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十三年前,中川山。
“玉泽!”
“玉泽!”
“狗崽子跑哪儿去了?”
“池玉泽!再不出来我找你师父去了!”
晨间的山林中回荡着少女的怒吼,而刚满五岁的池玉泽已然趁着大人给他摘果子的空档,沿着灌木林子跑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师父不在时“独自”下山,当然身边还陪了个为林沛悬之命是从的香雪。
不过对于他来说,香雪可比林沛悬好对付多了,她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小池玉泽找着机会溜。
和不论自己跑得多快多远都会被眨眼之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师父比起来,香雪简直是个完全可以被忽略的存在。
小池玉泽沿着草木之间被动物压出来的小路往前走,怀里还抱着离开神庙时林沛悬随手扔给他玩的小木剑。
走了一会儿,香雪的声音越来越小,已经渐渐快要听不清了。小池玉泽抱着那把成人小臂长的木剑,灵巧地翻过横在草木之间的巨木,掂着步子独自往前。
平时在神庙里,师父不喜欢让他出门,但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林沛悬越是不让他去,他就越想去。
池玉泽哒哒走在晨雾弥漫的山林里,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动静,他立马抱着剑转身。
头顶着一丛红色野花的少年站在他身后,身上盖着绿油油的枝叶,脸上颈间还有没擦干净的泥土,像是刚从地里爬出来。
“小孩儿?”那少年仔细地打量起他来,向前走了两步,见池玉泽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看他,又问了一句:“人类小孩儿?”
小池玉泽站在原地,他认出那是一只花妖,但感受不到对方身上的妖气——花妖的灵力实在是太低,低到尚且年幼的池玉泽感受不到分毫。
他盯着对方看了许久,直到对方的脸上表现出不耐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看着不像。”对方又道。
池玉泽笑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不像。
对方似乎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像,或许是因为植物精灵初显人形的时候智力尚且低幼,又或许是的确不知该怎样描述自己心中奇异的感觉,他只是抖了抖头顶的花,然后用那双尚且不能完全分出五指的手照着小池玉泽的轮廓比划了一圈。
“你不怕我,不怕妖怪。”他道,“人都怕妖怪。”
“人为什么怕妖怪?”池玉泽反问。
“因为……”花妖被他问住了,走到他面前坐下,思索了半天才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爷爷告诉我的。”
池玉泽也抱着他的小木剑坐下来,问:“那又是谁告诉你爷爷的?”
“可能是……我爷爷的爷爷吧。”
花妖看他的眼神古怪起来,池玉泽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好半天,花妖又问他:“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从山上的神庙里来,还没想好去哪儿。”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坐不住,他晃了晃脑袋,“我师父不让我出门,我是偷跑下来的。”
“啊?!”花妖有些惊讶,“你一个小孩儿还敢偷跑出来?!你知不知道中川山里有多少妖怪!”
池玉泽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你不就是吗?”
小花妖这才恍然大悟地挠了挠脑袋,旋即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这一路上都看见什么了呀?你下过山没有?”
“下过呀,山下可好玩儿了!有好多好多人呢。你没下去过?”
“没有,我爷爷不让我下山去。”说到这里,花妖有些失落,连带着头顶的花都耸拉下来。
池玉泽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爷爷说,山下都是人,人不喜欢我们,如果我们下山去的话,会被人杀掉。但是人好像也不敢上山,因为怕被我们杀掉。”
“杀掉……”池玉泽似懂非懂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突然,两人身边的林子里传来声响,池玉泽登时变脸,爬起来就想跑,不料还没跑出去两步,就被人提溜着后领子拽了起来。
林沛悬抓鸡仔似的拎着他,半眯着眼睛,池玉泽在那双金蜜色的竖瞳里看见自己麻木呆滞的脸,一双眼睛眨巴了好半天才呆呆地叫了声师父。
香雪匆匆追来,见林沛悬拎着他,开口就骂:“你这狗崽子!窜的比兔子还快!老娘不过一会儿没看住你,你就给我跑到这里来了!殿下,他这是要造反了!今天必须带回去好好管管!殿下!殿下?殿下您理我一下啊?!”
一直看着小徒弟的林沛悬这才转过视线,却没有看香雪,而是睨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花妖,问池玉泽:“聊什么了?”
