怎么也不会忘。
只是刚才与那团黑气打斗,释放出来的妖力残留在身上,一时半刻散不去罢了,那么点儿妖气,京州城里也就应安康这种修为的人能觉察出来,其他修为低些的压根发现不了。
池玉泽懒得跟他争辩,姑且算他说得对,又问:“你们怎么还没走?”
说到这个,应安康脸上那副乐呵呵的表情没有了,他向后看了一眼,见靳星纬和那几个弟子都没注意到这边,这才低声道:“凤夏城出事了。”
池玉泽神色一凛。
虽然凤夏城与林沛悬无关,但毕竟与中川山相距不过百里,池玉泽又想起山中古怪,不禁道:“出什么事了?”
“盘踞在凤夏地界的大妖突然消失,如今凤夏群妖无主,已经开始作乱了。我玄宗派派出十位长老携弟子前去镇压……”
池玉泽冷不丁问了句你怎么没去?
应安康那原本为了烘托气氛刻意端出的严肃表情顷刻之间破碎,他看着身边的池玉泽,抽了抽嘴角,道:“本来我也要去,但恰逢京州命案,我被靳公子的母亲邀请前来……”
“可以让别人来。”池玉泽好心提示道。
“你听我说完!我好歹是你舅舅,能不能尊重我一下!”应安康终于忍无可忍,一手捂住池玉泽的嘴。
就在他要开口时,突然觉得后颈一凉,耳边立时传来靳星纬幽幽的声音:“应掌门,你干什么呢?”
应安康立马收回手,极尴尬地看了靳星纬一眼,靳星纬哗一声抖开扇子,两下把应安康拨开,拨得他离池玉泽远了点儿。
如今是在京州城内,靳星纬是官府恶霸,不是,官家公子,应安康惹了他终归不好收场,池玉泽怕靳星纬找人麻烦,出来圆场道:“然后呢?”
应安康给他这么一叫回过神来了,道:“超度的法事结束后,我们前往府衙回收从王家大宅里捡出来的妖尸,再三查验,甚至进行过几次招魂法事,皆未发现你们所说的那具狐尸。”
“怎么可能?”
“我确定,池公子。你所说的那只修为最高、妖力最强,被你师父亲手斩杀的狐妖尸体不见了。”
靳星纬一听,也道:“不可能,我们当晚把宅子里那些妖尸捡出来的时候明明还在。”
应安康无奈地点头:“确是如此,我再三向看守的衙役确认过,在法会开始之前的确是还在的,但不知为何,法会结束后,第二天我们再去时,尸体已经没有了。看守的衙役同我说,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听见了猫的叫声。”
池玉泽一惊,旋即疑惑起来。他总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蹊跷,那晚的狐妖虽然修为没有他高,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能将他在人形时伤成那样,已经很了不得了。
但他总觉得还有被遗漏的地方,他仔细地去回忆当晚战时的细节,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这还不够老娘塞牙缝的猫崽子!”
对!猫崽子!
池玉泽猝然睁开眼睛,靳星纬一看,立马上前问他怎么了,池玉泽看了应安康一眼,四目相接的那一瞬,应安康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狐妖不简单。
“没事。”池玉泽笑着拍了拍靳星纬,远方的巡逻士兵迈着整齐划一地步子走过来,为首的官兵看见靳星纬,微微颔首示意,靳星纬双手抱于胸前回了个礼。
二人跟着应安康回了玄府,各自被安排了房间,应掌门此刻端出掌门架子,随手打发了那几个弟子去休息。
几个少年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看着靳星纬,好半天才走。
靳星纬虽然跟着池玉泽到了玄府,但天亮了终归还是要回家去的,如今只是暂住一个晚上,他婉言谢绝了应安康让人给他收拾好的上房,并十分客气的表示“本公子和玉泽一间房就好”。
池玉泽十分平静的应了,应安康见状也不好多言,只点点头,回头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捏碎。
住一间房,你倒是觉得方便了,我该怎么和池玉泽说妖怪的事儿啊?!
