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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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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暂时不工作、永远不考研的生活,其悠闲舒适的程度超出了陈晵牧的想象。他将家里客厅的一把红木沙发挪到了自己书房的电脑前,每天盘腿坐在沙发软席上,打打游戏,看看电影、电视剧,惬意得很。坐到麻了,就换个姿势,上身垫个锦缎抱枕,斜倚在沙发的左扶手;右腿也垫个抱枕,搭在沙发右扶手上,右小腿便得以在空中闲摇;左腿也不能落空,特意订了一个小杌凳,方便歇脚。配得上这无比洒脱姿势的,是许多吊人兴味的电脑游戏和高评分的影视剧,每当玩得兴起或观影有感,他干脆跳出沙发,平躺在地板上,品味乐趣。

    妈妈也不像两年前那样经常数落他,只是偶尔会问一句:“你也不着急找个班上?”他便回答:“不着急,攒了两万多呢,慢慢花完再找。”妈妈就不再多说什么。他也开始意识到,在眨眼就过去的一年里,妈妈变得和蔼多了。

    一天吃早餐时,妈妈问:“你顾阿姨要搬家了,晚上想请我们去吃个饭,你去不去?”

    顾阿姨是妈妈来新畿十几年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陈晵牧和他们一家打交道不多,却因为妈妈这个中间人而对他们熟悉得很:顾家(他们家夫妻同姓)如何和房地产中介斗智斗勇,从而以相当低的价钱租到了现在的九十平米房子;顾家在新畿市南邻的瞻畿市买的新房子装修到哪一步了;顾叔叔又做了哪些菜分享给街坊邻里;顾熙欢(顾阿姨的女儿)最近的这一回相亲有多么不如意……

    陈晵牧觉得他们一家人每天热热闹闹,并不反感,当即答应去吃饭。

    这是一次盛大的宴会,顾家以节庆的标准准备了十二道菜,邀请了五家朋友,围坐餐桌,畅吃畅聊。这五家大都不在同一小区,有一家三口来的,有母子(妈妈和陈晵牧)来的,有情侣来的,也有单独来的,互相之间少有认识,显然不太说得上话,但好在顾家三人从始至终的热情招待,满桌人倒也处得融洽。陈晵牧也得以专心品味桌上的菜肴。

    晚宴过半,顾阿姨说起女儿的事:“这次给熙欢介绍的那个蒲北人,我们一家还是挺满意的。他也住在新畿的南边,离瞻畿市近,等我们搬过去以后,还能经常往来。”

    顾熙欢说:“还不到‘经常往来’哩!才见了一面,看不出什么。”

    顾阿姨焦虑地笑起来:“那还要看多少面?条件差不多,对你好不就行啦!谈差不多就扯个证,新房那间大次卧留给你们住,你都二十九啦……”

    顾熙欢打断她:“行了行了我知道!”

    众人就跟着笑起来。

    陈晵牧趁机夹了两筷子糟鸡来吃,同时想到:这位顾熙欢姐姐,大学毕业后就来到新畿工作,任凭父母如何劝她,就是不再回南方的老家,老两口无奈,只得搬来新畿和她一起住。漂着住了一两年,租房的事上没少折腾,三人愈发想要有自己的房子,永作定居。奈何新畿市房价太高,他们卖掉了老家的大院、水田和几处商铺——这些足以保证他们在老家过着高人一等的富裕清闲的生活——才只够在周边城市全款买房。好在新畿市的地铁已经修到南郊外,顾熙欢将来可以从瞻畿市坐摆渡车到地铁站,这样就仍能紧牵住她所钟爱的这座城市……

    顾阿姨哽咽了一声,打断了陈晵牧的思绪,他抬头细听,阿姨这时是在表达对在座各位朋友的不舍之情,说的是“虽然只有两年”、“不要忘记”、“常来做客”之类的话。众人就说些场面话劝慰她,也祝福顾熙欢这次相亲到底成功,因为互相之间多少还是陌生,冲顾家的话也少了些感情,顾阿姨稍微消沉,满桌也就立即沉默。

    好在不知谁家的孩子打翻了一个碗,众人在孩子的哭声中鼓噪起来。顾阿姨尤为当先,瞬间就收了难过表情,跳出座位,一边笑着哄那孩子,一边擦桌拖地。陈晵牧看着顾阿姨那张笑脸,暗赞:“如果不是真把孩子当成了家人,这表情是装不来的。”他趁着乱,又猛夹了半盘子的干菜焖肉,吃了个痛快。

    晚宴后不久,五家人几乎同时告辞,顾家三口坚持送大家到楼下。下了楼,众人又说了些祝愿和展望的话,各奔东西。妈妈和陈晵牧走了几十步,仍能听到顾家人在楼下聊着些什么,他们一家人都是大嗓门,这嗓门自然是在南方的老家练就的,那里应是一片广阔秀美的天地。

    在顾家人渐远的说话声中,妈妈也开口了:“过两天我去你爸那儿,你还是自己照顾好自己。歇几天就得了,赶紧找个班儿上。”

