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流氓
劳得栋是土生土长的旧都人,新畿开发那年,他的兄弟姐妹们全部离开故乡,去西南方七十公里处的那片热土闯天地,只有他自己留了下来,守着祖宗的老宅过日子。
七八年的狂飙时间,兄弟姐妹们都已挣得盆满钵满,与此同时,久寄望于旧都政府来拆迁自家老宅并补偿一笔天价费用的劳得栋却最终等来了新颁布的文化老城保护条例,他家的宅子不幸被划入老城范围,如果不出意外,永不拆迁。
这本不是太坏的事,得栋却忧愤不已,将对富豪亲戚们的嫉妒转化为对新畿的憎恶,每逢街头巷尾的老人们“议政”,他总会以飙升的房价——各怀房本的老人们最为喜爱的议题——为切入点,抨击新畿市的恶性发展,进而发表传统文化在新畿断层的观点,认为只有旧都才始终保留了最优秀的文化——他多少也听过些文化亡国的史实,相信单讲这一点就能将新畿彻底否定。老人们往往对他的歪理不置可否,等他扯完淡,又继续议论房价,眼中饱含着从各自房本里溢出的真金白银。
得栋没这命,反复只讲文化。偶有老坦儿反诘:“怎么改变呢?”他倒哑口无言了。这确是他人生中的难题之一。年轻时,他生长于一个繁文缛节的世界,却不怎么学规矩,独爱跟着一群街溜子讨教,混得痞气十足。及至年长了,才想起做个卫道士,替老祖宗传承规矩,可是时过境迁,小时候耳濡目染的那些老礼儿,他终究是讲不对头,做不像样了。所以他这么个浅陋的人,最喜和人漫天乱侃,最怕被人较真讥问。而他渐渐发现,旧都这些日益增多、不知来路的老头子们,是越来越较真,越来越不好相与了。久而久之,他便不再参与他们的“议政”。
在“房爷”圈子的备受冷落,并不影响劳得栋做他的卫道士。
十一月的一个灰霾天,得栋起了个大早,遛去临街一家新开的早点铺子。新铺子在老城已许久未见,他认为按礼是要有附近的贤长莅临祝贺的,便独自来凑热闹。他进了店,立即被店内复古的装潢和热闹的食客惊得落下泪水,这不正是他儿时那个规矩世界里的光景?他兴奋极了,点一根烟,摇头晃脑地抽了起来,在店里踱来踱去。忽然,一个服务员朝他暴喝一声:“滚出去抽!”
他被吓得满颈子是汗,连耍赖都忘了,嘻嘻地逃出了店。等回过味儿了,才扬手骂一句:“孙子撵爷爷,什么他妈世道!”正要立定,施展平生骂大街的极精功夫,却见那服务员摆臭了脸挺出店门,他就只好夹紧了手里的烟,快步逃远了。
没一会儿,得栋又望见一群上班族在沿街赶路,他嗅了嗅风,叼着残烟小跑到那些人前头。因为逆风,烟气持续不断地往后面的人身上飘。得栋淡定自若地抽着烟,心里正回暖,却见几个女生快跑了几步,超过了他,避开了烟气。他恼怒极了,心想:“看我不跟到你们公司大楼,打明儿起早高峰挨层按电梯,堵死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这一想实在太爽了,他嘬完了最后一口烟,漫天一吐,离开了这群上班族。
又闯了两个路口,他瞧见七八个闲汉迎面而来,心里生出许多厌恶。人与人擦肩而过可是旧都人的大学问,得栋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待和那闲汉里领头的只三步远时,他“嗬”地蓄起一口浓痰,撇头吐在了脚边。这痰不冲着来人,十足的恶意与衅意却是冲着来人的。
令他万难预想的是,迎面来的这个领头人,也“嗬”地一声蓄满一口痰,猛地朝他脸上吐来。劳得栋避之不及,左脸至领口挂上了一长串的臭痰,头上衣上也挨了细沫无数。
