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回家
“殷如曼”本名殷丽华,住在农机厂大院西北角。
十五岁那年,父亲在车间里出了意外,造成半身瘫痪。
几经交涉,不但没有得到相应的赔偿,还落了个违规操作的处分,没多久编制也被人顶了。
愤恨之下,在一个雪夜爬出家门卧了轨。
寒冬腊月,母亲捧着骨灰盒,拖着三个孩子在厂门口拉横幅,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市里的领导。
事情处理过来,表面上是殷家赢了,实际上却输得彻底。
两个月不到,站在“集体”对立面上的母亲就因为一个小过错被撸了编制。
由人人羡慕的双职工家庭沦为无业游民,老殷家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家境急转直下,只得做起摆摊卖杂货的营生。
殷丽华就此放弃读高中的打算,辍学跟着母亲出摊,过起了起早贪黑的日子。
生活虽然艰苦,还能勉强维持。
但是随着两个弟弟先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高中,日子就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于是南下成了唯一的选择,因此造就了后来的“殷如曼”和“58号”。
殷丽华这几年往家里寄了不少钱,一直劝母亲从大院里搬出来。
可是这个殷大娘非但没搬,还在院子里大兴土木,造起了小洋楼。
不为别的,只为了出多年来的一口恶气。
这可把周边的邻居眼红得不轻,明面上客气,背地里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听说没?老殷家闺女前段时间回来了,还带回个女儿。”
“瞧见了,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
“你说她一个未婚的姑娘,带个女儿回来算怎么回事?”
“嗨!你没瞧见她回来的时候,打扮得跟女明星似的,八成是有下家的,搞不好还是个二奶呢!”
“啥奶?”
“二奶!就是做小的意思。电视里演了,南边的大老板都喜欢包二奶。”
“哎哟,这种话可不兴乱说,不是说做服装生意的吗?”
“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女人,不靠男人,能盖得起这么好的小洋楼?说出去谁信,你细琢磨。”
“嘿,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
几个老娘们坐在胡同里乘凉,拿着腔调,细细地嚼着舌根子。
搁哪都有这么一撮人,本不奇怪,偏偏等殷丽华经过的时候,个个眼神躲闪没了声,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好不容易挨过这一段路程,刚拐进院门,顿时吓一跳。
门口站着一个脸盘黒瘦,穿着十分干练的中年妇女。
“妈!您站这干嘛?怪吓人的。”
殷大娘接过女儿手里的菜篮子,朝外边儿努了努嘴:“我就想听听,他们能说出什么新花样儿来?”
“一帮老娘们闲的没事干,跟他们置什么气?”
“你两年没回来,她们编着花儿的说了两年。我寻思着该没词了,没想到今儿又多出个二奶。”
“嘿!这帮老娘们,真是活腻歪了!”
回想起她们刚才的神情,合着在背后骂人呢?殷丽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抡起胳膊就要开门。
“哎哟,小华,你可让妈省点心吧。童童没个说法前,就别往上凑了。”
殷大娘拉着女儿往回拽,一边抬脚关上了院门。
要强了大半辈子从没落下把柄,这回就算是出去了,也大概是吵不赢的。
“你这趟回来不年不节的,还带个孩子,指定是遇到难事了,你不说妈也知道。”
眼见当娘的眼里泛起泪花,殷丽华顿时软了下来。
“妈,怪我,让你难堪了。”
“小华,这几年委屈你在外面吃苦,妈都知道。你寄回来的钱妈都存着呢,要是不想出去了就在家呆着。两个弟弟马上就能自己挣钱了,就甭替他们操心了,多操心操心自己个儿,啊?”
“妈,没您想的那么严重。跟您说实话吧,我不是人家的二奶,咱家的钱也不是我一个人挣的,大头都是童童爹拿的,只不过”
“只不过啥?”
“只不过”
殷丽华想到女儿的那个混账亲爹,实在没勇气说出口。
“哎哟,只不过啥啊,你快急死老娘了!”
