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中川山,因山间有奔腾入海的江河而得名,山中苍翠常青,多有精灵出没。据说几百年前,统摄群妖的龙族尚未覆灭之时,山中常有龙吟虎之声。后来人族大能、玄宗派掌门赵乐和避世隐居,隐的也是这中川山。
“大哥,请问,”一大清早,靳星纬便已领着一众人等沿着山路进山,要去找昨天的少年,无奈中川山太大,山路又难认,一行人在林子外围绕了几圈,愣是没敢进去,“再往里怎么走?”
所幸山中草药多,常有采药人出没,有个眼尖的衙役看见有人从林子里钻出来,立马凑上去问路,靳星纬吊着受了伤的胳膊,一脸郁闷地站在一边儿看他俩。
采药人看着年纪不大,背着个大药筐,靠在一边的树上喝水,道:“再往里不好走了,你们进山是要干什么?”
“找个人。”
“找人啊?”那采药人挠挠脑袋,“山脚下有个村子,你们找人不去那儿,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做什么?再往里可就不好走啦,毒虫猛兽多得很,住不了人的。”
靳星纬心想要是山底下村子里能找着人我还跑上来干什么,锻炼身体吗?他向前走了两步,吊着张臭脸,用自认相当和善的语气问:“都说有不少高人隐居在山中,这山里就没有什么观啊寺啊庙啊什么的?”
那采药人背着竹筐想了想,指了个方向道:“从这儿往东边走,深山里面有座石头搭起来的神庙,我远远见过几次,不知道有没有住人。”
靳星纬一听,心道这不是还有戏吗,摆手让随行的衙役给人塞了一大把银子,旋即一行人便改变方向,浩浩荡荡地朝东边去。
走了小半天,后头突然有人喊起来,说到了到了,靳星纬眯起眼睛去看,果然看见不远处隐约显出一个黑色的房屋轮廓。
到得近前,众人才发现那是座古到不知多古的古庙,古庙范围里的建筑皆由漆黑的石头搭建而成,颇为古旧,黑绿的青苔和藤蔓爬满了外围石墙,就连裂开的石缝里都填满了肆意疯长的绿植。不过这庙虽然看着古旧,周围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看这模样应但是住了人的。
庙门前立着两棵年纪比庙还大的古树,浓密茂盛的枝叶隐天蔽日,神庙被荫蔽在枝叶投下的阴影之中,偶有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渗出来,在土地上映出一小块金色。
山间有风吹来,树叶枝桠沙沙作响,神庙石门半遮半掩,听不见其中响动,也不知此刻是否有人在家。靳星纬站在门口游移不定,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就在他犹豫的空档,头顶上突然掉了什么东西下来,他伸手一摸,发现是个被嗑开的瓜子壳。靳星纬赶忙抬头去看,隐约看见头顶粗壮的树干上坐着个黑色的人影,惊得退了两步。
那树干离地少说也有三四丈高,哪有寻常人爬上去还能面不改色坐在上头嗑瓜子的?靳星纬被这一吓闹出不少动静,旁边的衙役旋即也注意到了头顶,都吓得往后退,数十颗脑袋齐刷刷地抬起往上看,活像第一次进山的城里人看见了野生的猴儿。
两厢沉默半晌,上头终于有了点动静,靳星纬只见那人影动了,似乎在低头看他们,立即紧张地咽了口吐沫。
“找谁啊?”一道女声从头顶上传下来,靳星纬原本紧绷着的神经顿时松下来大半。
还好,会说话,能沟通。
他努力仰起头去看那道人影,将两手圈在嘴边合成个小喇叭,喊道:“姑娘,我们是……”
上头那人突然笑起来,打断道:“姑娘?”
靳星纬心想完了,称呼不对该得罪人了,正想着该怎么圆场,又听见那人问:“你们找池玉泽?”
“对!”靳星纬还寻思着这一句姑娘要是把人得罪了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呢,不料对方先替他说出来了,立马点头,“对对对!”
话音未落,树上人影便纵身一跃,如一只黑鹰般落下来。
靳星纬心道疯了,这么高跳下来还不得摔死?张开双臂跑过去就要接,不料对方看也没看他一眼,稳稳当当落在他身前,就连手中小碟里的瓜子都没洒出来一颗。
靳星纬尴尬地收回手,装模做样地拍了拍衣裳。待得那女子落地,他才看清样貌——她作一副女冠打扮,穿玄色长衫,一头长发在头顶束了条利落高马尾,一手拿着褐色拂尘,一手端着小碟瓜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找池玉泽干什么?”
