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新生

    如游弋在窗下的明煦的日影，陈晵牧的人生不知不觉地步入了相对温暖的一年。

    妈妈离开新畿市已有几天了，他也自在了几天。这一晚，他订了一份七寸的牛肉比萨，端去书房的窗台上吃。比萨凉得快，他吃到最后，心中已有冷意，突然就想起妈妈那句话：“找个工作。”于是按下最后一口厚实无匹的饼胚，洗个手，在招聘网站上猛发起简历。

    面试邀约不少，几天冒险闯关一样的应聘下来，陈晵牧有了两家不错的选择：一家是在贡范科技园的知名网络大厂，那里比去年的新黎云穆大学离家近了五站地铁，通勤时间短许多，只不过大厂的招聘负责人对他这个小卒不太上心，说什么等一星期通知，明显是吊着他，而他自从断了名校情结以后，对曾经心热的那些大厂也很快失去了崇拜，于是倒也平常心对待这种套路；另一家是仍处于创业阶段的过慕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位于互鼎大厦，通勤上只比去年在新黎云穆上班省时一点点，但那一带是新畿市西北部的繁华区域，创业氛围极佳，而且那家公司有一支专业的视频制作团队，他第一次去就觉得很温暖，他也相信，那场面试他给视频组组长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陈晵牧对人生路口的选择往往没那么多包袱，也出奇地有好运。就在这一年三月底的最后一个周一，他收到了那家知名网络大厂不予录取的邮件，彼时他刚刚在过慕教育公司办完入职手续，庆幸的同时，删除并举报了那封礼貌却傲慢的邮件。

    仰望得那样卑怯与吃力，放弃得却这样容易而洒脱，陈晵牧第一次诧异地发觉，他对世界竟藏有这般戏弄的态度。

    如此一来，今年就不再有别的幻想，他希望在这家公司好好干下去，甚至能多交几个朋友，有个舒心的圈子和生活状态。他想到去年，虽然和不少人经历了不少事，但所识之人都实在算不得朋友，或是太过鄙陋，或是更加鄙陋。

    他正给去年的记忆清着零，就看见视频组的同事在他们的三排工位中间聚拢了起来。他本以为他们是要欢迎新人，谁知却是商量调整工位的事。他也静悄悄地凑了过去，数了数，包括他在内一共十一人。他半个上午都在留心观察这些人和他们办公桌上的姓名牌，此时逐个分辨，居然认了个差不离：

    人群中央，将草画的工位图按在桌上皱眉思索的胖小哥是张先伟，他和身旁矮他一头的郑亚超同为视频组的副组长。两人的对面，同为编导的隋玲和魏博学都有自己的主张，一个要挨着墙，一个表示坚决不和栏目包装师桂春毓坐同排对面。魏博学干脆用和他硕大的体态不甚相称的娃娃音疾呼：“桂春毓脚臭！他一伸腿就会熏死我！”有两三个人笑了。陈晵牧探见工位图上，自己被安排在桂春毓左边。他倒没见过桂春毓，看了看周围人对魏博学的反应，猜测这人不在办公室里。这时，隋玲身后，另一个栏目包装师宛听溦想说些什么，伸了伸手，又收了回来。其他四个剪辑师——白胖的董明明、蓄胡的马文佳以及手挽着手的曹敏和王佳瑶——都只是站着瞧了瞧，就各回工位了，显然是有要紧的项目在忙。至于最初面试陈晵牧的、视频组组长陈海鑫，却站在人群的最外边抖腿，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调整工位的讨论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但是讨论结束后，真正开始挪位置的不过五个人，其中就有刚才争着提想法的隋玲和魏博学。隋玲如愿搬去了位于视频组办公区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魏博学则仍是被分到桂春毓的同排对面。他倒也不怎么沮丧，大手大脚地清理着新工位，然后再组装电脑设备。海鑫组长来问他珠宝玉石慕课的项目进度，他便大声回答：“片头桂春毓还没渲好，等他今天来了我问他！别的剪辑的活正常在走，这周连补带改能赶上进度！”海鑫听了，也不再细问，晃着身子跟他闲扯了几句，就走到全公司最靠里的那个会议室，打起了电话。

    会议室毫不隔音，海鑫催促桂春毓赶快来公司办交接的声音无削减地传了出来，在整个公司里回荡。陈晵牧借着这声音，也察觉到这家公司面积不算太大，而且因为处在楼层中央而不设窗户，只有一个关死的消防门和一个供所有人出进的正门。他有些泄气了，心想：“第一次来还傻傻地觉得温暖，合着四面是墙，不透气。”

    正要多心，副组长郑亚超给他搬了一套电脑设备来，让他今后用这个。他便在自己工位组装起电脑。头次清理电脑时，他发现这台机子有40gb多的垃圾，就跑去找亚超问：“40gb的垃圾都可以清掉吗？不会有问题吗？”

    亚超说：“不会，你放心清吧！”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电脑垃圾。”

    “没事，这个正常，习惯就好了。”

    说话间，一个身穿白色薄款羽绒服的眼镜男跑进了公司，径直来到陈晵牧右边的工位，落座开机。陈海鑫和魏博学早瞧见他，都跟来问东问西。这人就是桂春毓无疑了。只见他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陈、魏，转向电脑，微调了一下珠宝玉石课的古风片头，挂上渲染，整个人就仰头歇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自个太无聊，桂春毓开始找陈晵牧聊天。