花妖让她那一眼看得魂都要飞了,头顶上的花瞬间枯萎,枝叶也蜷曲起来,怕得要死。倒是池玉泽,让她拎着也不怕,奶声道:“聊妖怪!”
“哦?妖怪?”林沛悬说着,又微微侧过眼睛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妖怪”,花妖吓得连忙土遁,却发现脚下的泥土坚硬无比,定睛一看,竟已被一层寒冰冻住。
周围的温度在须臾之间跌至冰点,花妖浑身上下的血液几乎都被冻住,卷曲的枝叶上也覆满了寒霜。就连香雪都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林沛悬轻轻一笑,问:“玉儿在说什么妖怪?”
池玉泽也有些冷,挣扎着往林沛悬怀里钻:“说怕人的妖怪,还有人怕的妖怪。”
林沛悬了然的哦了一声,原本冰封千里的中川山在眨眼之间恢复原样,刚才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山中精灵们的幻觉。
没有来自极北之地的万年寒冰,也没有压制一切的恐怖灵力,中川山还是中川山,林间传来鸟鸣,溪水在晨光中汩汩流淌。
花妖瘫在地上,看着林沛悬单手将池玉泽抱起往来路走,依稀还能听见她问:“那玉儿以后看见妖怪,该怎么做?”
“怕人的妖要救,人怕的妖要赶。”
“不杀了他们吗?”
“不杀。师父说了不可以杀。”
……
初春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亮了京州人声鼎沸的集市,人们聚集在城中各申明亭前,你一句我一句地念着官报上面的内容。
“日前城西王家的灭门案子破啦!”
“我就说是强盗,那王家这么有钱,肯定是看上他们家的财宝咯!”
“所幸官府把人给抓着了,不然还不知道京州要乱到什么时候呢。”
太守府内,一夜没睡的靳星纬靠在太师椅上挺尸,原本放在桌案上冒着热气的茶已经彻底凉了。
等到外边的日头大了些,管家才匆匆赶来,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大喊:“公子!玄宗派的大师们来了!”
靳星纬一个激灵,差点没从太师椅上摔下来,他扒着厚实的红木桌案,用那双迷蒙的睡眼去看池玉泽。
正在打坐调息的池玉泽听见声响,一掀衣袍站了起来,看他一眼,问:“你没事吧?”
靳星纬猛地摇头,说我能有什么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内间,还没到大堂就听见此起彼伏地招呼声,靳星纬母亲的声音尤为突出,正在让自己的婢女再去叫他们一次。
“娘!”靳星纬快步走进去,还没进屋,先高声叫了一句,靳夫人听了立马转过来看他,应了声星纬。
“快过来!这位是玄宗派的应掌门,你过来见见。”
靳星纬同玄宗派来的那位应掌门寒暄,池玉泽倒悠闲,他自己一个人待在角落里,偶尔从经过的婢女那儿拿点儿吃食。
池玉泽生的好看,为人又有礼,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太守府里见过他的婢女都喜欢的紧,见他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纷纷过来给他塞吃的。
伺候靳星纬的大婢女端着一小碟鱼干过来偷摸着给他,做贼似地说公子快吃。
池玉泽开开心心地接了,说了声谢谢姐姐,欢天喜地地到一边吃他的鱼干。
他坐在堂前的石阶上,嘴里嚼着鱼干,一双眼睛却看着凹凸不平的青石地面发愣,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一双黑色长靴大咧咧地停在他面前,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池玉泽咬着半根鱼干抬头去看,只见一身量修长的男人站在面前,正十分好奇地盯着他看。
池玉泽连忙把嘴里那半根鱼干放回瓷碟里,站起来抱拳一礼:“这位道友有什么事吗?”
与玄宗派的白色校服不同,来人穿一身玄金衣袍,袖口以金线滚边,密密麻麻地绣满了繁复的咒文。
他不戴冠,不束发,一头乌黑的长发只以一条金色缎带松松束于脑后,腰间配一把赤金宝剑,看起来好不惬意。
那人微微垂下眼睛看他,问:“道友怎么不进去?”
池玉泽随意道:“里头人太多,我不喜热闹。”
“我也不喜热闹。”对方说着,竟一掀衣袍坐在池玉泽旁边,旋即招了招手,“道友,那碟鱼干也分我一点儿?”
