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求生
那么我们干脆一起看看这位白t恤男人的故事吧。
在东郊的路口和陈晵牧对视之后,白t恤男人很快等到了南行的绿灯,便驾起电动车,混在形形色色的非机动车的队伍里继续前行。过了路口不到六百米,有个老小区,那里就是他的目的地。驶进小区前,已有几位围着一桌残羹冷炙闲聊的大叔望见了他,纷纷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粽——仔——”
“粽仔——又来看你二孃?”
“粽仔——天天穿个白花花的衣裳!”
粽仔也挥起右手,在空中画足了个半圆,回喊:“都吃过了?”身下电动车却不停,直接进了小区。
那几位大叔酒酣意盛,仍是“粽仔”“粽仔”地喊个不停,似是一种快乐的发泄。
这喊法最初是从粽仔的妈妈那里学来的。
许多昏礼海岸的人都知道,曾经每个黄昏,煮好了晚饭的粽仔妈妈都会走出家门,面对着金黄色的海边街巷,扯开嗓子喊:
“粽——仔——回家吃饭喽——”
顽皮的孩子们和好事的大人们也都会学着喊:
“粽——仔——妈妈喊你回家喽——”
这喊法实在有效,不论粽仔在多远玩耍,都会很快披着暮光回到家里。而那个家,是母子两人来到圣维尔城后一点点搭建起来的。
粽仔时常觉得,他的人生开始于十一岁,确切地说,开始于穿着鲜红色长裙的妈妈在圣维尔城火车站大门外焦急地向一对情侣求借手机的那一刻。情侣警惕地绕开了他的妈妈。妈妈也不追去死缠,而是回过身凌厉地牵起粽仔的手,拉上行李箱,坚定地朝站外大街的一个方向走去。很快,一个报亭出现在街头,妈妈就快步走去打电话。
粽仔已记不清那个傍晚妈妈打了多久电话,他只记得妈妈对着话筒狂喊的第一句话:
“你叫我在哪头等你呀!”
这是很短暂的句子,却不知为何永远刺在了粽仔内心最深处,也许,妈妈在渐沉的暮色下的人潮中带着哭腔打电话的那一幕,能解释这刺。
许多年后,粽仔的一个至亲伙伴告诉他:“当年你妈妈拨的是一个空号。她从拨完号码的那一刻就得知是空号了。天知道她为什么冲着话筒说了那么多。”
妈妈打完电话,就有了主意,很快带着粽仔在昏礼海岸找到了一个住处,那是圣城西南贫民窟的一个边角地带。
不久,妈妈做起了生意。先是在城西一所小学的门口,摆一辆带煮锅和菜板的三轮车,卖肉夹馍,粽仔就靠在妈妈腿边,看着妈妈做生意。这所小学中午是清校的,上午课结束后,全体学生出了校门,有很多都跑来买肉夹馍,妈妈的生意很好。下午课前,全体学生又挤在学校的铁门外,等待开门,这时却很少有人再来买肉夹馍。午后到傍晚,只是偶有几个中年男人来到三轮车前,看着锅里煮得酥软的肉说:“可惜了,可惜了。”
两天后,妈妈不再卖肉夹馍。过了几天,妈妈骑着已卸下了煮锅和菜板的三轮车,带着粽仔来到城北的一个批发市场,买了许多文具、糖果、贴画、卡片,仍是拉到城西的那所小学门口售卖。这次生意非常好,不论是中午放学后,还是下午小学开门前,妈妈的摊前总是围着许多学生。不过,使粽仔反感的是,一到下午,仍会偶尔来几个中年男人,看着三轮车里的文具、糖果、贴画、卡片,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
靠着妈妈的努力,母子两人在圣维尔城扎下了根。他们仍居住在最初落脚的昏礼海岸的贫民窟外围,但慢慢地将破房子修缮一新,装饰得很温馨。粽仔每天只跟着妈妈进货卖货,不去上学,曾读过四年级仍不太开窍的他对学校毫不向往,妈妈呢,虽然每天忙碌在小学门外,但也从不提让儿子上学的事。岁月的光就这样在平稳的轨道上慢慢推移着。
