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回归
当听到元钟女儿出生的消息时,陈晵牧不由得望向远方,一片云像是被拉扯得奇长无比的竹节虾,横游在天边。
他和魏玛还有些联系,消息就是从她那得到的。他计算起时间,和元钟分别也就不到四个月,这个女儿是从哪里来的?
“难不成穿越到平行宇宙去了?”
对元钟恋爱、隐婚、生女的时间节点的回溯,使他感到在萨尔德隆大学校医院外排队进行复试体检变得不那么枯燥。他只剩下做胸透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支队伍排得极长,从校医院楼内一层西头的放射科门外,一直延到楼外花坛的北沿。
陆续地,陈晵牧又从魏玛那里得知,元钟早就还了俗,现在也不去新黎云穆大学上班了,每天不知道忙什么,只是在傍晚时会去盛戴集团的楼下接米雪莉——她被盛戴的领导提拔,开春就调去了总部。
陈晵牧听了这些消息,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毕竟隔了一个冬天,去年的人和事都变得渺远、苍白、冰凉得很。他同魏玛的关系也明显淡漠了许多,两人除了元钟再无别的话题,很快就结束了聊天。
临近中午时,陈晵牧终于快排到放射科的门口了。忽有四个靓女穿过排队的人群而来,手捂口鼻,紧皱眉头,如进肮脏恶臭的难民窟。放射科门外排第三位的男生见了,远远朝他们招手。女生们从容地走了来,插到他前面排着。刚好昏暗的走廊里,唯独放射科门外挂一盏灯,照亮这四张涂脂抹粉、纯情无邪的脸。好个舞台。
陈晵牧眼看这四人插队,心里大不悦,见没人出来呵斥,自己也不打算出头。“反正我后面还有一大堆人,要耽误时间,大家一起耽误。”他盯着那四个女生看起来,想捕捉她们眼中哪怕一丝的愧色。
很快,四人中为首那个穿洋红色风衣的高个女生开口了:“闻雄,怎么还要这么久?”声音清亮悦耳得很,但显然是不耐烦的语气。
不等那男生开口,她身后穿白色格纹夹克的女生接话了:“傅紫棠师姐,瞧你这话说的,人家庄师兄替你排一上午队,你倒好,张口就怨人呢。”声音同样动听,只是阴阳怪气得很。
“是呀,而且哪有怨人家‘这么久’的?”四人中排第三的女生甜美地开口了,她穿一件黑绿拼色毛开衫。其他三女会意,笑了一阵。
那穿红风衣的傅紫棠冲着穿黑开衫的女生说:“下午有吉文·纳斯导演的讲座,我着急去听呢。覃诵善师姐将来是要出国的,遍地都遇得见大咖,自然不像我们这样上赶着。”
那穿黑开衫的覃诵善笑一声说:“嗬,为了将来的孩子,这国我也是要出的。我倒再没有别的梦想,不像傅紫棠师姐立志当导演,早作联谊,筹些国外基金会的钱来拍纪录片,”又轻抚了一下白夹克女生的左肩,“也不像师昀清师姐有个在新畿买房的宏图大业。”
那穿白夹克的师昀清反讥一嘴:“呦——!在新畿买房哪比得上你出国的本事?”
覃诵善也杠上了:“呦——!是个人就能在新畿买房?还是师昀清学姐本事大些。”
师昀清悠悠地说:“我那许多闺蜜,都是毕业不久就贷款买房的,我研究生干三年,毕业再分配个好机构,凭什么单我不能买房?”
