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公子放心,已无大碍了。”
两鬓斑白的老翁提着小药箱从房里出来,靳星纬不方便进去,便扒着门框问:“她真没事儿?”
大夫捋着胡子,乐呵呵道:“没事啦,没事啦,都能下床砍柴啦。”
老人家慢悠悠挪出门,还没到门口,靳星纬立马喊了声留步,又引着人去看池玉泽。
从城北回来,池玉泽一路健健康康,走得比谁都快,完全没有“我刚刚吃了有毒的河豚我就要死掉了”的自觉。这怎么看都没事,池玉泽也几次三番地表示我真的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但靳星纬还是有些不放心。
毕竟人是我带下山的,不能折在我手里。
于是老大夫又为池玉泽把了脉,靳星纬看着老人家那由红变白再变黑的脸色,心想完了。
池玉泽看那老大夫一眼,不动声色问:“我怎么了?”
老大夫面有古怪,嘶了一声,自我抚慰似的捋了捋胡子,又重新给他诊脉:“奇怪,老朽感觉不到公子的脉象,我再试试,再试试。”
片刻后,大夫的脸色才逐渐恢复,靳星纬见他放开手,忙问:“还有救吗?”
“公子这是何意?”大夫睁大了浑浊的老眼看他,靳星纬要是能通过那双眼睛看出点儿什么东西来,估计能看见老人家在心里骂他缺德,说世风日下啊,这年头的年轻人不积口德,成天咒人死。
但医者的修养还在,老人家端的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点了点头,说无碍无碍,小公子生龙活虎,健康的不得了。
靳星纬这才放下心,去看池玉泽,只见不知道还有没有救的池大师如今吃饱喝足面色红润,什么时候一命呜呼不知道,但看现在这模样估计还能再活个七八十年。
送走大夫,两人先是站在外间叩了叩门,待到里头传来厨娘的声音,才一前一后地进去。
厨娘一见池玉泽,哎呀一声大叫:“大师,大师!我这是在哪儿啊?我记得刚才我还……大师!你伤得重不重?!”
厨娘的记忆还停在昨天刚昏过去那会儿,这下见了池玉泽,第一反应先是问池玉泽伤势如何,站在一边的靳星纬脸上立时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
池玉泽笑道:“我没事。您还记得我啊?”
厨娘抓着他的衣袖猛点头:“我……我……”
她“我着我着”又卡在原地,给靳星纬急得不行,正要开口,就听见她大喊一声:“大师救我!”
池玉泽一听,顿时松了口气。他问那句话的本意就是为了试探厨娘还记不记得命案那晚发生的事,又担心直接开口会把人吓着适得其反,故而特意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好在厨娘先他一步开口。
靳星纬听了,立马替池玉泽接话道:“救救救,一定救,大师可有本事了!”
池大师:?
厨娘已经恢复了精神,也没被吓得失了智,靳星纬毫不客气地一撩衣摆,大马金刀地往池玉泽身边一坐,问:“你那天晚上到底看见什么了?”
实际上,不仅池玉泽,靳星纬也迫切地想要知道那杀人的凶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所关系的并非只有破案,更关键的是就在昨天晚上,他也差点死在那个玩意儿的手里。
厨娘双手揪着被子,靠在软枕上发抖,池玉泽静静地坐在一边,靳星纬虽然有些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也耐着性子等着。
过了好半天,厨娘才道:“我循着血腥味到偏厅的时候,正好撞见那妖怪翻窗走,我,我看见影子,那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么?”靳星纬趁热打铁。
厨娘攥着被子的手猛地一紧,手背上几根青筋暴起:“是蛇!好多好多蛇!”
小小的房间里一时静极了,过了好半天,靳星纬才挑着眉毛重复了一遍:“蛇?”
“对!蛇!”
靳星纬的眼神变了,显然并不相信厨娘的话。毕竟王员外一家五口浑身上下都只有一道致命伤口,他的手上也有一道相同的、深可见骨的伤口,而众所周知被蛇杀伤的人要么中毒而死,要么窒息而死,哪有这样死的?
他去看池玉泽,池玉泽显然也有些怀疑,但他不像靳星纬,只问:“还看见别的什么了吗?”