一天午后,一群等待小学开门的学生们再次围拢在妈妈的杂货三轮车周围,挑这拣那,叫嚷不断。粽仔有些瞌睡,身子靠在妈妈腿边,双臂支在三轮车座上,头不住地在胳膊上磕。突然这一下磕沉了,整个人险些歪过去摔倒,他虽然及时稳住,却也吓出一身汗,人就醒了。清醒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个俊气的男孩正从妈妈腋下的手提筐里轻轻地抽出了一张七龙珠的贴画,而妈妈正忙着跟其他学生结钱,根本没有发现。粽仔没有勇气当众揭发那个男孩,只是扥了扥妈妈的裙摆,妈妈却似乎没感受到。他急了,又使劲扥了扥她的裙摆,妈妈这次感受到了,却出乎他意料地伸手狠狠扯回了自己的裙摆,连看都不看他,又继续跟学生们谈价,结钱。粽仔知道妈妈的厉害,就不再扥,而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三轮车周围的学生们,幻想着自己挺身而出抓住下一个小毛贼。
当晚,母子俩在昏礼海岸的家吃饭时,粽仔还是忍不住问:“妈,下午有个小偷偷你贴画,你咋……”妈妈立时恼了,拍着碗吼叫:“再说撕烂你的嘴!”但几乎就在同时,她的目光柔和下来,探过身死死地抱住了儿子。粽仔刚刚受到的惊吓也迅速被妈妈温暖的拥抱安抚下去,他看不到妈妈的脸,只感到自己背后淌着一缕辛酸。母子两人一夜无话,却都过得温暖。
不知为什么,十个月后的一天,妈妈突然说不卖杂货了。这天中午,她骑着三轮,载着粽仔,沿着海岸马路一直往北,来到一个东西向的热闹街道。妈妈向东骑了一段路,停在一家客人不多的面馆门外,略微张望,就朝店里喊:“我说啊——你们这里卖馄饨不卖?”
“咋个不卖馄饨?!”店里一个响亮的喊声传来,随之走出一个身材短小、面色阴沉的女人。
妈妈细看了这个老板娘模样的人,拍着粽仔的肩说:“一碗馄饨,一个卤蛋,好多钱?”
老板娘说了价钱,妈妈付了,又说:“他在这里吃,我等一下来接!”
老板娘没回答她,只是对粽仔说:“你进来!”
粽仔走到最靠近店门的桌子边坐下,回头看着妈妈,她已骑上三轮车继续往东去了。
不一会儿,老板娘给粽仔端来了馄饨和卤蛋,看她一举一动都莽得很,馄饨的碗和卤蛋的碟碰到桌子上却几乎没有声音。她没跟粽仔说话,见他吃起来了,就扭身到店里去抓了一把五香花生来,坐在店门口,皱着眉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慢悠悠地将一颗颗花生搓掉皮,然后甩到嘴里。
粽仔吃过了饭,就靠着面馆的门,望着街东,等妈妈。过了很久也没等到,他困得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他从不做白日梦,这次却清晰地梦见妈妈艰难地蹬着三轮车,永远离开了自己。他从梦中哭醒,晶莹闪耀的泪帷之中出现了妈妈的身影。他拼尽全力冲进午后的日光里,一把抱住了妈妈,将整个身子紧贴着她的鹅黄色长裙。妈妈摸了摸他的头,朝面馆里的老板娘喊:“谢了姐!”然后就骑上三轮,载着粽仔回家了。
第二天中午,妈妈仍带粽仔来这家面馆点餐,同时委托老板娘照看他,随后又独自骑着三轮往街东去。等办完了事,又回来接粽仔回家。
第三天也是如此。
第四天下午,粽仔在面馆睡过午觉后,却迟迟不见妈妈回来。等到傍晚,他见两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背着书包跑进面馆,紧接着就是扔书包,抢电视遥控器,看动画片。粽仔猜想这是老板娘的儿子们,果然,老板娘喊他们两个去后屋吃饭,同时也招呼粽仔一起去吃:“你先吃了饭!你妈妈来了我再叫你!”