    陈晵牧说:“那没问题。”他自小习惯了父母不在身边的生活,对这种“家不成家”的日子——用他的话来讲——并没有什么抱怨的,不过还是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妈妈说,“房子也给你准备好了,又不用你出去租房买房,你每天工作得开心就行了。你看看你熙欢姐姐有多难。”

    “她那是明面上的难,我这儿是暗地里的难。我们是有房子,但是它在郊区的郊区,最开始我就觉得不真实,茫茫荒野里几栋楼,算是在新畿吗?现在呢,发展起来,社区越来越大,店铺越来越多,连镇上的警局也搬来了,可我还是觉得不真实。上次请师傅来修燃气灶,他客客气气的,又戴鞋套又说‘您好’,倒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表现得比他还扭捏。”

    “你呀,就是没过过苦日子。”

    “就是没归属感,说白了。给我个紫金证,我应该也没什么归属感。就这么过吧,一辈子。”

    “脑子有问题你!找个工作,少想太多。”

    回到家,陈晵牧进自己书房歇着。夜还长,他打开手机,想看看有谁能聊会儿天。近一年来,手机通讯录上新加的好友大多是新黎云穆大学的人,他想到这些人留着也都没用了,就逐个删起来,删到只剩下元钟、魏玛和梅瑞娜。梅瑞娜上次冲他吼过,也算得罪了他,他略一沉吟,就把她也删了。随后,他心不在焉地给魏玛发了条消息:“公司最近还有人离职不?”同时心想:“妈妈说得对,得找个新工作,至少能多交点新朋友。”

    魏玛很快回复过来:“我不就是吗?上次我离职申请都写好了,校长来让我去接她女儿上辅导班,我就去了,然后不知道咋,这事就没敢再提。”

    陈晵牧想起校长那丑破天的女儿史破竹,不由得胃底一顶,又发消息问:“有没有啥新闻?”

    “有,唉……”魏玛回复,“老元上次喝酒闹事,把办公室给砸啦。”

    “还有这剧情?!”陈晵牧兴奋极了,忙让魏玛叙述详情。不知为什么,魏玛这次也知无不言,将元钟闹事的过程细讲了一遍。故事中个别含糊或平实的地方,也经由陈晵牧当夜睡梦的创意补足与添油加醋,变得精彩许多。以下是他对整件事情的主观认知:

    元钟还俗后,逡巡着回到新畿市,一连三个月都没有找到工作,却仍出手阔绰,在西郊整租了一个开间,和他曾经的图书馆宿舍一样大,他每天就在里边读书、冥想或烹饪,傍晚时,坐地铁去盛戴集团楼下,接女友米雪莉回家。

    他早听闻海伦校长接管了教务部,阿牧也不堪重负而离职。他本对教务部主任的职务还抱有一丝希望,可是一方面,由于校长对他的还俗北归持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他竟忘记了这源于他顺走了那台窃航者笔记本电脑,他实在不敢再觍着脸回新黎云穆大学;另一方面,阿牧走了,他即使回去也无人可倚重,心气儿就散了。

    既然吃不得回头草,不如奔腾向前,开拓万里疆域。元钟第一次有了自己开公司的想法。这天上午,正皱着眉研究商业的他突然想起自己买过的一本《创业维艰》,左右找不到,料是忘在沁梧楼图书馆的书架上了,就动身去寻书。

    中午十二点半,他再次踏上沁梧楼的台阶,走进一楼大厅。这时的传达室里,魏夫曼一家正陪着组织部的马奎尔、校长司机郝艾佛涮火锅,聊着公司今年的新人。魏玛眼尖,当先透过小窗户看见元钟,就指着他叫嚷起来。传达室众人随之惊起,纷纷邀他进屋吃喝。马莉诺阿姨还笑着说:“前两天阿牧刚回来过,今天元老师也回来了!”魏玛也说:“好像一下回到去年这会儿呢!”

    元钟本无意跟他们啰嗦,听到阿牧回来过,才不情不愿地进了传达室,坐在魏夫曼让来的座位上,听他们扯淡。

    这魏、马夫妇自来是见人说人话,等元钟坐稳,便提起阿牧的事,说他十一月底就走了,实在可惜,拿不到年终奖。

    “我算算……”魏叔煞有介事地掐起手指,嘴里吐起算盘珠子,“能多拿两万咧!”

    元钟冷冷地看着他,不作回应。魏夫曼讨了个没趣,就仍撑着平日里那张笑脸,倒也不至让场面尴尬。

    这就轮到元钟曾经的两位酒友说话了。郝艾佛先问:“元老师今年去哪高就?”

    元钟直言道:“形势大好,吾欲创业,暂未选清赛道。”

    马奎尔挺出个大拇指,嘴一咧,笑着说:“不先成家再立业吗?生个孩子啥的?”

    元钟听了这话,背脊发凉。他去年四月曾经秘密地胡搞过一阵子,搞出个私生女来,让他最近半个月一直焦头烂额。可是这事儿他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是谁得到并散布的这个消息?

