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春
清晨。
天色大亮。
两群麻雀在墙头上来回蹦跶追逐，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顾建国躺顶着一脑门的包躺在门外，依旧鼾声如雷！
顾言锁好门，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三块钱，不多也不少，只够在喝酒和吃饭之间做抉择。
谈不上爱恨，小时候顾建国养他，长大了他养顾建国，日子虽然过得窘迫，却谁也不会饿死谁。
这是父子间最后的底线，而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三年。
门外是一个还未受过重污染的城市。
朝霞似火，映红了大片天空。
天地间一片清明，视野格外的清晰。
从前没有在意过，原来天可以这么蓝，蓝得如梦如幻，蓝得令人心旷神怡。
一阵微风吹过，马路旁的杨树叶跟着哗哗地晃动。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深吸一口，沁人心扉！
脚下用力一蹬。
清风从耳畔掠过，车轮发出细密的空转声，自行车沿着马路的坡度，悠然地滑向下一个路口。
彼时的马路只有两车道，而且路面上鲜有车辆经过，就算有也是来往于各工厂，单位的卡车或货车。
私家车很少，套着鞍具的驴车骡车倒是经常看见，所以路边的驴粪蛋子不少，经常会有人捡回去烧火用。
街边多是平房，很少有超过五层的建筑。
一个厂区挨着另一个厂区，中间夹杂着学校，医院，工商个体户。
高低，大小各不相同的烟囱随处可见，两个烟囱之间的距离通常也代表着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的距离。
一块块熟悉店铺招牌从眼前一一划过，久违的柏油沥青味差点让顾言热泪盈眶。
就像观看一部老纪录片，一切景象都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车刹捏住，眼前是一家音像店。
在后世，音像店早已被淹没在时代洪流里，晚出生的年轻人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十几根日光灯管，配上随处可见的反光镜，把整间店铺映得灯火通明。
开放的装修风格就像当时的人心，直接，热烈，没有什么心机。
港台明星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耳熟能详的“四大天王”，“金童玉女”，“甜歌皇后”，各种青春偶像组合
个个青春靓丽，脸上绽放着迷人的笑容。
货架上满满当当，琳琅满目的磁带，码成一面墙的影视录像带，以及各种印刷精美的娱乐杂志。
在当下，这些都是令年轻人趋之若鹜的“时髦东西”。
年轻人的模仿对象由“劳动标兵”向“青春偶像”转变，审美和穿搭也开始模仿港台明星。
几个烫着卷发，身穿鲜艳运动服的年轻人挤在柜台前，众星拱月似的围着一袭粉色连衣裙。
“丽丽，晚上有空吗？我请你看电影吧。”
“什么电影？”
“当然是唐伯虎点秋香喽。”
“呀！你能买得到票？”
“那当然，我小舅是播映员。”
“快给我看看。”
女孩的脸上带着少许婴儿肥，皮肤白皙，嫩得能掐出水。
双眼水灵灵的，悠悠一转，百转千回。
“哎呀，还真是。”
见女孩露出笑颜，买票的男青年心脏砰砰直跳，似乎这事儿能成？旁边的几个年轻人更是羡慕得一塌糊涂。
女孩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坏笑着说：“那啥，我也不白拿你的票，这有五十块钱，当做给你的补偿。”
电影票3元一张，热门电影5元一张，就算加上黄牛价，50元也绝对不会吃亏，但男青年肯定是不想要这50元钱的。
“啥意思？”
说来也巧，他马上就明白黄丽丽是啥意思了。
“哎？顾言，你等会儿。”
黄丽丽从柜台里挤出来，一头长发随着步态流动，乌黑亮丽，顺滑得如一面瀑布。
一股淡淡的发香扑面而来，甜得恰到好处。
“丽丽？什么事？”
“我买了两张电影票，唐伯虎点秋香，可好看了，咱俩一起去看吧？”
几道目光同时聚焦在这个身穿蓝白校服的少年郎身上，惊讶，嫉妒，愤恨，复杂的情绪一时间难以言说。
“又是这个顾言，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
“人家是市一中的，重点高中，你啥学历？”
“那还不是给咱大哥当马仔？装什么清高，有本事别吃这碗饭。”
“……”
顾言瞧了一眼柜台前的几个年轻人，都是“黄毛”的小弟，辍学无业，早早地开始混社会，对自己向来不怎么待见。
“我今晚有事，再说明天还得上学。”
“啊？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才买的票呢。”
黄丽丽失望地垂下眼眸。
“似乎没那么难吧，我刚才都看见了。”
“哼。”
黄丽丽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顾言努了努嘴：“那儿不还有一堆人呢吗？”
“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男人，不说了，我还得向你哥交货呢，晚了又要扒我的皮了。”
顾言拍了拍书包，向店后门走去。
黄丽丽叉着腰，在他身后气呼呼地大声质问：“顾言！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顾言没回答她，举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黄丽丽是“黄毛”的亲妹妹，后来嫁到了南方，丈夫是上市公司的股东，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她是老黄家唯一的“圈外人”，也是唯一过上正常生活的人。