粽仔说:“我没有钱。”
“要你那点钱噢?!”老板娘不耐烦地将他牵到了后屋。后屋事实上是个六七平米的稍暗的过道,连着面馆大厅和后院,一盏黑渍黄灯下,那两个男孩正各自抱着一碗米饭,围着一张摆了一盘炸腊肠和一盘蒜薹炒肉的矮桌吃饭,见了粽仔,也不招呼,也不打量。老板娘一边给粽仔盛米饭,一边问他俩今天在学校的表现,两个孩子争着夹肉吃的同时也争着回答老板娘。使粽仔疑惑的是,他们都管老板娘喊“四孃”,而不是“妈妈”。四孃和孩子们聊了几句,看粽仔坐下动筷了,就走去大厅。
粽仔很小心地将筷子探去菜盘,夹了一小节蒜薹,刚要放进嘴里,却见左手边那个稍胖的男孩夹起一片炸腊肠递了过来,嘴里含着饭说:“蒜薹不好吃,这个好吃!炸得脆脆焦焦的这种角角,最好吃!”不等粽仔反应,右手边那个精瘦的男孩则反驳:“哪个说不好吃?你挑那个‘金箍棒’和肉一起吃就好吃!”说着同时夹起一节两头炒得微焦的蒜薹和一片肉,递给了粽仔。粽仔伸碗接过两人夹来的肉和菜,低头都吃了。
饭后,粽仔正收拾碗筷,四孃走回了后屋,两三下就抢了他手里的活,嘴里说着:“你们去耍!”粽仔就走去店门口,坐着等妈妈。夜深时,四孃走来问:“你晓得回家的路不?”粽仔点点头。四孃说:“天都黑了,晓得也不敢放你走,今晚在这里睡,挨着莽子和叶儿粑睡。”粽仔不言语,一顿晚饭给足了他安全感,他也暂时没有勇气走出面馆,寻路回家,于是默认是要留下。四孃看懂他的表情,便领他到后院的卧室睡。夜里,粽仔就睡在两个男孩中间,他们虽然都没和他聊上几句话,但也都不认生,睡前还都将自己被子的一部分盖在他身上,结果是粽仔身上盖了两层被子,过度温暖。他通过两个被窝的气味猜测,左边带着微齁油味儿的稍胖的是莽子,右边散着奶香的精瘦的是叶儿粑。
次日早饭后,莽子和叶儿粑背上书包去学校了,粽仔则到店门口坐着。经过一夜,此时的他心里格外透亮,猜到发生了什么,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场,却哭不出来。他想到了那天中午的梦。梦可真是个好东西,将无数的悲苦、无数的泪在无伤的幻境里预演了一遍,使得应谶的现实再难给醒后的人造成任何冲击。粽仔永远记得妈妈离开的那场梦,醒后的漫漫人生中,他没有再哭过一次。
这一整天,他已不是干坐着等妈妈,而是频繁地在店里帮忙干活,下午四孃在门口坐着搓花生吃时,他也会去拿扫帚不断清扫店门内外的花生皮。
两个月后,粽仔已适应了在面馆的生活,四孃也带他回过一次他那个在昏礼海岸南边、贫民窟外围的家,将他的生活所需搬到面馆。这时的粽仔已和四孃、莽子、叶儿粑算得上亲近了,但仍是个寡言少语的小男孩,不会主动和人讲话。只有一天,粽仔突然对坐在门口搓花生吃的四孃说:“四孃,我没有妈妈了吧?”
四孃立即瞪圆了眼说:“哪个说你没有妈妈了?!”
粽仔有些被吓到,指着街东说:“妈妈不回来了。”
四孃将手里的一把五香花生米往身后的桌子上一拍,牵起粽仔的手就往街东走。走不多远,来到一家花店,店里有两个中年女人在就一盆蟹爪兰讨价还价,四孃指着稍胖的那一位说:“喏,这是你的大孃,你那里喊‘妈妈’,以后就喊她‘大妈’吧。”那边大孃早注意到四孃和粽仔,就拉长了声问:“谁家的儿子呀?”四孃回答:“给你拐个男娃来!以后喊你‘大妈’!”大孃喜笑颜开,在柜台抓了一把糖果快步走来,塞到了粽仔的裤兜里,然后问他叫什么,多大了。四孃也不知道粽仔叫什么,只听着莽子、叶儿粑和他混熟以后,都叫他“粽仔”,便问:“你有官名没有?”粽仔回答:“上学的时候,我的名字是宋宗玠。”大孃和四孃听了,齐声应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听了他的名字,大孃笑得更开心了些。粽仔看这位大孃的圆脸笑起来十分喜庆,心里也暖意连绵。
四孃这时问:“玉娇今天来买花了没有?”
