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夜凉如水,周围的声音似乎在靳星纬掉下来的那个瞬间消失了,池玉泽双肘撑地,上半身直着,只差一点就要和靳星纬鼻子撞鼻子脑袋撞脑袋。
细微的响动在池玉泽被妖力强化了无数道的耳朵里无限放大,他只觉得两人心跳咚咚如擂鼓,逐渐重合在一起,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敲在他的耳膜上。
靳星纬也愣住了,他一手撑地,一手按在池玉泽胸口,棉被还盖在头上,闷出了一股燥热。
他能感觉到手掌下池玉泽的心跳跳得很快,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应该也很快,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交织在一起的呼吸逐渐急促和粗重起来,温热的鼻息喷在彼此被月光照亮的脸上,靳星纬看见了池玉泽眼睛里的自己。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谁料房门就在这时砰一声让人推开,不怎么牢固的小木门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林沛悬站在门口,几乎将头顶洒下来的月光完全遮住,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子里摔在一起的两个人。
靳星纬呆住了,池玉泽结巴叫了声师父。
他立马翻身爬起来,手忙脚乱之中还不忘拉起靳星纬,二人光着脚一左一右站在床前,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似的低着头,不敢看林沛悬。
“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
林沛悬语调平平,似乎刚从睡梦中被吵醒,很是不悦。但她表情平淡,毫无倦容,越看越像是打一开始就没睡着。
不过池玉泽可没胆子在这个时候去看自家师父先前到底睡没睡着,他只知道刚才的动静的确闹得很大,一心想着完了完了把师父吵醒了。
他想着把那白鸟抓出来算作证据,再硬着头皮解释两句,不料四下一看,那鸟居然没了。
完蛋。
靳星纬也没敢说话,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比起池玉泽他更惨,池玉泽好歹还是林沛悬的徒弟,他是个啥啊……
“师父,我们……”
池玉泽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衣裳啪地蒙住脑袋,林沛悬转身往外走,让他们俩把衣服穿好。
靳星纬一把把蒙在脑袋上的衣裳扯下来,扭头去看池玉泽。
他们俩刚刚赶鸟,又摔在一起,池玉泽的样子自然不怎么好看的。
靳星纬见他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又想起初见时林沛悬调侃自己喜欢喝花酒,再想想林沛悬刚才的眼神,心想完了,吾命休矣。
两人穿好衣服出去,林沛悬站在院子里,听见脚步声才转过身,不等池玉泽解释,率先开口:“玉儿,你今年十八了,再过两年及冠,师父就管不了你了。”
“师父……”
“你与靳公子这个年纪的少年……”林沛悬看了靳星纬一眼,靳星纬让她看得心虚,往池玉泽身后缩了缩,“算了,少年人,血气方刚……”
池玉泽这回算是明白他师父要说什么了,立马打断道:“师父,方才不是您想的那样!”
话音才落,林沛悬立马变脸,那原本还“儿大不由娘”“为师和靳星纬掉进水里你先救谁”的凄凄惨惨戚戚的表情瞬间消失,两道锋利的剑眉一扬,斥道:“那你们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林沛悬的怒喝响遏行云,中川山林子里的鸟都吓飞了。
一刻钟后,靳星纬背着包袱跟池玉泽一起被林沛悬一脚踹上下山的路,走出去老远精神还有点儿恍惚。
池玉泽还在那儿一步三回头呢,似乎还想再抢救一下,他总觉得林沛悬看他的眼神有点儿古怪。
但林沛悬没给机会,两人背着包袱沿着山路下山,池玉泽散了四团灵火当灯笼,护在二人前后,尽管如此,靳星纬在听见林子里传来不明兽嚎的时候还是不免吓得抖了两抖。
“你师父好,好歹毒的心肠,怎么就让我们这个时候下山……”
二人身后不远的树上,香雪正顶着两只雪白的兔子耳朵,拨开茂密的枝叶往外看。
“殿下,他骂你呢。”
林沛悬倚在千年古树粗壮的枝干上,身边放着只纸折的白鸟,那只纸鸟的鸟头歪向一边,像是被什么给撞断了。
她半撩起眼皮朝下看了一眼,两指微动,山林中又传出一阵咆哮,靳星纬登时脸色铁青,不动声色地往池玉泽身边又挪了挪。
“别管他。”
坐在前面的香雪了然地点点头,又忍不住朝下看了一眼,突然道:“殿下,您看这场景是不是似曾相识?”
林沛悬没应声。
“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当年九娘跟着池凌下山那天……”
“香雪,”林沛悬的脸上显出不耐的神色,似乎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她微侧过头,看向山的另一边,问:“凤夏城怎么样了?”
香雪闻言,不由正色道:“妖乱未除。玄宗派派十位长老率领大批弟子前去,在周围接连布下三道结界,现如今已封城了。”
林沛悬似乎觉得封城这个词很有意思,低声重复了一遍。
“魔息呢?可有聚集?”
