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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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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槿篱接到了一个新任务。

    她打车前往新畿市北丰俭大道的流辇公馆。路上,她像往常一样闭目养神,心思只动了一下——那座楼体高大的流辇公馆,她和家人们以往或是远眺,或是乘车近距离路过,从来没能有幸进入。

    抵达目的地后,她稳着心,优雅地下了车,步入公馆的一楼大厅,登记取卡,再乘电梯来到82层。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她还是被眼前的宏大场面惊得深吸一口气——足有八九米高的吊顶令南面一长排弧形走势的落地窗得以极度拔升,澄静的日光斜探进窗,在东西望不见头的黑晶玉地板上齐齐映出一道琴键般的耀眼的光带;整层房间像宫殿一样恢弘大气,却也如刚从建筑设计师初稿上跃出的一般,称得上空无一物。

    舒槿篱正看着景,一个男人从东面绕着弧形墙小跑而来,招手问候:“您好——上午好!”

    她意识到,在呈长方体的流辇公馆顶部,有一层圆柱形的建筑,这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房子了。她微笑着观察起这个走来的人,只见他三十八九岁的样子,高瘦的骨架上荡着一件蓝灰色衬衫,双眼像演员一样灵炯含戏,嘴上叼着一根香烟,却没有点燃。

    “清癯。”她默念着对这个男人唯一的初步印象。

    男人则是略微看了她的面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笑着说:

    “如果早十一二年,我可一定要娶你。”

    舒槿篱吃了一惊,竟笑出声,与此同时,她捕捉到他听到笑声后露出的一丝腼腆。

    “来吧!这边阳光好些。”男人引着她向房屋东边走。

    她走了十几步,已能看到屋东摆放着的一张黑色长桌,桌上是一整套电脑设备,电脑显示器朝着西边,正播着《风骚律师》。待走到了桌边,她略微环顾了一下,只望见朝东的内墙上并着四幅金字血檀的挂屏,凑出一首七言绝句来:

    花飘零落水徐行

    水徐行年蜀汉兴

    蜀汉兴无楚豫才

    楚豫才醉花飘零

    舒槿篱默读了一遍,心想:“这首叠字回文诗,不算极致工巧……”正从头品味着,却听见男人在旁边说:“这个你感兴趣吗?”语气就像是孩子纯真而忐忑的探问。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冰凉的地板上多了一张直径四米多的白色短绒的圆地毯,地毯上摆着一盒未拆封的乐高的生活大爆炸主题积木。

    真假参半地,舒槿篱睁圆了眼睛回答:“当然感兴趣!我曾经和朋友拼过千年隼呢。”听了她的话,男人拳掌互击一声,兴奋地说:“好极了!那我们今天拼这个好吗?这可比千年隼简单多了。”说着就跳上地毯,一屁股坐下,捧起乐高积木的盒子,双手因为激动而抖个不停。舒槿篱看在眼里,已能确定这个奇怪的男人实属天真温良一类,自进门起对他的戒备与观察就几乎停止了。

    “悃愊无华。”她想起她曾经拜访过的一位历史学教授,在他的办公室里就挂有这四个字。然而,此刻她坚信,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那么多人里,只有眼前这个玩乐高的男人,配得上这四字。

    舒槿篱侧身在地毯坐下。男人将乐高盒子递了过来,说:“你来亲手开封吧。”她笑着推让。男人也不客气,点了点头,就自己打开了盒子,将积木散件一股脑撒在地毯上。两人一齐“哇”了一声,商量着分工,拼起积木。

    孤男寡女相处,少不了眉来眼去,舒槿篱却自始至终感受不到男人投来的目光。她是习惯了被人盯、被人睹,甚至被人睃、被人瞪的,余光之内少了别人关注的信号,她有些不适与惊奇。

    乐高积木拼到一半,她微微抬头,瞥了一眼男人,只见他既安详又略带忧伤地发着呆,虽是发呆,视线外的双手却熟练地拼着积木,双眼更是流光溢彩,闪放着他的一生。

    “惊人的沉默。”她大胆地观察起他,暗想。

    是的,沉默。她相信自己读出了眼前这个男人正无意流露着的微妙讯息,那是一种机械寻乐却百无聊赖的、倾忱人间却淡然出世的、醉心过也劳神过的、赢够了也输够了的、彷徨大义的、不拘小节的、深埋着对旧爱的抱憾、对新欢的恨晚、对两性甚至人伦已全不在乎的复杂情感,这情感仰天俯地而抒发不得,只好统归于沉默。