大孃说:“刚来买了百合花,往东溜达去了。”
四孃就牵着粽仔出了花店往东走。走到一家茶叶店,四孃冲店里喊:“观音姐!你儿子回来咯!”里面一个女人边往外走边细声说:“又耍疯不是?我儿子可是在国际高中上课呢!”四孃说:“再给你个儿子要不要?”那女人已走到四孃和粽仔面前,半蹲着对粽仔笑着说:“有这好事情呀!”四孃便对粽仔说:“这是你三孃,比我大一岁。你以后喊她‘三妈’吧!”三孃轻轻掐了掐粽仔的脸蛋,笑着说:“以后常来找我儿子玩。”又聊了几句,四孃带着粽仔继续往东走。
将走到一个路口时,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交叉着腿站在烤红薯摊边的女人,对粽仔说:“那个是你二孃。”说完就冲那女人喊了一嗓子。那女人听见了,傻笑着看他们走近。四孃摸着粽仔的头,对这女人说:“以后喊你‘二妈’!”二孃笑着说:“听起来像后妈!喊‘二孃’不也一样!”四孃说:“他们不兴那么喊!”又对粽仔说:“以后你喊我‘四妈’。”二孃在烤炉里挑了一块大得像砖头一样的、焦香滚烫的红薯,包好了递给粽仔。四孃急着说:“咋给个这么大的!”二孃笑着说:“给儿子的不得是大的?”四孃说:“大的不香,来个细细扁扁、中不溜的!”二孃嘻嘻地笑了:“我倒忘了这个!”于是换了个细长的红薯递给粽仔。粽仔接了,闻着红薯香,心里生出许多滋味。
四孃对二孃说:“回头再和你摆,我先带他去找玉娇。”于是牵着粽仔继续往东走。没几分钟,两人在一家木屋书店外看见一位左手拥着百合花、衣着素雅的年轻女郎,她正在店门口的书架上逐本挑选杂志。四孃便冲她喊:“玉娇!”那女郎回过头,看见四孃,欢欣地一笑,笑容之美很让粽仔惊讶。四孃走到她面前,指着粽仔说:“以后你当他小孃。”又对着粽仔说:“你以后叫她‘五妈’、‘小孃’都行。”玉娇乍一听有些吃惊,但仍保持着笑容,这笑容也帮她迅速回过神,略一沉吟,就说:“好的呀,虽然我还没结婚呢。”说完捂着嘴呵呵地笑了。粽仔觉得同这位小孃很有眼缘,正看着她笑,只听四孃问:“这么多妈妈够不够?要不要再认几个?”
粽仔低着头说:“妈妈够多了。”
小孃听了,又是开怀一笑,伸出右手轻轻抚摸了他的头。粽仔意识到自己话里的趣意让小孃这样开心,自己也有些高兴。
小孃牵着他走进木屋书店,问他读几年级了,喜欢看什么书。粽仔一时都答不上来。还是四孃接的话:“过些时候就让他上学去。”小孃听了,点了点头,微笑着去挑了三本书,每挑一本之前都要轻轻地看一眼粽仔,仿佛是在估算他和这本书的契合度。她将这三本书买了,递给粽仔。粽仔接来看,竟都是自己很感兴趣的,心里对这位小孃很是钦服。
出了书店,四孃说:“还要回去看店。”小孃也没有虚礼,笑着说:“那就下次再会!”随后轻盈地走远了。四孃牵着粽仔回到面馆,两个人仍像出发前那样坐在门口。
四孃从桌上抓回那一把未吃完的花生米,接着搓了吃,粽仔则在心里练习起这五位妈妈的叫法:“大妈”、“二妈”、“三妈”、“四妈”、“五妈”。他一面期待再次喊出这些称呼时能显得自然些,一面又明知这五人都不是真的妈妈,害怕她们不会再接纳他。他偷偷看着四孃,只见她仍板着脸看着街上,过很久会搓一颗花生来嚼。他又看了看这面馆,有些破旧,透着阴寒,馆中央的绿皮柱子已掉了许多漆。冥冥之中他觉得,他不会属于这个搓花生的四孃,不会属于这家老旧的面馆,他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想到这,他竟有些离别的兴奋和惋惜,便用手支着脑袋,专心地看着四孃搓花生,寻思这一幕是否将永不再现,却未料光景如驻,这一看就是整整十八年。