出后门，穿过一条狭窄的胡同，再拉开一扇推拉铁门，进入了一个隐蔽的仓库。
凭着记忆，在货架间七拐八拐，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
轻轻扣响房门。
“雄哥，我顾言。”
“进来吧。”
十几平的办公室，里面打着空调，凉爽如秋。
房门旁放着一个组合电视柜，台面上搁着一台“大屁股”西湖彩电，画面定格在某个当红明星的脸上，右上角有一个“tvb”的台标。
电视机底下一格有一台录像机，几盒录像带随意地丢在机壳上，侧面写着三个黑字：《大时代》，一部商战主题的经典港剧。
“白姐。”
“嗯。”
沙发上坐着一个身穿阔腿裤的女人，翘着二郎腿，神态十分松弛。
鹅蛋脸，扎着丸子头，妆容美艳动人。
一双妩媚的大眼睛充满了诱惑，仿佛一轮妖艳的明月，多看一眼就会不自觉地沦陷进去。
上身穿着一件紧身背心，皮肤白如凝脂，没有一丝瑕疵。
酥胸半露，沟深似海！
白景瑜。
按理应该叫“大嫂”，但顾言习惯称呼她为“白姐”。
因为从见到白景瑜的第一眼起，他就认定这不是“黄毛”能驾驭的女人。
哪怕是后来的自己也不行。
“货找回来了吗？”
说话的男人叫黄志雄，是顾言现在的“老大”。
一个五官粗犷，身高马大的男人，脖子上挂着一条拇指粗细的大金链子。
身上套着一件加大码的夏威夷花衬衫，铺开来活像一条床单。
头发的颜色很醒目，明亮鲜艳的黄，也是绰号“黄毛”的由来。
黄志雄养着一帮小弟，做的是分销走私赃物的营生，烟酒，电子产品，什么畅销卖什么。
以松下随身听为例，一样的东西，走私价800元，商场价2000，其中的利润还是很可观的。
顾言帮他接货，销货，属于身份比较隐蔽的“马仔”。
书包放在办公桌上，从里面拿出一个个蓝色的盒子。
盒身上有两串醒目的白色英文字母，“sony”，“walkman”，年轻人做梦都想要一个的东西，
“找回来了，被钱彬彬拿走了。”
“md，需要我出面吗？”
“不用，没几天休养，他下不了地。”
“你吹牛逼呢？”
“真事。”
“行吧，等下叫他们去打个招呼，老子的东西都敢拿，真tm活腻了！”
盒子码好，缺了一个角。
“给他弄少了一个，算我的，回头补上。”
“算了，下回小心点，你那个酒鬼老爹可太不靠谱了！”
“是，谢谢雄哥。”
按照上一世的经历，几天后为了这批货被迫刺死了黄毛，人生轨迹大相径庭，也是正式堕入黑暗的开端。
或许是人心向阳的缘故，走出办公室的顾言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再次走进音像店，音箱里正在播放皇后乐队的歌。
mama, ooo。
didn&39;t mean to make you cry。
if i&39;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
carry on, carry on。
副歌部分，高亢激昂！
朝柜台那边看去，黄丽丽白了他一眼，别过脸生闷气去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情窦初开罢了。
看向身侧的镜子，一张年轻的脸庞映入眼帘。
清瘦，脸型棱角分明，皮肤细腻紧致。
明晰的下颌线连接脖颈，线条流畅，没有一丝的赘肉。
高挺的鼻梁，明亮的双眼，一头“郭式”中分长发，柔顺飘逸。
年轻，帅气。
唯一不足的是脸上有几道红紫色的印记，新旧伤都有。
似乎怪不得人家小姑娘，确实有这个资本。
“回见！”
轻笑一声，顾言心情大好！
坐上心爱的山地自行车，开始漫无目的的骑行。
从旭日东升到日暮西山，几乎踏遍了城镇的每一个角落，一路走街串巷，看哪儿都觉得新鲜。
年轻没有极限，不知骑了多久，脚步依旧轻盈，呼吸畅快无比，些许疲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傍晚时分。
一阵阵铃声陆续响起，刚才还冷清的街面上突然热闹起来。
在欢快的广播声中，工人们带着欢声笑语走出各个工厂的大门。
一水的二八大杠，凤凰牌女士单车，在大马路上汇聚成一股“钢铁洪流”。
骄傲的工人阶级，属于那个年代独有的精神面貌。
积极向上，热情洋溢！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街边的路灯同时亮了起来。
自行车刹停在一座三层洋房前。
这是镇上为数不多，独门独院，外墙上挂着空调外机的房子。
院门外常年停着一辆黑色皇冠轿车，在那个“万元户”稀缺的年代，简直气派得一塌糊涂！
绕到后墙跟儿，顺手把自行车靠在墙边，昂头看向二楼。
一个熟悉的剪影映在窗帘上。
单马尾，天鹅颈，高挺的驼峰鼻，完美的下颌线，侧颜柔美立体。
恬静，美好，令人无限憧憬。
林夏。
昏暗人生里唯一的光，几乎占据了顾言的整个青春。
似乎感应到窥视，林夏推开窗探出头来。
“谁？”
水润的皮肤泛着冷白的光芒，巴掌大小的完美脸型，脸颊上有一抹未褪的婴儿肥。
五官精美无瑕，双眸如星辰般璀璨，眼神清澈灵动，正在四下张望。
即使以现在的眼光去看，林夏也是颜值天花板，胜却人间无数的存在。
只一眼。
心潮澎湃，心脏嘭嘭乱跳！
本能地一缩脖子，急忙蹲下身子，靠着院墙大气都不敢喘。
林夏瞥了一眼墙角露出的半个车胎，眉角微微上扬，捂着嘴偷笑，随即悠悠地关上了窗户。
顾言叹了口气，白活一世人，归来仍接不住林夏的一眼。
突然。
一阵狂吠声从院里传来，由远及近，砰的一声撞在后门上，隔着铁栅栏大声狂叫，模样凶狠至极。
一阵手忙脚乱，顾言飞跨上自行车，狼狈地逃离小院。
深夜。
万籁寂静。
顾言伏在台灯下，对着一个作业本修修改改，做着最后的调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