池玉泽端着他那碟小鱼干站在原地,毫不遮掩地打量着面前那位自来熟的“道友”。对方让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也不恼,微笑着与他对视。过了许久,池玉泽才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鱼干递上前。
“道友随意。”
对方捻了根鱼干塞进嘴里,嚼了两口突然一拍手,吓得池玉泽一抖。
“好吃!”
池玉泽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看着深不可测,灵力相当强盛,怎么这么没正形?
对方瞧见他的眼神,哈哈笑起来,道:“道友,相逢既是有缘,如今我吃了你的鱼干,咱俩也算是有些交情了,在下化一,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我姓池。池玉泽。”
自称化一的男人听了,又是一拍手掌,说好名字,池玉泽让他那一下吓得又是一抖。
“道友还真是……生性豪放不羁……”
化一大笑起来:“我自幼如此,师兄管不住我,玄宗派管不住我,谁也管不住我。”
话音未落,热闹的大堂里立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笑声:“谁管不住你?”
化一闻言立马拢着衣袍站起来,池玉泽见状也跟着站起来,才回头,就见靳星纬与一白袍道人一左一右出来。
一见他,靳星纬立马跑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凑到他耳朵边上道:“这是玄宗派的掌门应安康,我与他说了些王家大宅的事儿,他对你特别感兴趣。”
池玉泽听了,稍稍变了脸色,但仍朝着应安康抱拳一礼:“应掌门。”
应安康约莫四十岁左右,蓄着一小撮山羊胡,眉眼极黑,让人直觉其坚毅可靠。他穿着玄宗派白金色的掌门服制,头戴金冠,腰间左右分别挂着掌门令牌和一柄银白长剑,此刻站在门前,端的一副仙风道骨。
见池玉泽朝他行礼,他竟也不顾尊卑,原模原样的回了一礼。这倒是让池玉泽有些意外,他看着眼前这位玄宗派掌门眨了眨眼睛,半晌才道:“晚辈……”
“池公子,我知晓。”应安康捋着他那一小撮山羊胡,笑呵呵地看了池玉泽身边的靳星纬一眼,“方才靳公子同我说过。”
池玉泽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从小到大接触的人其实很少,大多时候都和林沛悬住在山中的神庙里。
但林沛悬其人生性放荡不羁,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故而此刻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接话。
应安康与靳星纬不同,不论他和靳星纬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和身份相处。
说到底靳星纬都是同辈,且他本就来自中川山,不受这京州内诸多身份关系的限制,与靳星纬相处起来自然舒适。
但应安康不同,二人同为玄门中人,免不了暗中较量。
池玉泽不说话,应安康也十分沉默,两人站在大门前,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
本来应安康的一举一动就牵动着那些随行的玄宗派弟子目光,如今屋里的人见外头没了动静,都纷纷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一时间池玉泽只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这时,站在一边吃鱼干的化一突然端着不知何时从池玉泽手中顺来的瓷碟,冒了个脑袋出来:“师兄,靳公子同你说什么了?”
靳星纬这时才注意到一边的化一,惊道:“是你!”
他方才只觉得化一的身形有些眼熟,如今看清了脸,竟发现对方正是他那日在王家大宅外遇见的醉汉!
化一当时喝多了酒,拉着他醉醺醺地问你祖母怎么样了,靳星纬还震惊了好一会儿。
如今又见故人,立马上前拉住他,想问化一那天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化一摆手示意他稍安,努努下巴让他看应安康。
应安康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池玉泽,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化一又稍稍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应安康这才收回目光,看了化一一眼。接着,他伸手从广袖中摸出一枚法符,递到池玉泽面前:“池公子,我听靳公子说你曾在驱妖时受伤,此符可助灵力运转调息,助你早日恢复。”
池玉泽盯着那张符咒看了半晌才伸手接过,说多谢。
应安康一捋山羊胡,相当客气地说无事,道友之间理应守望相助。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池玉泽一眼,旋即跟着前来找他的徒弟,乐呵呵地走了。
化一见师兄走了,连忙跟上,靳星纬想追上去,被他一拦,说我跑不了,待会儿就来找你。
于是靳星纬就看着这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消失在门前,去看池玉泽,发现他正出神。
“怎么了你?”靳星纬问他。
“没事。”池玉泽摆手,示意靳星纬放心。
靳星纬看他一个人待着无聊,也每个人陪,便说要送他回内宅休息。两人走出去老远,待到周围看不见人影了,池玉泽才低声道:“你刚刚同他说我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将你救我妖怪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
“什么都说了?”池玉泽问。
靳星纬好像有点儿明白怎么回事儿了,道:“没全说,有的事儿我没告诉他。”
“什么事?”