如果让宋宗玠(在粽仔的成长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人都叫他的官名)自己选择,那么在他二十九岁之前的这十八年里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的初中死党汤橙彦——一个金黄色毛刺发型的瘦削的富家子弟。
两人的第一次交流,发生在初一上半学期期中考试后的一个课间。汤橙彦将自己的语文作业本甩在宋宗玠的桌子上,毫不客气地说:“年级第一,老师让写的形容天冷的话,你帮我写一段儿。”宋宗玠抬头看了看他,看见的只是他略带衅意的眼神。有时两个人的爱与恨就定在这最初的一眼。宋宗玠没有说话,摆正汤橙彦的作业本,提笔就写了一段:
“来自伊钦亚扎的寒流带走了雪乡的最后一丝暖意,被锁在冰屋外的汤橙彦拼尽气力咒骂着眼前的银色世界,他的吐沫星子不断化作无数闪耀的晶花,就像魔法盒里的光粒一样绚烂,浪漫,却短暂。冰屋的门永远不再开了。”
也就是汤橙彦语文功底太烂,读不出这段文字的嘲弄意味,不然大概率是要跟宋宗玠干一架的。他略一看这些字句,觉得很华丽,就收了作业本说:“谢了。”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老师破天荒地表扬了差生之名久播校内的汤橙彦,并饱含深情地朗读了他作业本上的文字,全班同学一边听,一边爆笑。最后,老师不忘多噎他一句:“看来你家的九个家教工资又翻番了。”同学们又一阵哄笑。下课后,汤橙彦连跨几列座位,落在了宋宗玠桌前,大声说:“周末请你吃饭!”宋宗玠看着他,没有回答。
此后两人便常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发现了彼此间的共同爱好——足球,于是关系愈发密切,成了莫逆之交。
初二开始后不久,某天下午放学,汤橙彦拍了一下宋宗玠的肩说:“跟我吃个饭去。”宋宗玠说:“晚饭我得回家吃。”汤橙彦掏出自己的金色翻盖手机,说:“给你四孃打个电话,晚饭你跟我一起吃。放心吧,离你家近,半小时吃完就回去了。”宋宗玠看他这么热情,也不好拒绝,就接过手机给四孃打了电话。
两人的学校在圣维尔城中心,汤橙彦领着宋宗玠往西走,这是两人平时回家的路线。宋宗玠想:“这餐馆似乎真的离我家很近。”正想着,却见汤橙彦在一个路口往南拐了,引着他来到一家名叫“川水秀客”的饭庄。进店挑了座后,汤橙彦唤来服务员,点了一份手撕牛肉、一份干煸鱿鱼丝、一份凉拌鱼皮、两份蛋炒饭、两听可乐,之后就开始扯淡,从班花聊到校花,从老师骂到校长。宋宗玠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听着他说话,偶尔捧哏几句,都是妙语,很得汤橙彦欢心。
突然停电了,餐馆里一团漆黑,只有黄昏的暗橙色光芒从大门照射进来。食客们齐声哟了一下,倒也没有骚动。店里的服务员们迅速给每张餐桌都点了一根蜡烛。汤橙彦调侃说:“郁闷!还来个烛光晚餐呐!”又补上一句:“都知道我今天生日还是怎么?”
宋宗玠有些惊讶,问:“今天是你生日啊?怎么不回家过?”
汤橙彦冷笑着说:“你知道我回去以后要有多少事?他们能给我个切蛋糕的时间就不错了。”
宋宗玠知道他所说的“他们”指的是对他进行严格教育的爸妈,又听他继续说:“老子的时间是有限的,我的生命不是靠他们施舍出来的!”
很快饭菜就上齐了,两人开吃。汤橙彦看宋宗玠品着手撕牛肉,忍不住说了一句:“就他妈爱看你吃饭。”又问:“你知道为什么只叫你和我过生日?”宋宗玠摇头。汤橙彦说:“因为你没他们那么絮叨。当然了,你这人也不实在,老是藏着掖着!”宋宗玠抿嘴一笑,也不反驳他。汤橙彦有些得意。饭后,两人又说笑几句,各回各家。
又一次,时间已来到初三寒假的除夕夜,汤橙彦打电话到宋宗玠家里,上来就问:“你家过年是过三十,还是过初一?”