他愤怒极了,冲着领头人就破口大骂,领头人也跟他对着骂。十几回合舌战下来,得栋见领头人越骂越乐呵,显然也是个无耻之徒,自己气势上压不过,就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大吼:“我他妈今早就不该走这条路!我错了是吧!”然后又扇了自己一耳光。这是旧都的老无赖们都擅长的本事,自戕三刀,唬人一命。然而,又令他万没想到的是,这领头人听了他这两耳光响,没被吓退,反而怒气陡增,抬手一巴掌打来。得栋又没有躲开,右脸挨了重重一耳光——这可比他自己下手大方多了,栽倒在地。同一时间,那群闲汉里有人喊了声:“司老师!”意为劝止。
这领头人没理会那喊声,却也不再打人,只笑着看倒地的劳得栋。
几个闲汉围了上来,他们正是新黎云穆大学发展部的卫斯塔、狄康、杜克兰、鲍勃、安德烈、罗伯特和贾斯汀,这打人的自是他们的部门主任司塞浦了。
劳得栋趴在地上,既怒且惧,便要装死讹人。司塞浦不慌不忙地弯下腰,在他耳边说:“再赖,我会……打死你。”说着伸出左拳抵住劳得栋腋下,一股暗劲使去,疼得他跳起了身,抖着软管似的双腿逃了。
得栋逃了有半个小时,街道拐了不知多少,才稍稍镇定,心想:“也不好跑这么远,应该暗地里跟着那几个流氓,看他们租的哪个地儿,找机会往他们门口泼粪、扔死猫才解恨!他妈的!”又瞥见不远处有个不服秋寒的短裙女郎走过,就用两只眼睛死死钩住她的胸和腿,安详地自我劝解起来:“算啦,百十年来走,谁不触霉头?晚上去百合广场瞧瞧那帮骚姑娘跳舞,饱饱地看一顿,自有乐子!”想罢,他舒服得牙龈酥痒,浑身轻飘飘的,便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却说发展部的八个人原地看着劳得栋逃跑,倒也没再去追打。
司塞浦做了个事,心里有些充实感,便点一根烟,竖着一对鬼眉抽了起来。他手下几个平日抽烟的,也默默跟着点了火。聚众抽烟之乐,不下小宴,这几人却都面色凝重,一言不发。自从一个月前司塞浦受命带全部门来旧都开拓业务,他们每天只是在这座老城闲逛,业务上毫无突破,吃喝玩乐的领域倒是相较在新畿大大拓展,花销大得惊人。海伦校长听说后,便有意让他们回新畿。司塞浦好不容易有个出差机会,铁了心要在年底前狠捞一笔,哪里肯回?一面找借口拖住校长,一面催促常合作的开票公司做假票,就这样带队混到了十一月初。直到听说教务部的元钟要离职了,他才喜出望外地想到回新畿,看看元钟滚蛋时的丑样。
司塞浦想着元钟抽完了烟,将烟头随手一弹,冲贾斯汀说:“刚才我动手,怎么只有你没跟上?啊?”
这位元钟的爱徒烟只抽到一半,听了他的责问,只机械地弹了弹烟灰,没有回答,内心惧怕已极。
司塞浦又问:“为什么没有跟上?啊?”
贾斯汀又不回答。
司塞浦摆出一张死人脸,再问:“为什么没有跟上?”声音变得很轻。
贾斯汀还是不回答。他怎么回答?一个暴戾的人反复只问一个空洞的问题,便是行凶的预兆。
司塞浦见他像往常一样缩着脖子干站着,人不像人,便朝他狠狠一瞪,领着其他手下走了。
贾斯汀松了一口气,跟在队伍后面,心想:“你个垃圾玩意儿,这些天炒股赔掉底裤,拿我撒什么气!”暗骂了司塞浦一路,倒也满心欢畅。
第二天,发展部的八人登上返回新畿的火车。从旧都到新畿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但这一路却足够精彩。
火车刚发动没三分钟,就有老头挎着收音机,抱着孙子,从儿童车厢穿行到紧邻的发展部众人所在的普通车厢。那孙子呀呀地叫着,指东指西,老头就随着他的指向,用盖过收音机里戏曲的嗓门教他识物:
“这个呀,这是车窗户!”
“噢——这是行李箱!叔叔阿姨们的行李箱!”
“啊——啊——对!‘阿——姨’!嘿,我宝贝孙子真聪明!比你爸爸学话早嘿!”