“没……没了……”厨娘紧闭着眼睛,拧起的眉毛在额间挤出深深的沟壑,“我只看见影子,蛇,好多蛇,一直在扭,地上都是血……都是蛇……蛇留下的血……好多好多,扭在一起……”
厨娘抖得越来越厉害,靳星纬怕她再厥过去,立马把外头的人喊进来。
厨娘又六亲不认地疯狂起来,眼见着再问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池玉泽和靳星纬随只得告辞,出了府衙往王家大宅去,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
对于京州的姑娘们来说,靳公子常见,靳公子身边的那位小郎君倒是不怎么常见。不少姑娘聚在一起捂着脸笑,业务能力强些的媒婆,已经开始打听池玉泽家中几口人了。
而当事人池大师尚未有如此自觉,只跟着靳星纬走,反复思量着厨娘说的话,不住喃喃道:“奇怪……”
靳星纬看他一眼:“你也觉得奇怪?”
池玉泽点头:“既然厨娘都看见了,怎么还……”
“还没死?”靳星纬见池玉泽没说话,继续道:“我也奇怪,照理说行凶杀人被撞见,十有八九得灭口,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妖怪杀人不讲究这些?”
池玉泽不答反问:“你现在相信杀人的是妖怪了?”
靳星纬晃了晃自己刚刚伤愈的手臂:“不信不行。”
池玉泽:“杀人还有这么多讲究?”
靳星纬不置可否。
池玉泽:“那厨娘身上没有妖气,被吓成那样不像是装的,我倒觉得她说的话有八分可信。至于蛇,我觉得不像,而且我师父曾说,那夜在京州作乱的是精怪……”
靳星纬盯着池玉泽的侧脸出神,啥也没听进去。
说实话,他长这么大,漂亮姑娘见得多了,百花楼里边儿的那些少年小倌他也见过不少,但愣是没见过池玉泽这样的。
你说他漂亮吧,好像也没女气到用漂亮来形容那份上,但你说他阳刚吧,好像又的确不合适。
靳星纬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来,只能说池玉泽长得恰到好处,是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长相。
池玉泽见身边半天没反应,叫了声靳公子,靳星纬这才回神:“啊?诶!你说什么?哦对,你师父说是精怪,然后呢?”
池玉泽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蛇修成精怪,很少见的。”
“少见?”靳星纬疑道,“为何少见?中川山里蛇可不少见。”
“倒不是蛇少见多见的问题。只是和其他的动物生灵比起来,蛇比较特殊。”
靳星纬一听,觉得有趣,问:“怎么说?”
“靳公子可知万妖之王是什么妖吗?”
靳星纬摇头:“尚且不知。”
池玉泽道:“是龙。”他说完,先是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思量什么,之后才又补充道:“不过现在基本见不到了。”
这句倒是把靳星纬听故事的欲望勾起来了,听得人忙问为什么,池玉泽不答反问:“公子可曾听说过百年之前的人妖大战?”
据说百年之前,人族曾与妖族大战,血流漂杵,生灵涂炭。后妖族战败,人间亦陷入乱世,自此百妖横行,为祸人间。
但自小在百年无妖的京州长大、不信这些神妖鬼怪的靳公子显然只在话本和戏里见过所谓人妖大战。
“那不是话本里写的故事吗?”靳星纬问,“是真是假谁知道呢,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又没亲眼见过。”
池玉泽:“是真的,确有其事。人妖大战以前,龙为万妖之王,统摄群妖。而蛇就是小龙的一种。”
“小龙?”
池玉泽点头:“据说上古之时,创世的龙神曾在九空涧留下一口龙息,拯救了蛇之一族。蛇比别的精灵更有灵性,是可以直接修炼出妖身的。”
靳星纬让他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可精怪和妖有什么区别?”
“精怪为畜,而妖为人。妖是已经形成了自主意识的灵物,草木精灵皆可修炼为妖,妖能化人形,通人性。而精怪不能化形,虽有部分意识却少通人性,灵力低微,而且……”
“而且什么?”