“过三十的年。” 宋宗玠回答。
“我家在勤娘子街也有个房子,初一你来陪我过年,我一个人。”
“你爸妈没带你回老家?”
“郁闷!我说要复习中考,回个毛!他们说‘儿子懂事了’,欢天喜地就走了。”
于是,汤橙彦说了地址,让宋宗玠明天早到。
汤家在勤娘子街的房子是个130平米的顶楼三居室,平时没人居住,汤、宋两人花了大半天时间才将房子收拾干净。让宋宗玠有点意想不到的是,汤橙彦平时是个不修边幅、小暴脾气的人,打扫起卫生却十分细致,极有耐心。清扫了屋子,两人又一起去街东的大型超市买了些火锅食材、底料、蘸料,回到家从中午涮到了晚上。饭后收拾了锅碗,汤橙彦开始在客厅打地铺。他从主卧抱来了四卷厚被子,并排铺在了客厅中央,一边铺,一边笑着说:“哈哈,老子晚上能从南滚到北!”
“你睡觉就睡觉,滚来滚去干什么?”宋宗玠笑问。
“你不知道,我从小睡觉就爱翻腾,夜里专好掉床。”
“今晚可别把我给碾了。”
汤橙彦哼笑一声,去关了厨房和餐厅的灯,只留一盏落地灯亮着,又去开了电视机,随便播了个台听热闹,说:“这就有意思了,不过还缺点东西。”说完就去北卧室提了两大盒糕点出来,甩在了地铺上,像下令一样对宋宗玠说:“挑着吃!”
“这些吃的我见都没见过,你怎么搞到的?”宋宗玠问。
“我偷的爸妈的!他们买了一堆要带回老家。”汤橙彦得意地说,“不对,这个家以后都是我的,不能说是偷。”
宋宗玠已挑了一块白糯的糕点来尝,那糕点滋味之美,差点将他感动到落泪。汤橙彦见了,将两盒糕点向他推了推,说:“吃吧!”随后仰头躺在了地铺上,聊起学校里的女生们。
“你说施雯璎长得好看吗?”汤橙彦聊到了自己的绯闻女友。
“还是校花最好看吧。”宋宗玠一边回答着,一边将两盒糕点摞起放在一边,双手枕着头躺了下来。
“好看个鸡毛!骚货一个,十四五岁就涂脂抹粉,脸不要了?”汤橙彦尽情恶评起来。
“我觉得还不错啊。”宋宗玠说。
“郁闷!那天中午楼门口,你没见着齐徉摸她那儿?我他妈都看惊了!”汤橙彦肘起上半身,冲着宋宗玠说。
“两个人都不检点。”宋宗玠评论。
“不到高中就得让人破了处!”汤橙彦狠狠地说,说完就想起宋宗玠不喜欢这类话题,而自己大过年的也没必要动气聊这些事,于是躺在地铺上哼起歌。
宋宗玠知道,汤橙彦的绯闻女友被班主任吓过一次之后,就疏远了他,而他一方面怒斥准女友不够勇敢,一方面也开始对校园里那些成双成对的早恋市场尝鲜者们深恶痛绝,所以不论他怎么辱骂校花,宋宗玠都能理解。正琢磨着,就听汤橙彦开口了:“你玩电脑,还是玩游戏机?”语气非常沉稳,像是换了一个人。
“游戏机。”宋宗玠干脆地回答。
“我就知道。”汤橙彦一翻身,跑去从书包里取了他的psp来,递给了宋宗玠。宋宗玠接了,低头玩起了最爱的《山脊赛车》。汤橙彦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玩,过了一会儿,问:“你们兄弟仨还是睡一张床?”
“对。”宋宗玠回答,眼睛一直盯着游戏机的屏幕。
“应该挺有意思吧?会不会有人被挤掉床?”
“那倒没有,不过有时候会有人在被窝里放屁,然后我们仨谁也不承认,就打闹起来。”
汤橙彦笑了一声,顿了顿,说:“我没有兄弟姐妹。”
“明天可以来我家,咱们和叶儿粑、莽子一起睡。” 宋宗玠说。
汤橙彦像是苦笑了一下,说:“算了,不熟。没那命。”
夜里将睡时,汤橙彦轻声说:“中考以后我家就要从圣城搬走了……”
“搬去哪里?”