正犹豫间。
殷丽华的视线扫过院子,发现后门虚掩着,开着一条缝,被风吹得吱吱作响。
后门通着大院外,是殷大娘私自开出来的,能绕开大院内狭窄的胡同,方便去集上出摊。
旁边是一条走工程车的煤渣路,经常有拉着土方的大卡车路过。
“妈,童童呢?”
“在院子里头玩玩具呢?”
两人同时看向后门,顿时背脊发凉。
“童童?”
殷丽华扫过院子,下意识地朝着后门跑去。
推开门。
一辆红岩大卡车呼啸而过,带起一股呛鼻的灰尘,久久不散!
大门外空空荡荡,除了杂草和芦苇,啥也没有。
“妈,你去屋里再找找,我出去找。”
“哎。”
殷大娘已然慌了神,一边喊着,一边进了洋房,压根不敢往坏的方向想。
一辆商务车缓缓行驶在一条煤渣路上,满身泥泞的模样,至少经受了几千公里的风尘。
一边是白花花的石子堆,一米多高,上面铺着黑色的枕木和笔直的铁轨。
一边是三米来宽的人工水渠,水源来自城东落池,碧绿的青草沿着水渠两岸铺开,通往各个村庄。
朝阳把眼前的景象照得如梦如幻,仿佛一幅风格清新的油画。
一个小女孩儿挥舞着网兜,沿着水渠一路小跑,似乎在追赶一只红色的蜻蜓。
黄色的小雨鞋,粉色的连衣裙,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随风轻轻摇摆,天真灿漫,与四周的风景完美融合在一起。
顾言以为自己开夜车出现了幻觉,抬手擦了擦眼睛,再次看去,猛然踩下了刹车!
一把推开车门,一边呼喊着,一边向水渠旁的小女孩冲了出去!
“不要乱跑!”
“站着别动!”
一车人猛然惊醒,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顾言。
小女孩回过头来看到了顾言,或许是受到惊吓的缘故,脚下一空,沿着水渠的梯形坡度滑了下去。
“啊!”
黄丽丽大叫着拉开车门,拔腿往那边跑去!
顾言三步并做两步,一跃而起,扑通一声钻入水渠,一股冰凉直透人心!
渠水不深是相对大人来说的,碰上暴雨或汛期,也有近3米的深度。
关键是活水,某些下坡水段的水流很急,比如这一段儿。
顾言小时候没少在里面扑腾,对这些关节门清,哪能去哪不能去,心里大致都有个数。
水草把渠水映得黄中带绿,水底的能见度并不高,好在眼角处始终有一抹上下起伏的粉红,让人不至于完全抓瞎。
脚下用力一蹬,终于抓到一个裙角,小小的重量勾在手中,仿佛听见了哇哇的大哭声。
黄丽丽沿着水流的方向一路狂奔,眼睛始终盯着模糊的水底,直到看见一抹粉色被拱上岸,急忙沿着坡度溜了下去。
“哇!妈妈!”
稚嫩的哭声从女孩的口里传出来,带着剧烈的咳嗽声!
还能哭,说明没事。
黄丽丽一把接在手中,把她扛在肩上,用力拍着女孩的后背。
好一会儿。
吐出几口水,这才顺过气来。
女孩搂着她的脖子放声大哭,嘴里一直喊着妈妈。
顾言爬出水面,绕到黄丽丽的背后,撩开她额前的头发,露出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儿。
“这是你姑姑,可不是你妈妈哦。”
“啥意思?”
黄丽丽隐约预感到了什么,眼里的泪花已经在打转了。
“她就是小童童。”
“啥!”
一道阴影从水渠边靠过来,刚好遮住两人,拄着拐杖的黄剑波出现在上方。
父女俩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哈,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顾言顺着坡度躺了下来,流水潺潺,凉风习习,简直不要太惬意!
……
当殷丽华跌跌撞撞地跑出丁字路口,沿着铁轨东西张望,几乎毫不费力就看见了女儿的身影。
朝阳下。
淡蓝色的小裙子坐在一个宽厚的肩膀上,两条长长的裙带在晨风里飘扬,咯咯咯的笑声,从南岗回来就再没有听见过。
“妈妈!”
“快看,是爸爸回来了!”