池玉泽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措辞,好半天才道:“而且……长得普遍不大好看,气味也不是很好闻。”
靳星纬倒是不记得昨天晚上闻见了什么气味,只记得那个精怪快得要命,他反应要是再慢点儿就该两腿一蹬,上去见王员外了。
“方才去找那厨娘之前,我先去看了那一家五口的尸体,他们伤口中都残留有很复杂的妖魔气息。至于那个诈尸的王员外,我没看出什么异常。他身上的妖魔气息较其他四人重一些,我猜测是昨天晚上有妖上了他的身。”
靳星纬心道不管有没有被上身,我幼小的心灵都因为昨天的那一幕遭到了极大的创伤。
两人边走边说,一路回到王家大宅,甫一进门,池玉泽就拉着靳星纬直奔昨夜那先是停放了尸体然后又诈尸鬼打墙的小厅。靳星纬觉得古怪,心道池玉泽第一次来怎么就知道该往哪儿去?
两人站在门前,靳星纬明知故问道:“来这儿干什么?”
“这里妖气最重。”
“刚才不是还说……不是妖吗?”
池玉泽沉默了一会儿,在思索该怎么向他解释,好半天才道:“妖气只是一种……比较笼统的说法,不是只有妖身上才有妖气的。”他说完,又想了想,旋即补充道:“就像走火入魔的魔并不是指真的魔,而是指一种心境,魔也是会走火入魔的。”
靳星纬快要让他这绕口令般的解释说晕了,迷糊地应了一声,跟在池玉泽身后进了偏厅。
昨晚那事儿发生之后,靳星纬一宿没睡,天一亮就喊人来把尸体抬回衙门,派了几十个壮丁里三圈外三圈地围起来,生怕王员外再爬起来一次。
屋子还没收拾,里头仍旧维持着昨夜的乱象,池玉泽四下看了看,走到屏风边上蹲下,仔细端详着破碎绢布上残留的浅淡痕迹。
他隐约能看见缥缈的黑气,但显然已经没有昨天在大宅上空看见的那样明显和浓郁,他沿着屏风上残留的气息在周围寻找半天,最终估计出了那精怪进来的大致痕迹。
“从窗户?”
“对。”池玉泽点点头,指着紧闭的雕花窗,“就是从那扇窗户进来的。”
靳星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嘶了一声,道:“可那窗是锁着的,没打开过。你说的那什么精怪,能……穿过来?”
说到这儿的时候靳星纬表情都变了,显然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池玉泽倒是没他那么大反应,但也摇了摇头,说不能。
“精怪的本质还是山中精灵,兔子就是兔子,乌鸦就是乌鸦,穿是穿不过来的。”说完,不等张嘴的靳星纬出声,他又立马补充道:“妖也不行。”
“那现在怎么办?”
池玉泽四下看了看,外头太阳还高高挂着,正是阳气旺盛的时候,任他什么妖魔鬼怪也不会这个时候过来。于是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闭上眼睛养神,淡淡道:“等。”
“等?”
“等。”池大师无比平静,“等它再来。”
靳星纬肩膀一抖,面上仍不动声色:“它还会再来?”
池玉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靳星纬这会儿倒是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觉得有点儿无语,还有点儿怕——当然怕占了绝大多数。
不过毕竟是千金大少爷,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更没受过委屈,再加上年轻气盛热血方刚,这种时候他就是再怕也难免逞强。眼见着池玉泽搁那儿坐了一下午一动也不动,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靳星纬也没好意思说我害怕我就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愣是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期间有人来送了晚饭,靳星纬把老僧入定的池玉泽喊醒吃了,转眼已至深夜。
池玉泽仍旧风雨不动,靳星纬在这儿待了一下午已经有些坐不住,再加上这么长时间也没出事儿,他也放松下来,没先前那么怕了。
于是乎坐不住的靳大公子站起来活动活动了筋骨,又走到那扇窗户前仔细端详,怎么也想不通这窗户好好的,锁也没被撬开,那玩意儿怎么就进来了。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转身欲走,恍惚之间看见一角窗纸动了动。
靳星纬立马精神了,正要凑过去仔细看,就见那角窗户纸一抖,旋即软绵绵地垂下来,紧接着,深褐发黑的蛇头从木窗的雕花之间探出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