    “我看你安了c4d，用得多么？”桂春毓问。

    “还行吧，这个最近几年比较流行。”陈晵牧答。

    “我以前学过这个，光笔记就记了几大本，现在好久不用了。这是最新版本的吗？我耍耍。”说着就侧起身，伸手来抓陈晵牧的鼠标，点开c4d软件，随意尝试起里面的功能键。

    “还不错啊，跟以前差别不大。”桂春毓笑着让回了鼠标，“我给你推荐三个影视网站，你以后都用得上。先加个好友。”

    陈晵牧受宠若惊，连忙拿来手机，和他互加了社交号的好友。他则很快在手机上发来三个网址，陈晵牧谢着存了。

    两个人又绕着视频工作聊起来。陈晵牧见他滔滔不绝，像个奇才，就有些敬意，又想起他刚才的珠宝玉石课片头，明显是套用模板，便也不觉得自己弱他多少——毕竟阿牧在新黎云穆大学的时候，正儿八经的技术没啥长进，套模板的伎俩却是早早地钻研透了。

    中午时，张先伟和郑亚超邀陈晵牧一起去大楼二层的餐厅吃午饭，陈晵牧有些惊喜，也不好意思说平时不吃午饭的话，欣然跟去了。

    下到二楼，滚滚来袭的油烟热浪、震耳欲聋的叫卖点餐、鳞次栉比的饭菜摊位、摩肩接踵的各路食客，共同汇成了此间沸腾欲裂的扎实的人气，原来这里整整一层都是饮食区。

    “这才是市井风味！”陈晵牧脱口而出。稍一走神，已不见了张先伟，他便跟着郑亚超去一家盒饭铺子前点了两荤一素的套餐。两人在二楼西南边的过道找着两个空座，坐下吃喝。

    刚吃到一半，就见一位保洁阿姨拖着一个垃圾桶打扫过来。她双手飞快地清着餐桌上的剩菜剩汤，那速度比各家出餐可快多了，免不了油溅汁飞。仍在吃饭的人就遭了殃，陈晵牧邻座的小伙子对那阿姨说：“能不能请等我吃完再收您那些？”阿姨仿佛没听见，扥起一碗冷汤就往垃圾桶里泼，碗则当的一声摞在一边。这小伙子拍桌而起，饭也不吃了，愤愤而去。阿姨第一时间收拾了他的饭菜，提着垃圾桶再去下一排桌。

    陈晵牧这一惊不小，赶忙加速吃完了饭，又买了两瓶冷饮，给亚超一瓶，两人边喝边往回走。

    午饭回来，桂春毓已经不在公司了。

    陈晵牧还没来得及感慨，剪辑师马文佳就来请他帮忙。整个下午十分充实。当他再次清闲的时候，已是六点半下班了——这里比新黎云穆大学晚一小时上班，也晚一小时下班。

    回家的地铁上，陈晵牧用不长的时间做出了判断：“这家公司的工作很无趣，人情味却很足。”这就足够说服他长期地干下去。他舒心极了。

    在馅儿齐站换乘时，他发现乘客比往年多了好多，其中不乏显然是开春以后刚进城的、携带着鼓鼓的行李箱和蛇皮袋的人们，他们常常围着告知栏上的地铁交通图指点江山，眼中闪着令人喜悦的希望。陈晵牧想起在自家小区，这两年也常有些不知身份的人，或三四人一组，或五六人一组，走在住宅区的高楼大厦之间，振臂画圈，醉心描摹，眼中同样闪着这种令人喜悦的希望。

    到家以后，陈晵牧突然想起附近的地摊大队，当中有一家是卖肉夹馍的。他平时几乎不在地摊买吃食，今天却莫名想去，就又出了门。

    地摊队去年冬天还常驻的暗巷此时已是清冷一片，他骑电动车过了两个街区，才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背灯处发现了他们。怪异的是，摊主们大多没有开张，而是守着各自载满了餐饮设备的电动改装三轮车，四处观望着，有的干脆人都不落地了，双脚踏着三轮车的两个车蹬子，仿佛下一刻就骑车往夜幕里躲。偶有两三家方便收摊逃跑的——这就包括陈晵牧想找的卖肉夹馍那家——会架起锅和菜板，或是给铁板锅起火，先战战兢兢地做一会儿买卖。附近居民楼的年轻人们很快就围满了这样的摊位。陈晵牧在冷夜里排了半天，才买到两个夹卤蛋的腊汁肉夹馍，于是骑上电动车，火速回家。

    到家后，他刚咬了一口肉夹馍，就发现元钟在社交号上发来一条消息：“此讯息专用于验证是否被对方删除好友。”

    他心里生出一股厌恶之情，回复：“未删。”

    那边元钟也许是心满意得，不再多回什么。

    陈晵牧意乱之中，打开了电视，冲脸就见几个老女演员浓妆艳抹地撕扯着什么。他骂一句娘，关了电视，带着肉夹馍回了书房，打开电脑，挑了一部电影，边吃边看，愉悦极了。当晚睡前，他想起新的工作不再要求他每天起那么早，可以直接睡到七点半，便有些欣喜。但是，这份欣喜并没有持续几分钟，因为他进入梦乡之前，朦胧地想到，也许人生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伴随着新一年的全新工作而蜕壳重生——人生还是那个样子，花样翻新却内里枯索，思潮澎湃却精疲力尽，匆匆向前却周而复始。

    他已然觉得，自己不再有仰望深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