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然而杨林看不到林杨的脸红，只是表情复杂地靠了回去。
天渐渐亮起来，被病房廉价窗帘挡住的光线逐渐照亮室内，慢慢的，杨林终于可以看清面前小朋友的轮廓，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于是林杨折腾着自己两手的指尖，继续说道：
“然后校医院的医生说你手术没好完全就过于劳累，让你回医院再住几天……”
“然后校医院的医生就开车把你送到了医院的急诊——”
杨林挑起嘴角，随着林杨的叙述点着头，看着这个明明和自己已经聊了两个月的天，线下却扭捏成这个样子的小朋友，突然很想逗逗她：“然后~”
“然后他就回去了——”
“然后~”
“然后他就把我丢下说怕你晚上又烧起来让我看着——”
“然后~”
“然后我就留下了。”
然后然后然后，这孩子真好逗。杨林偷偷低下头笑了，一抬头，看见林杨不好意思地盯着她自己的腿。
阳光就在林杨磕磕绊绊的讲述中不经意间漏了进来，杨林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林杨的真面目：瘦瘦的，皮肤有些苍白，但是眉目清秀，短发不是很柔顺，顶上旁逸斜出一撮呆毛，有一种少年人的稚气和一点拘谨的端正。初秋橙色的晨光洒在她的侧脸上，让女生微微眯上了眼。
一瞬间，向来语文成绩徘徊在班级末尾的杨林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诗：
“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可惜这孩子眼光不咋地，杨林瞥了一眼皮卡丘外套，内心默默吐槽。
她调整出了一个笑容：“昨天晚上真是太谢谢你了，最近有没有时间，我带你——”
“不用了老师，食堂挺好——”
“——逛一逛校园。”
两人不约而同地顿住了，就像突然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杨林那个“园”的尾音还没有拖完，最终仓促地上翘收了个尾。
林杨不知所措地愣住，默默咽了口口水，手指快把椅子抠出个洞，如果时间允许，她或许能扣除一套兵马俑。
一时间，连杨林也不知道该怎么来聊下去，只好硬着头皮说：“总之我这算是欠了你个人情吧，如果不是你，说不准我就交代在办公室了呢。”转念一想感觉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一拍脑袋，转头问林杨：“你当时为什么会来我办公室？”
哪知前面林杨顶多只能算是拘谨，这个问题一出来，面前的少年整个人脸红的像一只煮熟了的大虾子，她支支吾吾地开口道：“……送资料卡和自我简介……交晚了……”
杨林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传统艺能，不愧是林杨。刚才还觉得这孩子这么害羞，和微信里的那个彩虹屁信手拈来、撩的一手好老师的完全不是一个画风，怕不是冒充林杨过来的。现在看来，这事也就只有她做的出来，绝对是她没跑了！
“老师，”就在杨林笑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林杨幽幽地开口了：“就在你醒来前不久，院团委书记打你电话，问你为什么不在办公室，然后让我转告你，新生见面会、迎新晚会，考虑到你的身体原因，看来是要延期了。”
杨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延期，而不是交给别人帮忙代办。
好嘛，生病了陈书记都不放过她！
“呐，我还帮你把办公桌上的笔记本带过来了。”杨林看着林杨像变魔术一样不知从哪拽出来一个双肩包，又从包里拿出来她的电脑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杨林的床上后，趁着杨林还沉浸在“住院还要被领导剥削”的震惊和悲伤中时，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说了声“老师再见”就冲出了病房。
“欸不是——”杨林手伸到一半，林杨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只好放下来，和站在门口来查房的护士大眼瞪小眼，扭过头，接受来自笔记本电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物理层面）的审视。没过几秒，杨林就放弃了，掏出笔记本，认命地进入校园网，接受上级发来压榨底层辅导员的文件，还有同学发来让她整理并写成报告的实验数据。
杨林面色凝重地翻到最下面，突然一个微信窗口弹出：
“又发烧住院了？”
