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再怎么悍勇，也终落得一夜覆灭，王朝不再罢了。”
月光将林沛悬眼周玄金色的龙鳞照得莹亮，金银的流光婉转落入池玉泽的眼里，他觉得今夜的师父似乎与寻常不一样了。
林沛悬倚在高翘的檐角上，双腿自然下垂，巨大矫健的龙尾在周围缓缓游动，将神庙严密地包裹起来。
“师父对应安康口中的大妖可有头绪？”
“没有。”林沛悬摇了摇头，“若其当真不想让人发现，我也找不出来。”
林沛悬所言非虚，当妖族的灵力强大到一定程度时，其灵力覆盖的范围太宽太广，以至于其中之人无法感知到其存在，哪怕是同族之妖都无法发现。
这也是林沛悬能隐居中川山百年而不被人发现的原因，因为她的灵力远在旁人之上，轻而易举就能压过方圆千里，中川地界内自然无人发觉。
池玉泽坐在她对面沉默不语，依照他对师父的了解，林沛悬定然还有话要说。
“不过……”
果然！
“昨夜传送之阵打开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妖力。”
池玉泽连忙问：“是谁？”
“一个故人，不提也罢。”林沛悬的目光落在沸腾的温泉中，她略一扬手，被池玉泽放在一边的竹篮便捞起了煮好的鹅蛋，慢悠悠地飘到了二人面前，“不会是他。”
“师父为何如此笃定？”
林沛悬不耐道：“他已经死了。”不等池玉泽再问，又道：“我亲手杀的。”
池玉泽果然不再问了，熟练地给她剥鹅蛋，他仔细地将蛋壳除去，把一颗冒着热气的蛋递到林沛悬面前。
“应安康还提到，提到一些以前的事……”
见池玉泽欲言又止，还用他那人畜无害的眼神试探地往自己这边看，林沛悬拿着那还冒着热气的鹅蛋，问：“想问我你爹娘？”
池玉泽立马点头。
“你爹，一个废物，不提也罢。”林沛悬慢条斯理地咬开蛋白，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色蛋黄，“你娘……”
她原本带着几分不耐的语气在这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默，林沛悬手里拿着吃了半个的鹅蛋，盯着夜色虚空中的一点，许久才道：“是一个……很真诚的妖。”
“那时两族大战刚刚结束，我受了重伤，顺着云流到了中川山，昏迷了很久。醒来以后，我发现一只灵猫守在我身边，她替我捡回了散落的兵器，还用万灵修元术修补了我身上的伤。”
“是我娘？”池玉泽问。
林沛悬轻轻地点头：“是你娘。我醒来后问她为什么要救我，她说数百年前她还未修出九尾时，有一年在东海遇险，是途径的龙族王姬救了她，她是来报恩的。”
池玉泽又剥了一个蛋：“您是怎么救我娘的？”
“不记得了，几百年前的小事，同当时刚刚结束的大战相比，谁又记得清呢？”林沛悬微微眯起眼睛，表情淡然，似乎陷入了某些深远的回忆中：“两族大战后，龙族一夜覆灭。群妖紧随人族闯入龙宫，烧杀抢掠……”
池玉泽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沛悬话中的玄机，立刻问：“群妖紧随……人族？”
“你幼时，香雪是不是与你说，人妖最终走向大战，是因在两族谈判之时，突然出现的妖族军队攻占了人类城池？”
“是……”
林沛悬无奈地笑起来：“不是。或者说不全是。”
“那时两族关系紧张，已到兵戎相见的地步，玄宗派掌门赵乐和修书与我，言不忍见世间生灵涂炭，希望两族各退一步，自此罢战。
“我答应了，三日后，我动身前往玄宗派与他谈判，族人为防不测，带领军队护送我至河海之滨。当时为显威慑，他们抽调了近八成的妖军，守卫在玄宗不远处，但……”
林沛悬原本淡漠平静的表情变化起来，如果池玉泽仔细去看的话，就会发现林沛悬眉间露出一抹凄苦的神色，嘴角微微抽动，似乎在忍耐什么极大的痛苦。
“变故陡然横生，玄宗派的人以避水之法进入龙宫，屠我族群，海中大火烧了整整三日未灭，然后……”
周围的灵力翻涌起来，从林沛悬身上散发出的妖气充满压迫感和死亡之息，瞬间掀起狂风，将神庙周围的山林吹得沙沙作响。
栖息在树丛之间的禽类扑扇着翅膀往外飞，林间的走兽也拼命逃离，冰凉的灵息蔓延在山间，寒冰霎时冻住巍峨的神庙，坚硬光滑的冰面倒映着天上的月光。
