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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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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很快走到下个周一。这天上午,元钟没有来。

    新黎云穆大学的办公室炸了锅,刚从看守所放出来的发展部主任司塞浦,和组织部主任詹妮弗、艺术部主任尤思福一起,组织了关于元钟离职的大讨论。大伙无不遗憾地说没能见到元老师最后一眼,越聊越带劲。与此同时,行政部几人却异常安静——王尝喜眼看着教务部即将彻彻底底完蛋,他已经等了盼了那么久,眼下这一口喜气他要沉住;米雪莉是元钟女友,自然不会凑热闹;费雅只恨自己工位离其他几个部门都太远,想走过去一起畅聊又太麻烦,干脆也不参与了,反正公司里常有喜乐之事,不差这一件;葛拉丝身为主任,不得不庄重些,见办公室里场面趋于失控,就授意费雅散布了两条小道消息:一是元钟正式办理离职手续是在明天,大家还能见到他,先别急着遗憾;二是元钟向海伦校长提出离职时,口头理由竟然是“出家”!

    这两条真确的消息放出去后,办公室果然渐次安静下来。大伙没了猜测、想象、编造的空间,要嘲笑元老师出家,又都不熟悉空门道理,只好哄笑一通,各自闲着去了。

    在这样嘈乱的环境里自然是无法看书的,陈晵牧早早戴上耳机,看起了电影版《小羊肖恩》。等办公室稍安静了,他摘了耳机,想起自己前天的担忧,又琢磨起等见着元钟后,如何表现得亲善些,跟他最后再说些什么。

    午休时,元钟默默地来了,手里提着三杯饮品。他将其中的珍珠奶茶分给魏玛,将椰果凉茶分给陈晵牧,自己留一杯芒果冰沙,回到他在办公室西北角的工位,埋下头去。

    陈晵牧接过凉茶时,只道了声谢,想和元钟寒暄几句,竟没能张开嘴。他正看着自己凉茶里的半杯椰果出神,却听见手机振动了一声——倒是元钟先发来了一条消息:“阿牧,吾上午访一创意园,境幽势阔,才俊云集。吾一见便道,‘阿牧宜办公于此矣。’”

    陈晵牧赶忙回复:“我倒是还不清楚自己适合在什么环境里办公。”

    两人都觉得这次简短的对话很有“一笑泯恩仇”的感觉,好意已经到了,就都没话再说。

    陈晵牧兴奋了一会儿,给魏玛发消息问:“元老师去哪儿出家?”

    魏玛那边立即回了消息:“好像是步薰市的哪个寺院,我不记得啦。”

    “步薰是南方商贸中心,里里外外都是做生意的,没听说过有什么寺院啊。”

    “我哪个晓得?都说是那里有个方丈看中元老师啦,要他当和尚去。”

    “方丈倒是热情。”陈晵牧想到元钟说话时惯用的蹙眉表情,这表情是很受正经人信赖甚至钟爱的。

    两人又乱扯了一会儿才歇。

    就在新黎云穆大学的绝大多数人养精蓄锐,激动地等待第二天送别元钟的同时,我们的主人公却提前在夜里悄悄离开了。

    他终归是个面皮薄的书生,预料得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卷铺盖走人是怎样的画面,哪里会受那份折辱?下午喝奶茶时,他心中就有了计议,于是翻出一张白纸,洋洋洒洒写了篇离职申请书,也不教给行政部的人,而是端正地摆在自己桌上一角,心想等众人发现自己走时,自会来看到这篇佳作,也算办了手续。

    果然,第二天早上,人们陆续发现元钟居然走为上计,几个对他最为关心的人一拥而上,发现他的办公桌上徒留那一篇离职申请,连那台极为昂贵的窃航者笔记本电脑都不见了。大伙愤恨不已,表面上却肆无忌惮调侃起来,声浪阵阵,显得十足快活。费雅尤其恼火,收了元钟的离职申请书,嬉皮笑脸地加入了众人的调侃,吸气吐字尽是杀人的狠劲儿。

    人群中有个熟读《水浒传》的,突然叫了一句:“不秃不毒,不毒不秃!”

    众人会意的、不解的,都跟着笑了起来。那人便卖弄说,这是苏轼的话,又说起《水浒传》里的和尚如何虚伪歹毒,贪财好色。

    陈晵牧趁着热闹,戴上了耳机,继续看电影版《小羊肖恩》,并在这个上午将它看完了。

    同一时间,元钟正乘坐火车前往南方的步薰市。前一夜,他已经将图书馆宿舍里的家当交给米雪莉任意处理,自己只收拾满一个行李箱,匆匆离去。

    火车上三教九流混杂,野史逸闻并包,人们殷勤应对,闹闹哄哄。元钟刚刚逃出生天,正是内心空荡的时候,对大部分故事都能饶有兴味地听。

    行程过半,火车上南人渐多,关于步薰市的话题也多了起来。也正是从这时开始,元钟越来越多地听到柳家公主明日大婚的事。

    “诸位——”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白瘦男人走进元钟所在的车厢,“前前后后我可都打听了,多半都是去看婚礼的。到站了可都留神走,别让人给踩喽!”