“昨日在京州城中,我与池……池大师有过一面之缘。”
林沛悬听了就笑,问池大师是哪位,靳星纬说是池玉泽,没想到林沛悬笑得更凶了。靳星纬摸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陪笑,林沛悬话锋一转,问他:“昨天揍池大师的是你?”
靳星纬心下骇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心想这莫非就是池玉泽的师父?现在是要给徒弟出头?不料林沛悬没等他回话,转身就往里走,嘴里还叫道:“玉儿!那个喜欢喝花酒的小子来找你了!”
喜欢……喝花酒?
这头林沛悬话音才落,那头池玉泽就拿着把扫帚匆匆忙忙跑了出来,见了林沛悬,先是后退一步行礼,叫了声师父,这才走到靳星纬面前。
“公子。”
昨天他回山的时候,林沛悬就说过靳星纬一定会来找他,池玉泽还想着问问靳星纬出什么事了,不料他和靳星纬还没开口呢,靳星纬后头那几个衙役立马涌上来,将他们俩挤在中间,朝着池玉泽喊大师救命。
池玉泽:?
靳星纬:……
早上老仵作向大家交代过,说公子脸皮薄,有的话不好意思说,你们一定要帮公子说出心里话。几个衙役别的没记住,偏生这个记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大师救命”此起彼伏,更有甚者扑通就跪下了。
林沛悬站在一边嗑瓜子看戏,说池大师好本领啊,这么多人来找你驱妖呢。
池玉泽让她说的脸都要红了,害臊得紧,赶忙去将人扶起来,靳星纬也道都闭嘴都闭嘴,周围这才安静下来。
池玉泽将人引进神庙中,烧水煮了茶,等靳星纬落座喝下第一杯茶后才问:“靳公子,城中出什么事了吗?”
靳星纬一听,心想终于说到这事儿了,连忙点头,一连串地将昨夜的事说了,还从荷包里掏出那个焦黑的护身符递给他。
池玉泽将那枚烧焦了的护身符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半天,转头去看林沛悬,只见自家师父目不转睛地盯着靳星纬看,那眼神直勾勾的,活像条饿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盯上只青蛙的蛇。
他怕林沛悬吓着人家,立马捂着嘴咳了一声,林沛悬转过头来看他。
“师父,您看。”
林沛悬不接,指着靳星纬吊着的左手问:“手怎么了?”
感情你刚才压根没听人家说话是不是?
池玉泽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脸,又将靳星纬所述简略重复了一遍,林沛悬哦了一声,又问:“你手怎么了?”
这下靳星纬有些不高兴了,心想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但碍于有求于人不好发作,正要再重复一遍,林沛悬却道:“拆开我看看。”
靳星纬还没听明白她什么意思,林沛悬却一扬手,一道劲风吹过,缠在靳星纬手上的绷带当即如被刀割断般齐齐断裂,落在地上。
原本还陪着笑脸的衙役当场变脸,还没喊出那声保护公子就被靳星纬一声大叫吓得闭了嘴,十数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都吓了一大跳——只见靳星纬的伤口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黑血,伤口边缘的皮肉坏死泛黑,隐隐传出难闻的臭味,恶心得让人反胃。
“这,这这这,公子这……您,您不疼吗?”
靳星纬自个儿也给吓着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说我不疼啊,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的啊。他吓得连忙看向林沛悬,想要求助,林沛悬却兀自坐在一边的藤椅上,摇摇晃晃的,莫名其妙地问看我干什么?