林沛悬的眉间覆满玄金色龙鳞，坚硬的龙角从两边额角刺出，那双金色的竖瞳中闪烁着暴烈的灵光，池玉泽被妖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惊慌失措地喊道：“师父！”
林沛悬目光森寒，其中涌动着嗜血的恨意，冰凉的龙息随着胸口的起伏在口边散开，将周围空气中的水分冻成冰渣，哗啦啦掉在池玉泽的衣摆上。
“师父……”
中川山又在眨眼之间恢复原貌，林沛悬摆手示意他不要再问：“继续说你娘与你听吧。”
“当时我受伤很重，你娘灵力有限，用万灵修元术仅能修补我身体表面的伤口，我只能留在中川山养伤，期间有别的大妖循着我残留的妖力来过几次。”
“来找您？”
林沛悬瞥了小徒弟一眼，露出一个极其轻蔑的眼神：“那些废物来找你娘，想要她的妖丹。灵猫有九命，妖丹更能引动天地灵气。”
池玉泽听得一缩脖子。要不是林沛悬妖力强悍，他这个小徒弟还不够塞牙缝的，他甚至都要怀疑师父把他养这么大就是为了有一天好剖他的丹。
“之后呢？”
“之后？”林沛悬好笑地看他一眼，“没有之后，敢来的都被我杀了。我伤好后，大战已经结束，龙族覆灭已成定局，这世道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人间已入乱世，人妖反目，我若再现身，必然再度掀起大战，还不如就待在中川山，也落得清闲。”林沛悬手里撵着池玉泽剥下来的蛋壳，回忆道：“你娘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给她起名字，替她描摹人形，一起住在这神庙中，直到……”
池玉泽眨眨眼，问：“直到什么？”
“直到她遇见你爹。二十年前她同香雪一起下山，遇见了你那个废物爹，一见倾心，却又碍于身份不敢表露心意，只能将你爹救下，送回京州照料，待你爹伤好后自己跑了。不料几日之后，你爹孤身一人上山，找到这里，竟对我直言，想要求娶你娘，望我答应。”
池玉泽难以置信道：“我爹真这么说？”
林沛悬点头：“我问他说‘你既是捉妖师，难道看不出来九娘是妖怪吗？’你爹说他知道，我问他既知你娘身份，为何还要求娶？他说人妖并非殊途，你娘心善，与人族少女又有何不同呢？”
“那之后呢？您答应了吗？”
“答不答应哪由得了我。”林沛悬嗤笑一声，语气冷淡，但眼神却很柔和，“你娘那个白眼狼，见了你爹就把我给忘了，几日后欢欢喜喜跟着你爹下山成婚，之后就有了你。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在边上，只有那么大点儿。”
林沛悬随意伸手比划了两下，池玉泽又问：“那我爹娘后来……”
“玉儿，”林沛悬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不该问的别问。”
她扶着檐角站起来，被龙尾托着落到地上，不待池玉泽说话便拢着袖子往屋里走：“下次我心情好了再说故事给你听，休息吧。”
池玉泽看着林沛悬进屋，两扇石门轰的一声合上，心想师父什么时候才能心情好呢？
他学着林沛悬刚才的样子倚在檐角上，仰头看着头顶的月亮，一会儿想怎么样才能让师父心情好，一会儿又想什么时候下山去找靳星纬。
山间的凉风掠过树林吹来，轻轻吹动了少年的衣摆，池玉泽就这么倚在檐角上看着月亮，沉沉地睡了过去。
时光匆匆，距离池玉泽上次下山已过半月有余，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林沛悬每天躲在屋里不知道捣鼓些什么，偶尔出门也从不带上池玉泽，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于是池玉泽只得恢复过去的生活模式：练功、巡山、打扫、睡觉……但现在似乎与过去有些不同了，因为他总是会想起靳星纬。练功的时候想他是否也在练剑；巡山的时候想他是否也在京州的大街上闲逛；打扫屋子的时候想他他会不会正盯着家中下人干活；晚上睡觉的时候偶尔也会梦见他……
池玉泽有些思念靳星纬，也一直记得他离开京州时向靳星纬说的话。
但最近中川山中出了许多事，不少地方妖气异动，林沛悬不见踪迹，解决麻烦的责任便落到了池玉泽头上。