……
司塞浦盯上了这老头和他的收音机,早想发作。坐在他旁边的鲍勃怕他闹事,就找话头和他聊了起来,直到老头抱着孙子原路返回。
紧接着,一个女人端着一盆水果,也从儿童车厢闯出,急匆匆地路过普通车厢。一个小女孩狠跺着脚跟在她身后跑,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顽强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勇敢地前进着。两人在普通车厢另一头的盥洗台洗完了水果,匆匆返回。
不多久,儿童车厢那边传来一阵喝彩,一个皮球随之滚来了普通车厢,两个男孩争着跑到了这边,嗷嗷怪叫着,显然玩兴正浓。司塞浦猛地起身,随手钳住一个男孩的脖子,把他往儿童车厢带。这孩子顽劣惯了,脖子受制于人,不惧反怒,乱打乱骂起来,骂术之精深引得全车厢的人啧啧称奇。司塞浦也不给他脸,手上发力一卡,这孩子生来第一次吃了大痛,恐惧万分,垂下头,任由身边这个陌生人将自己拖回儿童车厢。发展部其余众人一齐起身,跟了去。另一个孩子见势不妙,早早逃了回去,乱嚷着告状:“不好啦——于璈轩被坏人抓住啦!”少数家长和孩子闻声而起,疑惑地看向他,他却功成身退般躲去了一个座位后边,生怕自己也被抓去。
突然一声巨响,刚才两个男孩追逐的那个皮球飞回了儿童车厢,从车厢这头横飞到了那头,引得全车厢的人惊慌起来,齐齐抬头乱看。同一时间,司塞浦已拖着这个名叫于璈轩的男孩,率领发展部的手下们进入儿童车厢,若无其事地问:“这兔崽子谁家的?”声音不大,但如錾子雕金般尖锐有力。
家长群里有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挤了出来,大吼:“你想干嘛!”显然是这男孩的爸爸了。男孩见了爸爸,暴哭起来,先是干嚎,如久弃的卡车奋力点火,终于发动成功,呼天抢地,涕泗横流,惨不忍睹。
司塞浦低头笑着问男孩:“宝贝,你爸爸有没有教过你,在火车上不要乱跑乱叫?啊?”声音厚重了许多,满车厢的人都能清楚听见。孩子只顾哭喊,哪会回答?司塞浦又问那文质彬彬的男人:“你,有没有教过你儿子,在火车上不要乱跑乱叫?”那男人心疼儿子,怒得要疯,尖着嗓子反骂:“你他妈家里没个小孩儿?!把手给我松开!”司塞浦松开了男孩,冷冷地说:“孩子一遍教不好,情有可原。爹妈一遍都不教,那就该死!”“死”字刚脱口,他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朝那男人狠抽了一巴掌,这巴掌响动奇大,连火车都仿佛为之一震,全车厢的人惊得一哆嗦,集体噤声。司塞浦的七个手下冷眼站着,像往常一样给他壮声势,各自想着些不相干的琐事。
这男人挨了一巴掌,倒地不起,只捂着脸颊,叫着“报警”。司塞浦又朝他身上踹了两脚,一手抓着他的头发,拎起他半个身子,另一手指着他儿子,厉声说:“说,‘儿子啊,以后在火车里可不能乱跑乱叫啊!’说!”这男人死赖着不张嘴,司塞浦又补了两个响亮的巴掌,他才抽搐着嘴照说了。司塞浦又问这男孩:“听到没有?!”男孩目睹平日威风八面的爸爸像狗一样被当众暴打,顿觉天崩,点头不止。
这时,火车警察已经朝儿童车厢走来,有女家长望见了,便壮了胆,在人群里偏过头,低声骂:“谁家三四岁的孩子管得住呀?一群大老爷们欺负一对父子,真不要脸!”司塞浦是个顺风耳,随手抓起地上一个青枣,循声砍了过去,正中那女家长右脸,疼得她吱哇狂叫。在场的人无不愤慨,却已不敢言语,只等警察来制服这个恶棍。
司塞浦的七个手下站得腿正麻,见警察走近,就都躲回了普通车厢,各自落座。面对警察,司塞浦倒不再放肆,被带走前,他提高了嗓门对儿童车厢的人们说:“报警报得好!爷在新畿每个区都有房子,甭管拘留在哪个分局,出来了都离我家近,省车钱!”说完,离开车厢。行走间,他瞥见一个大约三四岁的男孩,睁一双圆眼睛,懵懂地朝他挥手告别。司塞浦略微吃惊,暗想:“这应该是他爸妈教的,逢人离开就会招手说再见。”不由得心生感动,羞赧不已。那男孩的母亲按下儿子的手,皱眉盯着那个打人者,只见他那双透着恶的眼睛,一眨却泛出泪花来。
本来一众家长和孩子都恨司塞浦恨得牙痒,听到他那句“在新畿每个区都有房子”后,就都泄了气,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他淡然远去的背影。弥漫在整个儿童车厢里那无形的愤怒气氛,竟也变得肃穆。
司塞浦并没有狂言,他家确实在新畿每个区都有房子。早些年,为了永远留在新畿市,临时居住卡过期的司塞浦选择了和当地的一个家财万贯、丑陋泼辣的女人结婚,从此不但获得了紫金证,有了新畿市民的身份,还从一个租不起地下室的穷小子一跃成为一个和妻子共享十二个房产证的人上人。虽然妻子的丑恶名声让人们看出他结这场婚的极端功利性,使他成为了许多人——特别是元钟和他的密友们——茶余饭后的笑柄,但是他却不以为意,安心享受自己拼搏而来的全新人生。
这次在火车上打人,他也是有考虑的。一来,自十月起,他炒股已经陆续赔了二十八万元钱,心生愤懑,被火车上的人招惹了,便忍不住要施暴;二来,他赔的这么多钱里,只有一丁点是他上半年跟风赚的,绝大多数还是他妻子的,现在回了家也是个死,倒不如把事做绝,直接去局子里蹲些日子,避避风头,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被拘了。
“可惜再出来的时候,多半是赶不上看元钟滚蛋了。”司塞浦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心里有些遗憾,然而,教务部树倒猢狲散,对他来说终归是大喜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