草草收拾完,又有佣人送来热水,两人坐在一起泡脚,靳星纬只觉得滚烫的热气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浑身上下的经脉都通了,全身疲劳一扫而空,说不出的舒服。
这会儿闲下来,靳星纬立马就觉得困,但见池玉泽仍无睡意,只得强打起精神,指着那两个被放在一边的包袱,道:“你师父给什么了?”
“不知。”池玉泽伸手随意拿了一个,放在手里掂了掂,“许是法器,”他笑笑,“给你的吧……”
话还没说完,终于扛不住了的靳星纬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两只脚还泡在木盆里,滑稽得要命。
池玉泽盯着他的脸端详半天,不自觉地一点一点靠近,最终在靳星纬面前堪堪停住,两人鼻息纠缠在一起,他的心中又腾起一股奇怪的熟稔感。
就在这时,靳星纬突然一动,翻身时将手搭在他身上,池玉泽当即清醒过来,拿了干毛巾替他将脚上的水擦干,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轻轻地盖上了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轻手轻脚拉上了床帘,悄无声息地走去外间,应安康坐在桌边,面前点着一盏小火炉,正咕嘟咕嘟烧着水。
池玉泽脸上原本柔和的表情在看见应安康的瞬间消失了,他走到男人对面坐下,剑眉如刀,冷声道:“没有下次。”
应安康撬出一小块茶叶,道:“一点小法术而已,不会伤到靳公子的。”
“那也不行。”池玉泽的目光霎时间凌厉起来,看得应安康一抖。
应掌门只好双手合十,十分诚恳道:“知道了知道了,没下次。”
池玉泽回头看了一眼,确定靳星纬已经睡熟,榻上除了呼吸声没有其他任何动静才道:“你还有什么事?”
“中川山下,城郊养鸡场,每天晚上都有鸡……被盗。”应安康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仿佛在说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场主说是……有妖怪。”
“妖怪……”池玉泽觉得好笑,“……偷鸡?”
应安康尴尬地摸了把自己的山羊胡:“我们也觉得离谱,但毕竟有人求助,不能坐视不理。只是先后派了好几批弟子去,什么也没发现,结果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场主跑过来说亲眼看见了妖怪,我带着几个弟子去看,还是什么线索也没有。”
池玉泽摊手:“那你便同他说没有妖怪。”
应安康愁眉苦脸:“不行,这养鸡场的场主是京州一个大族的远房亲戚……”
池玉泽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养这么大个玄宗派,得要钱啊……”
池玉泽:……
“知道了,明天我替你去看看。”他端起应安康泡好的茶喝了一口,就在应安康震惊他怎么答应的这么痛快的时候,又道:“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答应得这么热痛快果然没好事。
“听我师父说,人族无法像妖族一样清晰感知到妖力,故而发明了诸多探寻妖力的法器。我需要你带一件这样的法器去王家大宅,帮我找到传送之阵的残留妖力。”
应安康痛快点头,旋即问:“那只狐妖到底有什么问题?”
池玉泽微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以人形出现时会尽数收敛妖气,以她的修为不可能感知到我的妖气,但在战中,她竟叫我‘猫崽子’。”
应安康微微一惊。
“在她来之前必定有人告诉过她我的身份,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发动传送之阵的那个人,必须找到。”
……
凤夏城外一百二十里,中川山下,汩汩流动的溪水映照着夜色,指长的游鱼睁着眼睛停在石间休息,山间的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吹动了来人映着皎月光辉的长袍。
“大人,他已经下山去京州了。”
断尾染血的狐尸静静悬在黑紫光芒交错的法阵中,其外,有二人左右立于阵旁。
其中一人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看不清面目性别,另一人则着彩色华裳,头戴金钗,朱唇殷红,俨然贵妇打扮。
方才开口的正是那贵妇人,她微低着头,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前——那是一个极其恭敬的姿势。
黑衣人没有说话,于是那贵妇人又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您……为何要将那只小猫支开?”
这话说完过了许久,她才听见那巨大的兜帽底下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法阵中的狐尸剧烈抖动起来,其中残存的妖力化作一缕淡金色的烟,裹着微弱的闪电火花,钻进了那人袖间。
“很快就能再见了,我的沛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