    车厢里的人都笑了。一个商人模样的胖子说:“要我说啊,大伙都回家看直播,也给柳家小公主腾腾地儿,别到时候迎亲的车都给堵了。”

    一个白衬衫里隐着红色背心的中年男人笑着说:“要回你回啊,柳老市长可是我家的大恩人,他唯一的宝贝孙女结婚,我全家可是要去给捧场的!”胖子商人听了,哑着嗓子憨笑起来。

    不远处一位新烫了卷发的大妈接话说:“话说得没错,不过老分你家我家是个什么理儿?谁家不都受过老市长的恩情?整个步薰市不都是老市长家的?所以是一家嘛!”

    大伙听了,齐声欢呼:“是一家,是一家!”

    元钟觉得这些人大度得很,暗想:“不知这步薰柳家是何来头,竟坐拥豪都,深得人心。”他身边一位老者见他蹙眉深思,喜欢他这认真模样,就问:“年轻人,也是去看明天柳家公主婚礼的?”

    元钟舒了眉,答道:“非也,吾此行乃是寻访步薰市恩柳寺,拜入闻渚禅师门下。”

    老者有些惊异,说:“南国的人都知道,闻渚禅师从不收徒,是怎样的机缘,能让你拜入他的门下?”

    元钟道:“吾在新畿时,曾与禅师有一面之缘。”

    老者默然,过了一会儿,缓缓说:“记得当年啊,公主得了一场怪病,柳老市长抱着她访遍整个埼祝海岸的医院,都不得治。最终还是在折笕山恩柳寺里,闻渚禅师施以援手,治好了公主的病。”

    元钟呢喃道:“柳氏祖孙……恩柳寺……莫不是缘定如此?”

    老者扬着眉说:“缘在后边哩!柳老市长陪着痊愈的孙女,在折笕山下多住了一个月,见她身体比从前健康多了,喜不自禁,干脆就在那里建了一座城市!”

    元钟问道:“那便是步薰市?”

    老者微笑着点头。

    元钟又问道:“不知这城名有何讲究?”

    老者说:“倒也没什么太多讲究——那是柳老市长孙女的名。”

    元钟奇之,顿了一顿,开口无言。

    当晚九点,火车抵达步薰站。这时正下着小雨。元钟出站后,径自打车前往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路上,他看着车窗外的夜雨,有感而发,便掏出手机,在社交圈里发布了一条状态,借景抒情,也附会了几句禅理。令他感到格外温暖的是,这条状态刚发没一会儿,就有许多人点赞,留言,其中竟还有陈晵牧。在他记忆中,阿牧这人相当自我,是极少给人点赞的。

    到了五星级酒店,元钟狠吃了一顿好酒肉,脑中荡起些红尘的惦念,不由得暗忖:“明日先不急去恩柳寺,且去看那柳家婚礼是何阵仗。”又想了一会儿北方的人,便回房间休息。

    次日清晨起,步薰市东南部的弗兰恩大教堂外逐渐挤满了参观婚礼的人,实在挤不到教堂的人们则填满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元钟在酒店房间望着人山人海,大为震撼,迅速下了楼,斜身切进喧闹的人群中。

    还没跟着人潮挪动几步,他就听见街北传来一阵惊天的欢呼声,随之望见一列礼车队沿着人们让开的通道缓缓开来。他四周的人彻底沸腾起来:

    “礼车来啦——”

    “让我瞧瞧我们的公主——她在哪辆车上?”

    “哦,天呐!步薰市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

    “我还不知道新郎长什么样子——”

    “公主——公主——”

    ……

    不多久,礼车队从元钟面前开过,他踮起脚,盯着每一辆车的黑窗看,却根本看不到车里的人。

    突然间,他右后方响起一句歌声,好似平地一声雷,盖过了满街的喧嚣。元钟听得真切,那句唱词是“说什么王权富贵”,正是由许镜清先生作曲、杨洁导演作词的《女儿情》当中的一句。不过,唱者起了个很高的调,一上来就把这歌唱得凄厉无比。一部分人被他的歌声吸引,纷纷看向他,元钟也回过头去看那人,只见他衣着邋遢,头已半秃,一双显然不过二十七八岁的眼睛无畏地、温柔地、释然地望着渐行渐远的礼车队,他站在早就搭好的音响设备中,手握着麦克风悲戚地唱着《女儿情》:

    说什么王权富贵

    怕什么戒律清规

    只愿天长地久

    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爱恋伊

    爱恋伊

    愿今生常相随

    愿今生常相随

    不知为何,元钟只听了两句就感动万分,浑身如触电一般,汗毛全立,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察觉到自己的双眼在发抖!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生怕它们先于泪水而掉落。

    由于发力过猛,歌者唱到“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时几乎昏厥,斜仰着身子,险些栽倒。众人一阵笑。他们不笑还不要紧,这一笑,直引得元钟悲恸落泪,孤零零地站在欢嚣的人群中,听那孤零零的歌者蓄力再唱,直至曲终……

    当晚,酒店房间里,元钟坐在向窗的床沿,发了三个小时的呆。忽觉夜深,便去洗澡。这酒店淋浴设备的旋钮极为迟钝,他一不小心扭出烫水,冲得他肩背一阵刺辣。受这水攻,他倒清醒了许多,开始懊悔出家的决定。洗过澡,他又去那床沿坐下,继续纠结,妄图顿悟。

    一夜过去了,他没有想明白。

    既然答应了闻渚禅师,临时背约有失面子。于是第二天清早,元钟心里只揪着这一点道义,浑浑噩噩去了折笕山,阴阴郁郁进了恩柳寺。

    人生没有想通透,就仍自有它悲欢的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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