两人口舌上斗起狠来。
很快,排前头的傅紫棠要进门去做胸透了,扬声说:“行啦,你们呀就别争了,买房、出国,谁也比不上我们荀棻师姐将来事业有成。”
四人中排最后那个穿鹅黄呢子外套的女生听了,柔柔地说:“少取笑我啦!是,我是想嫁个富豪的,老也罢,胖也罢,反正我也欣赏不来男人……”傅紫棠这时快步走进放射科。
那穿黄外套的荀棻只当不见,继续说:“我可没有三位师姐的眼界,只想学好专业课,将来有机会露脸,好让人瞧上。”
覃、师两人听了,就又拉上她一顿扯。
四个靓女就在这一片昏暗中,在这一盏孤灯下,相互揭皮,各吐心事,毫不避讳,以发泄她们对这贫民窟的厌恶之情和对彼此前程的深深忧虑。她们每个人做完胸透,都不等候下一个,立即傲着张脸离开放射科,发凶跑过排满学生的走廊,不知所踪。
陈晵牧看了这场戏,心就厌了。就像世上很多要死不活的执念终究轻轻消散一样,他长久以来的名校情结在这一刻也放下了。他甚至感到萨尔德隆大学的这片土地有些脏臭,决定不再参与后续的复试——这份决绝一如他去年年初从研究生院退学时。
当然了,既然决定不再继续,他本可以直接离开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伍,但他可做不到。暗地里,他能果决到放弃复试;明面上,他却怯懦到无法在这么多排队的学生面前昂然离队,这可太伤面子了。
前面的学生从放射科走出,他不等门关上,就匆匆走了进去。
陈晵牧花了两天时间学了些三维动画技术,随后一面更新自己的视频作品集,一面在网上投简历。这年的他算是有工作经验了,毫不悲观,没几天,就在新畿市北的闳钜科技园找了份视频编辑的工作。只是那里的公司还不成气候,三十多人挤在一个开间里,销售总监和技术总监对着角,从早骂到晚。陈晵牧在门边的座位吹了一天的风,很想妈妈,就有心逃了。他这时还不知道耍狠,仍是懵懂地向老板提离职。老板下班前约他在开间的一扇屏风后聊天,妄图灌他鸡汤,可惜灌到兴起处,伸手握住了他的双拳。面对老板满是黑泥的五个指甲盖,陈晵牧恶心得几乎昏厥,急忙虚与委蛇一番,辞别老板,又去跟人事经理含糊地说些借口,随后收拾东西回家,再也不来。
这个春天,工作机会格外多。陈晵牧有了教训,却小心了,对他所投递的公司各种筛查,轻易不去面试。偶有和魏玛聊天时,他甚至表达出对新黎云穆大学的一丝怀念,半开玩笑地让魏玛去问问盛戴集团那个只吃回扣不干活的视频部还招不招人。魏玛的行动超出了他的预料,没两天就带话来问:“盛戴那个视频部负责人休产假啦,没说今年招人。不过海伦校长给你留了原岗位,问你回不回来。你咋说咧?”
陈晵牧心底一热,对校长很是感激。然而,他在同一天已经接了两家公司的面试邀请,这两家都比新黎云穆大学像样多了。于是他回复:“我已经有很多面试了,不过可以回沁梧楼看一看。”
再次回到新黎云穆大学时,陈晵牧感到整个办公室更衰朽了些,但这里的人们——少了些旧身影,多了些新面孔——却比去年三月更显亢奋。
他还没张望几眼,就被费雅邀去大会议室。两人随意拉来椅子坐下。
费雅开门见山地说:“阿牧啊,咱就不整面试那一套了,你这要是同意,咱就直接签入职。”
陈晵牧觉得她表情怪极了,忍着笑说:“我刚才看那有个新人在摆弄三脚架,是新招的视频制作吧?那应该用不上我了。”
费雅按耐着性子说:“那个确实是新后期,不过他归王尝喜管。你是校长另有重任,好像是隶沣牧业有个宣传片要做,你负责那个,一会儿校长来了你们可以细聊。”她平生只爱撵人,没干过重招旧人的活,这时见陈晵牧没什么回归的意思,反拿话消遣她,心里就起了火。按她所知的不成文的规定,海伦校长当初给阿牧安排宣传平台的活,除了故意刁难他,逼他走,应该不会有别的意图,没想到转年还真给他机会,居然同意他回来。
陈晵牧又说了句什么,费雅双手一摊,直说:“你再回去考虑考虑也行,我们是会一直等你的。”陈晵牧点了点头,就走出会议室,去找魏玛闲扯。
“我看几位主管都没来啊。”他倚在魏玛工位边,张望一眼说。
“你不知道吗?”魏玛整理着她的文件夹回答,“葛拉丝、詹妮弗两位都怀二胎啦,大多时候都在家咧。”
陈晵牧吃这一惊,暗想:“这两人都是奔五十的年纪了,怎么还生孩子?”他朝两人的工位望了望,目光最终落在自己曾经的工位上——那里从桌面到地板,都洁净、亮丽得晃眼,即使显然已久不打扫,但也仍与周围环境截然不同,像是煤场里铺开的一块盐田。
“我去年倒从没看出来,它干净得这么显眼……”
他正看得出神,梅瑞娜走了来,盯住他问:“阿牧中午一起吃个饭吗?”陈晵牧知道她在冬天刚刚交了个男友,并且把自己社交号的名字改成了“龚夫人”,他自然不愿和她吃饭的,笑着说:“到时候看看吧,我着急去别家面试。”
梅瑞娜显然比去年克制多了,也不强求,叹一口气,甩头就走。
紧接着,发展部主任司塞浦抢步过来,高喊一声:“回来啦?”