“新畿呗。好的高中、大学都在那儿了。”
宋宗玠叹了口气。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他妈的以后不能一起踢球了。”汤橙彦说。
“还能踢半年呢,有时间。”宋宗玠安慰着。
“那倒也是。”
“对了,以你家的条件,你为什么会转来十四中读书呢?那些国际学校不是挺好的?”
“这儿离家最远。”
“你爸妈是怎么同意的?”
“那还不简单?我把枫林国际的校长、教务主任全他妈给打了。”
“佩服啊,哈哈。”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都半睡半醒时,汤橙彦含糊地问:“你说,一只野猫主动接近你时,你猜它是为了什么?”
“我不确定,它是饿了或渴了?”宋宗玠也含糊地回答。
“不,不……你不懂猫。”
“那是因为什么?”
“……它接近你,一定是因为它的同伴有难了,它想请你帮忙——野猫都是很讲义气的。”
“噢,是这样……”
两人不再说话,很快入睡了。
两个月后,早已是春意融融的时节。某天中午,宋宗玠像往常一样拉着汤橙彦去足球场踢球,汤橙彦也像往常一样踢了几臭脚就歇了,站在靠中场的边线外和相识的同学扯淡。宋宗玠也不催他嚷他,继续领着少一人的队伍认真踢。
突然,敌队后卫一脚长传球踢偏了,被宋宗玠凌空断下。瞬间攻守变换,全场骚然,上一秒还在场外扯淡的汤橙彦,此刻已化作一道金色闪电蹿至前场,边蹿边咬着牙喊:“我操死你妹子的!”
宋宗玠冷静地带着球,并不动怒,因为一来自己没有妹妹,二来汤橙彦还没有到能和谁发生性行为的年龄,那句话只表明他已踢得兴起。宋宗玠敏捷地过了两个敌队防守同学后,开了一个大脚,将球传给了汤橙彦,后者却根本没有停球的意思,侧过身面对飞来的足球,横起右腿就要来个抽射,奈何发力过猛,准度拿捏失当,足球受他一脚后划出一道夸张的弧线,朝左前方的角旗杆飞了去,倒是他的右鞋被轰成了一记世界波,直挂球门右上死角。而那飞远的足球,不偏不倚地朝着正在赛道上遛弯消食的物理老师褚善念急急砸落。褚老师年轻时何尝不是一个热血球迷呢?觑准了足球来路,一个猛杵将球踢回了场内,由此大脚趾骨折,拄拐讲课三个月。
宋宗玠已多次见过汤橙彦浪费单刀机会,倒也不以为意,见他骂了个娘后又走回中场边线外继续跟人扯淡,自己也重新集中起注意力,带队接着踢。
中考前不久,学校里照例举办了年度足球赛。在宋、汤班级队的第二场小组赛的后半程,宋宗玠带球突进敌队禁区,敌队的一个痤疮脸的壮实后卫在跟防的过程中下了黑手,朝他左肋骨狠狠推了一把,没想到宋宗玠一个急停变向,不仅稳住了身子,也顶开了后卫,随后扫射破门。那后卫被顶开后就假摔在地,张开双臂等裁判的哨子,中学里由体育老师担任的足球裁判都不眼瞎,哪里管他叫屈?鸣哨示意宋宗玠得分有效。那痤疮脸后卫本就是个愣头青,加之平日里他的队长经常向队员们灌输一个思想:“赛场外要文明,赛场上要野蛮!踢球要来真格的,要六亲不认!”痤疮脸深以为然,此时就翻起身冲去,双手朝宋宗玠胸口狠命一推。宋宗玠受不住他这力道,向后栽倒,刚要起身理论,却见汤橙彦已经跳在空中,朝痤疮脸狠狠抽下一耳光,那耳光之响,震惊全场。场外的女同学们齐声叫了一下,随后纷纷跟随男生们冲进场内去拦架。
痤疮脸被扇了一耳光后完全失去了理智,反手一拳将汤橙彦打得鼻子冒血。汤橙彦舔了舔血,竟如微醺一般洒脱地笑了笑,随后缓步走向痤疮脸。痤疮脸被吓得清醒了些,但仍有杀心,于是两人又疯打了几回合,拳脚之缭乱,使拦架的同学们近身不得,有几人便高喊起来:“杨栋!别惹九锡苑的人!”