有一天早上，池玉泽正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他刚刚收服了一只走火入魔的狼妖，疲惫无比，此刻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叫醒。
院里传来开门声，池玉泽披着衣服匆匆出门。
林沛悬靠在门框上，眼中金光闪动，门外之人只要有任何不利举动就会在瞬间被撕成碎片。
她撩起眼皮看了池玉泽一眼，示意他去开门。
池玉泽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前，穿好衣服，将神庙厚重的石门打开。他正要说话，就见靳星纬穿着一件藕粉色的圆领袍，腰悬碧玉，手持折扇，站在门前看他。
“早啊，玉泽。”
池玉泽左手扒着石门，右手藏在腰后握着灵力凝出的刃，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玉泽？”
靳星纬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池玉泽这才回过神来，匆忙应了一声。
他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来的人会是靳星纬，如同一段僵硬的木头般卡在两扇石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还是院子里的林沛悬开了口，让他请人进来，池玉泽这才后退两步，把靳星纬让进了院子里。
靳星纬朝着林沛悬行了个礼，池玉泽这才注意到他后边儿还跟了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仆役。
“二位也请进。”
两个仆役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目送靳星纬走进院子，朝林沛悬恭敬道：“仙师。”
严格说起来他和池玉泽算是平辈，林沛悬既是池玉泽的师父，对于他来说必定也是长辈，上次称呼人家为姑娘自然不妥。
但师父这个称谓非徒弟又叫不得，靳星纬思来想去，突然想起他娘管玄宗派的人都尊称一句仙师，便也依葫芦画瓢，照着林沛悬叫了一声仙师。
林沛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靠在门框上盯着他上下打量，那眼神看得靳星纬浑身上下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犹如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如芒在背。
“星纬，你怎么来了？”靳星纬不请自来，池玉泽生怕林沛悬下一秒就把人给赶出去，立马转身走过来圆场，不料林沛悬冷不丁道：“我还有事要出门，不陪了。玉儿，靳公子既是来找你的，便好好招待人家。”
林沛悬拢着袖子往外走，路过池玉泽身边的时候低声斥道：“你自己惹的麻烦，你自己收拾。”话音未落，便走远了。
靳星纬目送大师的师父离去，等到林沛悬走出老远，弯弯绕绕的山路上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的时候，他才道：“你师父这是去哪儿啊？”
池玉泽随口一扯：“巡山。”
“巡山？”靳星纬眨眨眼睛，恍然大悟似的道：“这山是她的？”
“你怎么来了？”
半个多月前池玉泽走的时候，靳星纬曾说等府衙里的事处理完池玉泽还没下山的话，他就亲自上山找人。
池玉泽原本以为是玩笑话，不料他真的来了，心中不免有些激动。
靳星纬害了一声，一收折扇，朝着门外两个仆役招了招手。
“我爹回来了，现在哪还用得着我啊。”他边说边接过仆役递上来的包袱，放在院子中间的石桌上，“我爹看我不顺眼，我就只好带着礼物上山拜访了。”
他说完，朝着石桌上那一桌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努了努嘴：“都是带给你师父的。”
池玉泽尴尬地笑了两声，低头去看靳星纬让人带来的东西。
那两个包裹里什么都有，大多是金钗银冠胭脂水粉，都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池玉泽拿着一根金钗头疼不已，心想这些东西好归好，可师父压根用不上，送来不是糟蹋吗……