陈晵牧起初没反应过来,稍一定神,才记起当初离职后,是司塞浦亲自把他踢出了新黎云穆的通讯群。他心里骂起来:“这狗日的玩意儿,怕我又回来,先爬过来献殷勤。”于是摆出个冷脸应答:“不确定回不回来,只是顺道看看。”司塞浦被他这一副凛然样子惊到,便转身要走,走前还要扳回气场,甩下一句:“岗位不等人!”陈晵牧笑了笑,就打算离开了。
这时组织部和艺术部那边传来一阵女人们的笑声,他望了一眼,原来是王尝喜带着几个新人,在各部门间介绍。那阵笑声后,新老同事们就算认识了。
而后,王尝喜带着新人各回工位。他早就瞥见陈晵牧,料是教务部旧人归来,不由得眼前一黑。走得近了,他也只是冲阿牧点一点头,不敢问候,怕自己语无伦次,又给新人们留下笑柄。
就像是重温一款自己曾经钟爱的电子游戏一样,陈晵牧迅速感到了无聊,便问魏玛:“还没正式吃个散伙饭,中午你有时间吗?”
魏玛照例模棱两可地说:“不确定中午有没有别的事呀,应该没啥问题,还有两个小时呢。”
陈晵牧想起以往元钟约饭时,魏玛也是这样回答,但最终总会放鸽子,就也不抱期望。他想起和魏玛、梅瑞娜一起吃饭的日子,就邀请大梅一起来吃午饭,大梅同意了。
到了中午,魏玛果然爽约,说是海伦校长派她去盛戴集团一趟。陈晵牧只好和梅瑞娜到北门外的一家砂锅土豆粉店,简单吃了一顿。隔了一个冬天,两人生疏很多,说的都是场面话。饭后再回创业孵化研究中心,路上,梅瑞娜突然说:“人家新招的视频制作小伙,会后期剪辑,也会前期拍摄。我真的不明白,你还回来干什么呀?!”这句话说得痛苦极了。陈晵牧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他猛地意识到今天这一遭是多么尴尬,心里对梅瑞娜有些气,也有些感谢。
到了沁梧楼下,陈晵牧已经彻底清醒,同梅瑞娜道了别,就永远离开了这里。
却说王尝喜自从见了陈晵牧,一整天心神不宁,直到后来从费雅那里确认了阿牧不会再来,这才宽心了些。又几日,魏玛被调回组织部,教务部正式败亡,王尝喜喜不自禁,挑了个午夜潜入五楼办公室,在教务部曾经的办公区翩然起舞。他从元钟的工位跳到温妮莎的工位,又从安杰亚的工位跳到霍尔斯的工位,一会儿跳交谊舞,一会儿跳肚皮舞,一会儿跳芭蕾舞,一会儿又跳踢踏舞……这一切都被传达室的魏夫曼通过监控看在眼里,魏叔以为闹鬼,惊出几天高烧。
这王尝喜也是有说头的人。
熬走了教务部这群怪胎以后,几年之内,职场上再也没有令他糟心的人。他也自认有些资历了,换了个慈祥嘴脸,从此一心闷头挣钱。
许许多多年后,他夫妻二人终于举两大家族之力,凑够了首付的钱,在新畿市南的纸板坊买了个六十多平米的二手房。
千辛万苦地装修以后,王尝喜两口子终于搬进了新家。只是装修时抢工期得罪不少邻里,王家楼上的女租户也终于等到这一天,自他们搬来起,每个深夜都冷不丁地在楼上扔铁箱。尝喜夫妇被震得神经衰弱。尝喜抱头不知所措,他妻子却是硬茬儿,买了个发动机顶在天花板,入夜就震楼上。那女租户被震得直哭,手上却不停歇,仍是摔铁箱,后来又买了电钻来反击,平日里也不脱高跟鞋了,怎么吵闹怎么来。同时,王家西边邻居是三个租房的男销售,他们也早就受不了自己楼上孩子跳绳、楼下大爷锯木头,听得隔壁上下楼斗起来,便也买了两台大音响,斗天斗地。那跳绳孩子家和锯木大爷家哪是吃素的?不约而同奋起反击。就这样,几家人带着整栋楼都不得安生。
几个月后,女租户搬走了;锯木大爷住院了;男销售们本打算长期作战,奈何公司不景气,当先裁掉他们仨,三人一合计,就转让了房子,有两个回老家谋生,另一个找了新的群租房,继续在新畿苟且;跳绳孩子家最能坚持,却也可惜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父母空有买房的本事,没能拼个新畿市的紫金证,所以,孩子便无法在这座城市上学,只得让母亲带回老家,继续跳绳。
王尝喜夫妇没能见证这一切,他们只斗了不到一个月就相拥着大哭一场,随后把新家低价出租,两人再拿这钱去另租安静房子过活。
也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王尝喜每天早上醒来都会长叹一口气。老天偏也照顾这类人,在他叹满二万余口气后,才不无仁慈地收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