一口气冲出医院，林杨没有坐电梯，在楼梯间边下楼边带上口罩和帽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后才敢走出医院，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坐地铁，刷了一辆单车，骑回学校。
她不敢在公共空间说话，也不敢在公共空间露出脸，让她和陌生人交谈还不如让她写一天的高考作文，让她在很多人面前演讲还不如让她用高考作文体写一整部小说。
林杨，重度社恐，重到快要到没救的程度
即使是已经在网上聊了两个月的杨导，真正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她还是无法控制的紧张。
早在不到四岁时，让林杨在肯德基去要个番茄酱，她都能和爸妈讨价还价半小时，然后在别的孩子的带领下，声若蚊蝇地对柜台小姐姐说出“请给我一包番茄酱”。可惜柜台姐姐听不清，而小林杨在含泪说了三遍后彻底崩溃，从此三年没有再踏进过肯德基。
但林杨爸妈是很有远见的父母，决定为了让孩子练胆，送她去学小主持人。可是在第一堂课上，林杨小朋友一上台就开始浑身颤抖，一边哭一遍讲完了这堂课所学的笑话，给老师同学带来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讲笑话表演，气氛之凝重，观众之肃穆可谓是空前绝后。多年后送表妹去上小主持人时，林杨依然可以听见人们口口相传自己的“光辉历史”。
所以在杨导面前表现成那个鬼样子，她并不是没有预料到。林杨更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没有忘记，自己能够短暂地突破社恐的封印，开开心心地跑到杨导的办公室的初衷是什么——深入了解杨导，发掘真实的杨导，完善自己的小说角色人物形象，以及推动剧情发展，找一点生活中的灵感。
林杨是个网络写手，资深网民，隔着屏幕，隐藏在网络的匿名之下，没有人会将明奈和现实生活中的林杨联系在一起，她没有了社恐的包袱，活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她要写文，她需要重新开始写文。
对于重新开始写文，不仅仅是因为一年前答应过书粉自己一定会回来，更是林杨心中的一点执念。虽然所有的坑都填了，感觉有点退圈的感觉，但毕竟自己非常喜欢写东西，喜欢到自己几乎离不开自己笔下所构建出的那个世界，那个与现实生活完全不同的宇宙，那个自己可以拼命奔跑，肆意放纵，没有一切负担，按自己的心意做出一个又一个选择，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人物，尽管在自己从来都不写完美的人物，但是这个诞生于她的大脑、存在于她的笔下，扩散于所有读者的生活中的宇宙空间，是完全遵循她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存在。
可是现在出问题了。
从昨天晚上准备把见到杨导的心境记录下来、却绞尽脑汁最终承认失败的那一刻，林杨就发现了不对劲。到今天，即使发生了开学第一天夜晚送晕倒的辅导员去医院这种自己都不敢写出来的狗血剧情，林杨依然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全都狗屁不通，毫无可读性。
也就是说，她完全不知道怎样将现实生活中如此有趣的题材转化为自己一年前无比擅长的小说语言。
昨天晚上，林杨在护士一步三回头、看变态一样的眼神中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杨导盯到凌晨两点，似乎只要盯得够久，就可以用目光从杨导身上找到可以生动描写白天面基时的场面和从心底迸发出激动之情。但是直到身为夜猫子的她也困到不知何时趴在床头睡着，林杨也没有在脑中形成一句让自己满意的句子。
这个开头不行；这个词不好，要换，再想一个；这个角度不行，或者用上帝视角？杨导当时是怎么进场的？不写她进来的场面吧，就以自己的主观感受——这个不行，你写的什么玩意……删删改改，最终什么都没有，回到原点。
林杨开始焦虑了。或许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一直不敢面对，一直告诉自己没事的，到时候自然会有转机，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是当高考完虚无的两个月一过，对读者许下的期限就在眼前的时候，林杨懵了。
“或许我，不能按时开坑了”昨天深夜，她给负责她的编辑发过去一条微信，然后不到五分钟就遭到了对方的信息轰炸。
林杨将手机连震动都关掉，设置成完全静音，把智能手环也关掉，不再让它震个不停。她又一次选择了逃避，她在几乎无法挽回、什么措施都采取不了的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一直都在帮她筹划这次“回归”的那个胖胖的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