可靳星纬哪知道这些，按着他娘的说法，不论长幼尊卑，什么年纪的女儿家最喜欢的都是这些亮闪闪香喷喷的东西了，何况池玉泽的师父长得那叫一个美若天仙，怎么会不喜欢呢？
就在池玉泽盯着那一堆金灿灿的首饰猛眨眼睛，绞尽脑汁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玉泽！小玉泽！快请殿下！上次那个妖——”
穿着白衣白裙的少女两步冲进院内，又在看见靳星纬的瞬间刹住车，同刚才见到靳星纬的池玉泽一样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池玉泽：……
香雪：……
靳星纬看着香雪眨了眨眼睛，问：“这位是？”
香雪一个激灵，立马道：“我是他……他姨娘！姨娘！”
“姨娘好，我叫靳星纬，京州人，是玉泽的朋友。”靳星纬说完，又狐疑地看她，问：“您刚才说妖什么？”
池玉泽在靳星纬身后拼命朝香雪使眼色，香雪急中生智，叫道：“药！上次给我的那个药！药用完了！”
靳星纬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他上前两步，关切道：“姨娘受伤了吗？”
“没，没有，我没有。是，是，是我们家那只小猫。”她说着看了池玉泽一眼，“我们家的小猫前两天自己跑出去玩儿，结果受伤了，殿……林仙师她制了药，给我家小猫的。”
“姨娘还养了小猫？”靳星纬听了，一双眼睛明显亮了点儿，他四下看了看，问小猫在哪儿呢。
香雪简直要给这人问疯，随口编道：“在我家呢，受了伤动不了了。”
池玉泽猛朝她使眼色，靳星纬听了，问：“我能去看看吗？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一只小猫，但是后来不见了。”
香雪啊了一声，旋即立即看向池玉泽求救。
池玉泽不敢再让他们俩说话，说多错多，生怕香雪接下来说出我和池玉泽他娘住一起这种瞎话，连忙道：“姨……姨娘，我师父出去了，您随我来吧，我给您拿药。”
香雪一跟进屋里，池玉泽立马反手将门锁上，低声喝问：“你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这个凡人来干什么？！”香雪的声音也压得很低，“我来找殿下，上次那狼妖又来了，这事儿得她出面！”
“你自己不行吗？”靳星纬问。
香雪一听就急了，伸手揪他耳朵，怒道：“狗崽子！姑奶奶一只兔子，看见狼跑都来不及，还跟人家打架？！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疼！”池玉泽一手把她挥开，捂着耳朵道：“我师父巡山去了，刚走，现在去没准能追上。”
“外头那小子呢？他来干嘛？！”
池玉泽看她一眼：“香雪，你什么时候管这么宽了？”
香雪两道秀眉拧在一起：“你以为我想管？要不是殿下最近身体不行，我才懒得管你这白眼狼。”
“你说我师父……”池玉泽突然想起半月前那天夜里林沛悬暴动的妖力。
“算了，这事儿和你说也没用，我现在去找她，你！”香雪指指门外，“想个办法应付他，他一个凡人敢这么大摇大摆地上中川山，肯定有问题，没准是那些捉妖师派来的。”
问题靳星纬倒是没有，但香雪说的另一件事却让池玉泽有些在意，他随便拿了罐咸蛋塞到香雪怀里，连推带请地领着她出了门。
甫一开门，就见靳星纬站在院子里等他，香雪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朝着靳星纬挥了挥手，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诶，姨娘怎么……”
“她担心她那猫，赶着回去了。”池玉泽跟在香雪后头出来，“你吃早饭了吗？”
这边池玉泽跑来和他说话，靳星纬也没心思去管香雪了，摇头道：“还没有。”
“那我给你做。”
说完，池玉泽便从院角的水池中摸出两颗鸭蛋，笑道：“稍等一下。”
靳星纬让他这么一笑，不知怎么回事，耳朵尖儿突然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