池玉泽也看得心惊,总归有些不忍,在一旁叫了声师父。于是林沛悬这才大发慈悲地站起来,相当粗鲁地抓住靳星纬的手腕,将他半个人都拎起来。
一股巨力从腕间贯入,紧接着,靳星纬整条左臂都变得酥痒难耐,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皮肉中啃食。
片刻后,林沛悬的目光陡然森寒起来,周身灵力暴涨,靳星纬和一众衙役看不见,池玉泽却看得清清楚楚。
林沛悬拎着池玉泽的那只手中金光闪烁,强悍的灵力源源不断灌入靳星纬的体内。靳星纬的伤口上腾出翻滚的黑气,看见那团黑雾的一瞬间,池玉泽一阵反胃,差点吐出来。
黑气被逼出,从伤口往外四溢,发出刺耳又凄厉的尖叫声。这下连靳星纬也看见了,吓得浑身直哆嗦,拼命想往后缩,无奈手腕被林沛悬死死钳住,无法动弹。
片刻后,林沛悬才松开手,扔麻袋似的将他扔回一边。靳星纬的伤口又有了殷红的血色,周围坏死的皮肉也都消失不见,新的皮肉已经生出,只是看着还有些骇人。
“行了,”她转身往屋里走,头也不回道:“滚吧。”
池玉泽连忙叫着师父追过去,正想说驱妖那事儿您还没给人个准信呢,结果还没张嘴就被林沛悬轰一声关在门外,差点撞上鼻子。
哦,原来不仅是让他们滚,也是让我滚啊。
于是乎池大师便草草收拾了些东西,带着自己的剑,跟着靳星纬一行人下得山去。
不知怎么的,昨天一见面,池玉泽就觉得靳星纬很熟悉,见他遇到麻烦,忍不住想出手帮帮他。
这感觉就像他们似乎很早就见过,小的时候就认识,但池玉泽从小在中川山中长大,也没什么朋友,于是他便将这份熟悉当作所谓“缘分”,毕竟大家不都这么说吗?
众人赶在晌午之前到了京州城。靳星纬为尽地主之谊,带着池玉泽直奔城北饕餮居,言正是河豚上市的好时节,要请池玉泽吃顿好的。
他当然也有自己的盘算,虽然昨天觉得这少年神神叨叨还烦人,但毕竟池玉泽长了张那么漂亮的脸,正所谓色令智昏,啊不是,与人为善,靳星纬心中对他其实还是有几分好感,要不怎么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呢?
刚才林沛悬给他治伤,大家有目共睹,池玉泽是她徒弟,肯定也是有些本事的。何况他昨天把人打了,人家今天还既往不咎下山给他帮忙,他当然要好好招待人家。
正如靳星纬所言,这餐的确是请池玉泽吃了顿好的,池玉泽心想靳公子真好呀,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其他人见池玉泽对眼前一桌昂贵珍馐视若无物,只盯着那盆河豚大快朵颐,也都没好意思跟他抢,直到靳星纬拿着瓷碗去盛汤才觉出不对来。
他盯着乳白色鱼汤里随着瓷勺的搅动上下沉浮的鱼头,嘴角直抽抽,差点连碗都摔了——众所周知河豚肉质鲜美,价格昂贵,是难得的珍馐,但却有剧毒,其中鱼眼尤甚。
此时周围数不清的眼睛同鱼头上的那两只眼睛对视半晌,心想完了,好不容易请来的大师又要没了。不仅没了,还是以“吃河豚被毒死”这样好气又好笑的方式没的。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落在即将“没了”的大师身上,池玉泽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见一群人齐刷刷地盯着自己看,还以为是自己吃太多,连忙咽下嘴里的肉,将碗筷放在面前,不动了。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这才有个衙役动了,壮着胆子问了句大师你没事?
池玉泽眨眨眼,问什么事?
靳星纬如释重负,心想还有救,立马让人去叫大夫。
几个衙役领了差事飞快地跑了,生怕晚一步可惜了大师的性命,池玉泽盯着那几道背影看了半天,问请大夫干什么。
“请大夫……”看着池玉泽这副坐在桌前乖乖巧巧的模样,靳星纬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这河豚有毒你就快死了的残忍事实,他盯着桌上那盆还冒着热气的鱼汤就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朝着身后的衙役怒道:“把这店给我封了!这种有毒的东西也敢卖,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另一头店家也闻讯匆匆赶来,才到门口就听见靳星纬这么喊,顿时哭丧着脸叫道:“公子啊!公子!我们家的菜真的没问题……”
“公子!”小小的包厢内外热闹得要命,这边人还没走那边人又来了,店家扒着靳星纬的袖子正要说后边儿的等等排个先来后到,就听见门外那人气喘吁吁地喊道:“公子!那厨娘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