香雪摇头:“没有。奇怪,照理说死了这么多人,应当会有不少魔息横生,在凤夏聚集,可我查探许多次,尚未发现一缕。而且,凤夏城里的那只妖怪也不见了,殿下,您说会不会是它将那些魔气……毕竟当年,它是跟在,跟在那个人身边的。”
“不见了?”林沛悬撩起眼皮,远处池玉泽和靳星纬的背影已经离得很远,逐渐变成两个小小的黑点,她嗤笑一声,问:“难不成吞噬了那些魔,就觉得能跑到京州来和我抢地盘了?”
两人沿着下山的路走了小半个时辰,靳星纬也算是适应了夜色中不时传出的野兽嚎叫,毕竟有池玉泽在,那些躲在林子里的猛兽叫得再凶,也不可能真冲出来把他吃了。
他们并肩往京州城走,靳星纬盯着池玉泽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突然问:“玉泽,你们捉妖师平常都干些什么?”
池玉泽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不由得一怔愣,天知道捉妖师平常都干些什么,他又不是捉妖师。
“就……看看书,练练剑,学学术法什么的……”
靳星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做捉妖师的话,该做些什么?你师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师父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也,也拜她为师?”
池玉泽心想那是不大可能了,却不由停下脚步,古怪地望着他:“你不是……不信这世上有妖吗?”
靳星纬的目光有些躲闪,可他越是躲,池玉泽心中的疑云就越重。
你说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好好的去当什么捉妖师?
这行当又苦又累吃力不讨好,没准还好心被当驴肝肺,上前帮忙不成反被人莫名其妙揍一顿……
何况池玉泽可是妖。
他略皱起眉,问:“星纬,你到底怎么了?”
漆黑的中川山路上,两道身影停在原地相顾无言,周围不时传来野兽低吼,靳星纬犹豫许久才豁出去似的道:“你走后,玄宗派的那位化一大师和我说了些以前的事,说我祖父是捉妖师!”
池玉泽眨眨眼睛,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于是靳星纬便将那日池玉泽离去后自己在王家大宅后巷遇见化一一事说了,再结合之后化一对靳星纬说的往事,池玉泽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
靳家祖籍凤夏,与京州一山之隔,而这中间隔的山,正是中川山。
据香雪所说,人妖大战后,有几个大妖争夺地盘,又碍于林沛悬不敢造次,只得以中川山为界,划开了京州和凤夏。
中川山以西的凤夏城归于一只大妖,以东的京州城因建于山下,故而与中川山一同受林沛悬庇护。
靳星纬的祖父年轻时曾是凤夏城中的捉妖师,在靳星纬他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靳老夫人一手将靳星纬他爹拉扯大,后来他爹考取功名,正好到京州做太守,靳老夫人便决定举家搬迁,来到京州定居。
十年前靳老夫人并非是因重病去世,而是被凤夏城中一只与靳星纬祖父结有仇怨的大妖缠上,身体受妖气侵染,故而日渐虚弱,最终离世。
当时化一曾路过太守府,在靳老夫人掌心留下驱妖法印,但因当时另有要务在身,不待那妖伏诛后便匆匆离去,未能救下老人一命。
这些往事要换在他俩去王家大宅遇见那只树精之前说,那靳星纬是铁定不信的。但因为那夜被树精魇住后,靳星纬看见了十年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竟让人有些不得不信。
当然,幻境中发生的事情的真实性有待考量,但化一的故事中的确有许多来龙去脉都能对上。
靳星纬对这些往事没敢全信,但池玉泽看他这样应当也是信了七八分,不然不会突然问自己驱妖师的事情。
“可你祖父既是驱妖师,为何你从未听人提过?”
靳星纬摇头:“我也不知,我爹说他对祖父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功夫很好,力气很大,但不常在家。”
这倒与驱妖师有些相像,靳星纬又道:“我小时候也问过祖母,但祖母总是让我不要再提,似乎对此事讳莫如深。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同你说,咱俩第二次去王家大宅遇见那只树精的时候,我被它魇住,看到了一些奇怪的记忆。”
“什么?”
“我看见我祖母。她一个人坐在家里,有一只白猫在她面前,那只猫长着一双蓝眼睛,像海一样,仿佛能把人吸进去。我听见我祖母对它说,她不怕死,如果想要‘那个’东西,就要他们自己去找。可她自始至终也没说‘那个’东西是什么,后来我听化一说以前的事,我就在想,我的祖父母或许都是被那只猫妖害死的。
“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在家里找到了一些我祖父的旧物,其中有一本手札,很多字迹都模糊不清了,那一直没找到的东西,我暂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但有一件事被反复提及。他在手札中写道,说凤夏城中有一只大妖怪,那只妖怪一直在找他,这妖有九条尾巴,而我在幻境中看见的那只白猫也有九条尾巴。”
“而且,”靳星纬道,“我们在王家的时候,也有一只猫出现,它会不会就是那只妖怪,如今又要来杀我?”
提及猫妖,池玉泽的心头不由一紧。如果靳星纬的祖母真的死于他的同族手下,那靳星纬知道他的身份后会怎样想他?会不会连带着一起恨他?