靳星纬见他似乎微微松了口气,嘿嘿笑起来,小混混逗姑娘似的伸手撩了把他的头发:“你师父。你师父我就没说。”
池玉泽终于整个人放松下来,重重舒了一口气,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伸手按胸口,似乎被吓得不轻。
靳星纬害了一声,也走过去坐下,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啊?放心吧,你靳公子有分寸的。”
靳星纬没有注意到池玉泽欲言又止,继续道:“玄宗派这些人我也没接触过,王家大宅里出事的时候他们也没来帮忙,现在倒是爱往上凑,打扮得跟神棍似的,鬼知道他们靠谱不靠谱。”
“那你就信我?”池玉泽看他。
靳星纬一听,嘿了一声,一掌拍他肩膀上:“我说,玉泽,咱俩如今可是过命的交情,不信你我信谁?就算他们玄宗派真像外面传的那么威名远扬,我到底也没跟他们一起抓妖怪。”
池玉泽笑起来,问:“你是怎么说的?”
“我就说咱俩晚上进王家大宅捉妖,然后不知道是谁开了你说的那个什么传送阵,好多妖怪就来了。你师父住在那么偏的山沟沟里,肯定不想让人知道,不然玄宗派怎么可能不认得她?看她昨晚那阵仗,劈里啪啦的,这要真打起来,估计玄宗派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都不够她杀的。”
听到这儿,池玉泽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
靳星纬说着说着自个儿来劲了,问他:“不过你师父到底是什么人啊?住在那种地方,莫非她有很多仇家?”
池玉泽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靳星纬不信。
“我真不知道。”池玉泽让他那怀疑的眼神看得有些头疼,“我刚生下来没多久爹娘就死了,师父从山脚下把我捡回去,之后就一直住在山上的神庙里,再也没去过别的地方了。在我出生之前,师父应该就住在那里了。”
靳星纬一听完,脑袋里轰得就炸开了。什么叫“我刚生下来没多久爹娘就死了”,他说出这种话居然能这么平淡?平淡得就像在讲故事一样。
他不禁感叹大师就是大师啊,这都能波澜不惊,厉害厉害。
但不知怎么的,听池玉泽这么说,靳星纬心里还有点儿泛酸,他们之间那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开始作祟,靳星纬心中突然就腾起一股保护欲来。
就算你师父有很多仇家,他想,我也会保护你的。
而一边的池玉泽尚且不知道靳大公子都在想什么,只继续道:“那座神庙不知是谁的,好像几百年前就有了。”
靳星纬眨了眨眼睛,开玩笑道:“你师父不会活了几百年吧?”
池玉泽原本揉搓在一起的双手猛地一僵,他十分不自然地看了靳星纬一眼,半天才道:“不可能。哪有人活了几百年还这么年轻的?”
他这番话像是有道理,又像是没有道理,靳星纬嘶了一声,还想再问些什么就被匆匆而来的管家打断:“公子,城里几个老爷员外听说咱们请来了玄宗派的应掌门,都带着家眷前来拜访,夫人让您去一趟!”
“知道了。”靳星纬应了一声打发走管家,又拍了拍池玉泽:“你在这儿等我,我待会儿找你。”
池玉泽笑着应了,目送靳星纬离去。
靳星纬一走,原本还笑脸盈盈的池玉泽立马沉下脸,眉眼之间霎时蒙上一层阴翳,目光森寒无比。他抽出佩剑,冷声道:“出来。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行径。”
话音未落,空中闪过一道刺目的银光,突然现身的应安康刺出手中银剑,池玉泽挥剑迎上。
兵刃相撞,溅出一连串金色火星,令人牙酸的声响回荡在小小的一方院落之中,轰然炸开的灵力裹挟着凶悍的妖力掀起狂风,将满院的绿植吹得东倒西歪。
应安康轻盈落地,剑锋指着漫天烟尘中少年的虚影,沉声道:“中川深山中的大妖,来京州城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
少年低沉的声音从风沙中传来,眼前尘雾散去,只见混沌的沙土之中,站在对面的池玉泽已显出利齿绿瞳,九条遮天蔽日的玄尾展于身后,满目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