    舒槿篱就静静看着他,好奇他能够沉默到几时。

    突然一首来电音乐响起,男人像触电一样回过神来,前后表情差别之大,十足逗乐。舒槿篱含笑低过头去,继续拼积木。男人跳起去黑色长桌取了手机来,也不避讳,仍是坐在舒槿篱身边,一手拨弄着地毯上的乐高散件,一手接起电话。

    “长话短说。”他直截了当地说。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什么。

    “难得推荐这一个,你们就这么容不下我的人呐?”他笑起来,不见恶意。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争辩。

    “停——别的事?”他的语气沉下来。

    电话那头的人又说了句什么。

    “哈哈哈!这可真漂亮,送他了!你也不缺钱吧?挂了挂了。”他又开心起来,笑得更欢畅了。打完了电话,他似乎有了谈话的兴致,朝舒槿篱问:“对了,您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舒槿篱莞尔一笑,反问:“您呢?我想先听听您的看法。”

    男人脱口而出:“七个字——生活再无可能性。”

    舒槿篱点头说:“曾有一个朋友很推崇《水浒传》里的鲁智深。鲁智深圆寂时,留颂里有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我想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极大的遗憾吧。”又晃动起双眸补了一句:“也是七个字。”

    男人一惊,微笑起来,夸赞说:“我不如你。”便继续和她一边聊,一边拼乐高积木,直至完成。

    傍晚时,两人走到西窗下看日落。待到最后几片花瓣般的晚霞暗去,舒槿篱向男人告别。

    男人点了点头,递出一张银行卡来:“密码是056105。”

    舒槿篱惊得浑身一震,圆睁着眼睛,只盯着这卡。她脑中一片混沌,猜着最难以置信的可能,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男人将银行卡又递近了些,她这时才抬起头,看到一副诚挚而严肃的面容,令人万难拒绝。

    舒槿篱在错愕与惊喜中接过了银行卡,男人温和地笑起来,谁都无话。

    站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双眼盯着窗外初降的夜幕,又在沉默。一瞬间,她心里生出对这个男人和这座顶层豪宅的留恋,于是狠一狠心,朝他微一点头,快速走向来时的大门。

    不知为什么,她害怕男人会跟上来送别她,便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他仍停留在原地,送给临行者一个安然却不真实的背影。

    元钟走后第二天,他工位里里外外的许多好物件就被一抢而空。抢这些物件本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和精力,但是主抢者们却像赶集一样,慢慢悠悠地、热热闹闹地抓取心仪的东西。魏玛的工位紧挨着元钟的,这时的她在陈晵牧眼中简直摆了个开门揖盗的嘴脸,和强盗们聊得不亦乐乎。

    他恨透她了,觉得她毫无立场。终于熬到这群人散场,他走去元钟的工位,发现这里只剩下《仙剑奇侠传六》的游戏包装盒和一个内壁满是沉积岩般痕迹的淡青色咖啡杯。他没有犹豫,拿了《仙剑奇侠传六》的盒子就走,回到自己工位后,他给元钟发了一条消息:“元老师,你的《仙剑六》我帮你收藏吧!”

    “如此甚好,请便!”元钟几乎瞬间就回复过来。

    陈晵牧心里立刻回暖了些,他相信自己和元钟已经冰释前嫌,即便是大概率再不相见,这也多少是个舒心事。至于《仙剑六》的包装盒,他后来只将它长久地摆在了自家的收藏柜上,从没有打开过。

    当天中午下班后,组织部的卓拉忽然起身,朝陈晵牧问:“阿牧,我们去买砂锅米线,要不要给你也带一份?”

    陈晵牧有些意外,他和卓拉认识也有八个月了,但是除了偶尔观察到这位新婚女人怀孕的肚子又大一圈以外,和她并没有产生太多交集。这时,卓拉旁边的梅瑞娜也起身说:“另外有家牛肉饼,也挺好吃的。”陈晵牧这才觉出:“她可能以为元老师走了,剩下我和魏玛苦苦支撑,所以可怜我呢。”他平时不吃午饭,但好奇她们说的砂锅米线和牛肉饼是什么味道,便回答:“可以跟去看看。”

    于是三人一道,下了沁梧楼,走到创业孵化研究中心西门外,朝北一拐,已能望见在元钟、陈晵牧经常来买包子的那一排房车的北边,有一条由底商餐馆和小吃餐车队并排组成的食品街,街上已挤满往来觅食的人们。