“如果是,我是说如果,一切皆如你所想,你……会如何呢?”
靳星纬的脸上陡然浮现出狠戾的神色,阴沉道:“我定亲手杀它,救我自己的命,也为我祖父母报仇。”
池玉泽变了脸色,背后一寒。
过了许久,他才道:“我会保护你的。”但如果靳星纬仔细去听,就会发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没有什么底气。
但靳星纬显然不欲再多说,只朝他笑笑,边走边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到京州?要是到的时候天还没亮,就先找间客栈住下吧,等天亮了再说。”
池玉泽两步追上他:“怎么还要住客栈?你不回家?”
靳星纬将扇子一合,啪地敲在池玉泽肩膀上,对他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颇有不满:“我早上不是说了吗,我爹回来了。他要是看见我大半夜的回家,肯定把我皮扒了——”
池玉泽耳尖微动,旋即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别说话。靳星纬不语,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却见身后山林中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不禁眯起眼仔细去看,就在这时,池玉泽一把握住他的肩膀,用力向后一拽,靳星纬登时摔在他身后。
下一秒,苍翠的灵力从少年体内喷涌而出,在身后聚成飞旋的利刃,发出嗡嗡的声响。
锋利的光刃在空中不断转动,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片刻后嗖一声射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
光芒在林间闪烁起来,碧绿色的灵光在树丛之间游动,隐约传来叮当打斗的声音,靳星纬忙问:“什么东西?”
“尚不清楚。”池玉泽只回头看了他一眼,林子里突然当啷一声巨响,原本闪烁着的绿光一齐被漆黑的浓雾所吞噬,翻滚的黑雾如同灵活的触手,扭动着朝两人袭来。
“退后!”
不等池玉泽提醒,靳星纬已然跑出老远,给池玉泽腾出一大片空地。
“交给你了啊!”他躲在一块巨石后大喊,恍惚之间似乎看见了池玉泽的笑脸。
黑雾在空中腾挪流转,行踪不定,看着还有很远,却在瞬间就闪到了面前,池玉泽掣出佩剑横在身前,站在原地毫不躲闪,硬生生与扑面而来的黑雾撞在一起。
交杂的灵力掀起狂风和气浪,将林中的巨树吹得向后倾倒,黑雾掠过池玉泽,直朝他身后的靳星纬扑去。
不料靳星纬扒着石头,躲也不躲,眼睁睁看着那团黑黢黢的雾朝自己喷来,然后在咫尺之间猝然停住。
池玉泽的结界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墙,悍然横贯在靳星纬身前。他如今看着倒是真的不怕了,竟还朝着那团黑气做了个鬼脸:“打不着吧?”
面前的黑雾散乱起来,分出几缕在周围乱窜,似乎被靳星纬这句话气得不轻。靳星纬从石头后面走出来,站在结界外面,双手负在身后,挑衅道:“有本事过来啊。”
靳星纬说起话来倨傲的紧,还带着几分轻佻,任谁听了都想揍他。话音才落,果然就见那团黑气膨胀得越来越大,其中隐隐有鬼面闪动,像是准备活吞了他。
“玉泽!动手!”
靳星纬断然喝道,黑雾之后,浑身裹挟着丰沛灵力的池玉泽双手握剑,高高跃起,三尺青锋长剑闪烁着爆裂刺目的灵光,朝着黑雾重重斩下!
结界中传出一声巨响,如平地惊雷,爆炸的灵力和妖气竟炸碎了结界,那团翻涌的黑雾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还未来得及反击,就被剑锋之上喷出的灵火烧了个灰飞烟灭。
喷涌而出的火舌足足烧了小半刻钟才熄灭,池玉泽朝着靳星纬一笑:“不错。”。
靳星纬立马就来劲了,说那必须,又问那是什么玩意儿。
“不大清楚,不像是妖。”灵火将那团黑气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没留下,“其上灵力反倒与那只在王家大宅中作乱的树精有些相像,许是山中的精怪吧,把我们当作了普通的凡人。”
他说完,走上前一把将靳星纬拉起来,伸手擦掉他脸上沾着的草屑,正要说走吧,突然又感觉到两人身后的山林中传来一股极不寻常的妖力。
他放出灵力去探,却发现那与其说是一股妖力,倒不如说是许多股,无数的妖力混在一起,盘根错节,最终如同搓麻绳一样,拧成了这股不寻常的力量——这当中怨气太重,不像是妖,倒像是魔。
池玉泽还想进一步去探,但那股力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林沛悬的灵力,浩瀚的灵海如同苍穹般将整个中川山脉笼罩,强大的结界不留一丝缝隙,护佑着其中生灵。
“怎么了?”靳星纬看他发呆,伸手拍了他两下。
池玉泽摇头:“没事。”
靳星纬哗一声抖开折扇,指了指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京州城:“那走吧。”
池玉泽张开手掌放出四团灵火,两人便又肩并肩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向山下灯火通明的京州城。
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人走后,一缕断断续续的魔息从地底冒出来,穿过草丛,磕磕绊绊地朝着远方的京州城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