    他正色道:“为何先生孩子?”

    马奎尔看不出他已窝火,仍是嘻嘻哈哈:“要当公司老板嘛,老板的孩子不都是悄悄生的?”其实新黎云穆的人们早都在第一时间知道,元钟有了个私生女,他们甚至把这告诉了米雪莉。马奎尔这时不明说,就是想旁敲侧击地挑逗元钟。

    然而,元钟却因他敲击的内容过于接近真实而大怒,当即拍桌而起,震得那火锅浑汤四溅。他厉声道:“何人作祟传谣,败吾清誉!”

    见他发作,马、郝两人倒也不惧,因为都知道他对新黎云穆大学来说,已同废人。马奎尔念着往日酒肉,不再搭话,只是笑嘻嘻地激他。郝艾佛却冷血得多,向监控屏指了指,压低了声说:“你去扫听一圈,谁不知道?”

    元钟看他俩要死不活的样子,怒喝一声,踹门而出,跨上楼梯就杀向五楼。

    他身后,魏夫曼、马莉诺、魏玛仓皇追出,而马奎尔和郝艾佛只是起了个身。

    魏家三口在四五楼间才追上他,把他扯住,可是为时已晚,整座沁梧楼都震荡着元钟的狂骂声,惊得那二楼的女员工们、三楼的男员工们、四楼的租户们和五楼的穆萨克楼长、庞森专家及其他同事们都抢着跑来楼道围观。马奎尔和郝艾佛也慢悠悠跟上来瞧热闹。元钟本想变换着词汇辱骂,奈何已经气得发蒙,妙语难成,便对着这上上下下的人们反复骂道:

    “一众奸小!传闲者死!”

    “一众奸小!传闲者死!”

    “一众奸小!传闲者死!”

    ……

    众人中有不认得元钟的,也有不认为自己奸小的,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趣,各回所在楼层。人一少,就显出五楼办公室玻璃门后王尝喜的那张脸来,那脸诱得元钟大跨步闯了上来,抬脚就要破门,吓得费雅、莫琳、梅瑞娜等人乱骂起来。

    魏夫曼也赶上五楼来,舍命抱住元钟抬在空中的脚,高喊着劝诫。魏叔来新黎云穆大学十几年,在人面前始终是个弥勒脸,连双眼的鱼尾纹都挤的是“和气”字样,真要像个修成正果的人了。今天被元钟一闹,他自己也坏了道行,干脆撕了老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力摆出个愤怒与威胁的表情,誓要把元钟赶到楼外去。元钟第一次见他急了,看着他脸上的笑和怒别扭地杂糅着,颇觉恶趣,便更来劲,一个猛冲就撞开了玻璃门。

    门内早不见了王尝喜的影子,只有司塞浦领着他的一班新、老部下们,列阵阻拦。元钟最初也是司塞浦的部下,被他欺负过,至今仍是怵他,于是先踢倒门内的一盆金钱榕,兜住怒气,随后缓步向前。司塞浦也缓步迎来。两人轻轻推搡起来,一个要过去,一个不让过去,像做游戏。元钟不敢和司塞浦对视,只是躲闪着头,朝教务处曾经的办公区望去,入眼一片残败。忽然,陈晵牧那在日光里静静闪耀的工位射入了元钟眼帘。只这一刹,世界荡然。元钟站在这边,凝视着;陈晵牧站在那边,带着笑,安静地用抹布擦着工位。“傻不愣登!”元钟暗想,他最开始见阿牧清理工位,以为只是刚入职的人做做样子,没想到这家伙,只要在办公室一天,就擦一遍办公桌和地板!

    元钟回过神,见四周仍是个合围的阵势,自己的双手也被司塞浦箍牢。他朝后轻轻看了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魏玛,她那副表情让他读不太懂,却使他的思绪变得轻盈起来——什么都不重要了,举世皆浊,我独清。正在这时,司塞浦那边发力顶来,紧随这力道而来的是让他忌惮多年的那副极富威慑的嗓音。元钟怒极而明,不等听清这嗓音,狠命抽回右手,凌厉地挥起一记重拳,同时暴喝道:

    “还吾阿牧!”

    司塞浦躲闪不及,下巴颏饱吃了这一拳,整个人仰天飞去两米远,倒地抽搐,吐起沫子。这一拳响声震天,惊得那门内门外、楼上楼下的人群瞠目结舌,死了一般,整个新黎云穆大学的办公室里,只听得见元钟粗哑的喘息和正午的暖阳点落在窗台的沙沙细响。

    元钟俯视了几秒躺在地上、翻壳螃蟹一般的司塞浦,随后转身走出办公室,沿着楼梯下到二楼,一脚踹断图书馆门上那把老锁,进去找到他的《创业维艰》,出来再下一层,大步离开了沁梧楼。整个过程中,再没有一个人敢怒视、辱骂、阻拦他,所有人只是跟在他身后,双目无神地看着他,仍都像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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