    梅瑞娜和卓拉熟门熟路,引着陈晵牧来到餐车队中段一家卖砂锅米线的水汽升腾的车前,这儿已经散着站了四五个女生。梅瑞娜先捺着嗓门问陈晵牧:“阿牧你看看吃哪个味儿的?她家三鲜的最好吃。”

    陈晵牧略看一眼米线招牌,摇了摇头:“你们吃吧。”梅瑞娜也不多劝,立即朝车里正锁着眉眼给并排的两小锅米线撒小油菜的老板娘一喊:“姐——还是两份三鲜的打包!都不要辣!”说着就拿手机扫码付款。那老板娘早瞥见梅、卓走来,这时听梅瑞娜呼喊,把头扭出砂锅的水汽来,笑着应了一声。

    卓拉这时催促起来:“走,走,还有牛肉饼!”说着挽上梅瑞娜的胳膊,又朝街北走去。陈晵牧见卓拉挺个大肚子,却是人群中最活蹦乱跳的那一类,微觉有趣。他跟在两人身后,没走几步就来到挤满了人的牛肉饼餐车前。梅、卓各自朝老板娘嚷着要了一块牛肉饼,嚷完又都劝陈晵牧买两个吃,别再观望了。陈晵牧踮着脚,瞧见车前台的沥油筐里有几块新出锅的牛肉饼,在日头下冒着热气,闪着金赭相间的美味的光。他看得馋了,也向老板娘要了两块饼,扫码付款。

    他注意到,这家老板娘应答客人时和砂锅米线那家老板娘大不相同,她不会紧锁眉头,始终和颜悦色的,也不怎么吭声,不爱与客人视线相接,但是不会出错,每出一锅饼,都会按客人叫嚷的先后顺序打包递去。陈晵牧觉得她实在不像卖牛肉饼的人,倒像自己曾经认识的一位极富涵养的高中美术老师——曾给他寄过一封他在各个年龄阶段都读不懂的长信。

    三人的四块饼有幸同在一锅出,省去了再等一锅的时间。卓拉看三人都接了饼,就又拉着梅瑞娜去取她们的砂锅米线,而后再回沁梧楼。

    梅、卓两人一路上都在聊天,将近沁梧楼时,她们低声聊到了公司的同事。

    “……对!天啊,他就那样一直狠抽自己的脸!”卓拉一脸惊惶地说,“当时真是吓死我了!”

    “我起初以为是大会议室的花瓶碎了,推门才看见是他在打电话。”梅瑞娜说。

    陈晵牧这时正望着路边的一墙红透了的爬山虎,想象着如果三人去那墙下合个影,应该非常好看。他听卓、梅聊天的音量急落,才回过神来,接住话头问:“谁在打电话?”

    梅瑞娜抢着回答:“那个罗伯特,发展部的。”

    陈晵牧记得这个罗伯特是在圣维尔城时让魏玛牵了衣角的,鼻子一哼,笑着问:“他怎么了?”

    卓拉回答:“谁知道,疯了一样,那天又打电话又抽自己嘴巴子,说什么‘我错了行吧?!’‘我错了行吧?!’”

    陈晵牧将罗伯特的形象又想清晰了些,觉得他是那类在大学里很玩得转的阳光男孩,暗叹:“怕是被辞退了,或者女友跟别人跑了。没想到这哥们儿,刚参加工作就这么狼狈。”于是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好久没看到他了呢。”

    只这一句,惹得梅、卓兴致又拔高了些。

    梅瑞娜说:“他被辞退好些天了呢。”

    卓拉紧跟着:“说是申请涨工资,都不知道他干过什么,你说他咋想的?人家司塞浦正愁部门废人太多呢!”

    梅瑞娜:“现在的年轻人,心比天高。”

    卓拉:“心比天高,手上一个月工资还没有魏叔高。”

    梅瑞娜:“记得老一辈那些白手起家的,干起活没日没夜,挣的都是命,哪像现在这些人,混吃混喝倒混成大爷了。想我爷爷那会儿卖馍,天不亮就已经骑三轮车往集市赶了,那可是好几里地呀……”说着竟哽咽起来。

    卓拉问:“大梅你怎么啦?”

    陈晵牧暗赞大梅一句:“真性情!”张口回答卓拉:“她的情绪崩溃了。”

    梅瑞娜哈的一声笑出来,迅速恢复了平静。

    三人进了沁梧楼,回到五楼的办公室,各去工位吃起午饭,很快,砂锅米线和牛肉饼的香气飘扬开来,引出一片称赞和寻问的声音。这股浓郁的香气也使陈晵牧暂时抛开了近来那愈发深重、难以名状的不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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