童童的小手拍着黄剑波的脑袋,眼里的骄傲都快要溢出来了。
黄剑波一手扶着女儿,一手拄着拐杖,极力地保持着平稳。
身上的戾气少了大半,眉宇间多了几分平和,憨厚的笑容,一如当年那个青涩的年轻人。
殷丽华有些恍惚,该见面的自己会见到,有些羁绊似乎无论怎么努力都甩不开。
人生若只如初见,愿出走半生,归来仍是此间少年。
……
抛开黄剑波不谈,顾言和白景瑜于自己是有恩的,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道理。
既然是迎客,自然没有走后门的规矩。
鲁米娜商务车停在大院西门外,殷丽华带着顾言四人一路前行。
时值周末,喧闹声引得邻居们纷纷出来围观。
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私底下议论纷纷。
黄剑波的“风评”自然好不了,但是凶名也是名,起码震慑力十足!
胡同里的几个老娘们收了小板凳,四散逃回家,只敢从门缝里瞄上两眼。
“我滴个亲娘,那女娃的亲爹竟然是黄剑波?”
“傻b娘们儿,让你天天出去嚼舌头,这要是告起状来,统统吃不了兜着走!”
“滚一边去,他还能反了天不成!”
“反不了天,还反不你?可别再出去乱嚼舌根子了,老子还想安生活两年。”
“呸!黄剑波有什么了不起的,蛇鼠一窝,都他娘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对老夫妻在门洞里吵了起来,老婶子没有悔改的意思,思绪一转,反而多了几分莫名的优越感。
“什么玩意儿,还不如大老板的二奶呢!”
殷丽华停下了脚步,想了想,还是撤了回来,站在院门边儿清了清嗓子。
“胖婶,我都听见了,我们家会记得你的情,以后一定要多多来往。”
声音高亢嘹亮,整条胡同鸦雀无声,只剩下高跟鞋踩在砖路上的踢踏声。
做好人,有时候远没有做坏人来得自在,况且咱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顾言家离殷家不远,只隔了四座院子。
大院西北角冬天阴冷,住在这里的人在厂里的地位不会太高,像钱彬彬家,就住在相对繁华的“东南角”。
家门紧闭。
顾建国似乎还没回来。
也不奇怪,平常兜里有个百八十块的都几天看不见人影。
更何况现在?
“这儿就是你家?”
白景瑜往东边瞟了一眼殷家的小洋楼,顿时觉得气派了不少。
“是啊。”
白景瑜从墙角抽出一把生锈的锄头,掂了掂,朝着顾言扔了过来。
“把草铲了。”
“现在?”
“锄完草,去买两瓶百草枯洒上,以后就不长了。”
“不是……这好像是我家吧?”
白景瑜从顾言手里接过一串钥匙,转身去开房门。
“抓紧时间,还有一大堆东西要收拾呢。”
“哦。”
白景瑜开锁的背影令顾言有些恍惚,此情此景,像极了上一世的某个时刻。
那一年。
满身疲惫的白景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回来,提着旅行包,第一次住进了顾言家。
齐膝的青草,连割带锄,拢在一起起码有两三百斤,抱了八趟才把它们扔完。
汗水顺着胸膛肆意流淌,一条伤疤斜切胸膛,触目惊心。
红肿的模样配上缝合的线脚,犹如一条千足蜈蚣!
从三十米的高空跌落,砸穿红楼的屋顶,不但没死还能在短时间内下地,强大的恢复能力令顾言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
翻平留下的土坑已经傍晚,小院终于恢复了平坦的模样,三条清晰的砖路显露出来。
一条通往室外茅坑,一条通往淋浴水房,一条通往水龙头旁的洗衣槽,这才是院子本来的模样。
冲完澡的顾言坐在堂屋的台阶下,静静地看着夜幕降临。
记忆里,会有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主人在这个小院里穿梭,一边发着小脾气,一边碎碎念,骂完这个,骂那个。
“想啥呢?”
一个小脸盆大小的瓷碗递过来,满满一大碗面条,两个黄灿灿的摊鸡蛋,几根绿油油的油冬菜,汤色醇厚,香气扑鼻。
“嘿,可有日子……”
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第一次”吃到白景瑜做的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