那痤疮脸一听“九锡苑”三个字,立时降了火,双手瘫软下来,定睛看了看眼前这个同自己干架的人。旁边他的队长大为不满,立即给他使眼色。痤疮脸已冷静下来,白了队长一眼后,任由拦架者将自己推远。另一边,汤橙彦连挣带打摆脱了几个拦架者,仍是缓缓朝痤疮脸走去,将近身时,高喊一声:“要你死!”猛地扑向了他,朝他头上狠打了几拳。痤疮脸胡乱招架着,不敢还手。汤橙彦似乎是觉得这样也无趣,突然就停了手,又朝那个队长走去,同样是将近身时,迅速抽出一巴掌,打在了队长脸上。队长是个狠角色,立即还以一个恫吓的眼神。汤橙彦照他这个眼神就是一阵乱拳,边打边吼:“你他妈在一边使什么眼色!操你妈的!不服厕所去干!正经东西不会,下三滥的都拿来踢球!踢球!”那队长被打得吐白沫子,体育老师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急忙拉开了汤橙彦。汤橙彦脱了t恤,捂住流血的鼻子,缓缓朝球场外的水台走去。
这一闹剧过后,两支队伍都被取消了参赛资格。汤橙彦对宋宗玠说:“对不住了哥们儿,最后一年踢成这样。唉、郁闷!”宋宗玠笑着说:“你打爽了就行。”见汤橙彦笑了,又补了一句:“谢谢你帮我出头。”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中考之后、汤家搬离圣城的那天。面对即将登车远行的朋友,宋宗玠少见地先开了口:“我五妈说过,‘去了新畿的人,都不会再回头。’过会儿你在车上多回头看看我。”
汤橙彦哼笑一声,问:“你知道你二孃卖红薯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宋宗玠有些诧异,却立即回答出来:“是电缆厂的工人。”
汤橙彦笑着——那笑容温和且奇怪——说:“你应该不知道,她从电缆厂出来以后,还在汉堡店打过工,穿着那样的围裙,戴着那样的帽子。”说着双手比划起汉堡店里服务员的打扮。
宋宗玠抿了抿嘴。
汤橙彦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继续说:“几年前的事情。那天,我点的汉堡套餐上得慢了,我就去前台砸了几拳,骂了几句。你也知道,我老是这样。本来骂店里的服务员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我发现那个给我端套餐的,是我认识的一个老阿姨,也就是你后来的二孃,小时候在街上她还给过我糖麻花,我当时就害怕了,觉得自己像作孽一样。我俩对视了一下,她好像要对我笑,但是我没看,端着汉堡就跑了。没多久,我就见她在勤娘子街摆起了烤红薯摊。宋宗玠,你说她是不是因为我被人辞退的?”
说到这,汤橙彦呼吸已变得急促,他一把抓住宋宗玠的手,连声说:“一定是的,她给我端菜慢了,我吼了她,然后汉堡店把她辞退了!我对不起她,她年纪大了,动作已经很慢了,腿脚好像也不好,我还吼她!如果她没有穿那身服务员的衣服,她永远是喂我麻花的好阿姨啊,我永远也认不错她,可是我瞎了眼,没把她当人!我不该骂她吼她啊,我对不起你二孃啊……”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宋宗玠拍了拍他的肩,什么也没说。
汤橙彦越哭越惨,嘴上胡乱说着:“我不该吼你二孃啊!小时候我还吃过她的麻花啊!我知道错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啊!到死也见不到你了啊!见不到了……”
宋宗玠心里也难过起来,苦笑着说:“你才多大?我才多大?日子还长着,怎么会见不到?”
汤橙彦蹲在地上,双拳砸地,边哭边回答:“就是见不到了啊!”
宋宗玠劝他说:“来日方长,你去新畿是好事,不要哭哭啼啼。我二妈现在过得很好,将来也有我养,那么多年前的事,你就别自责了。”劝了好一会儿,汤橙彦这才不哭了,起身朝自家车边走去,再回头时,他已恢复了往常目中无人的神态,对宋宗玠说:“你这人就是不实在,老藏着掖着!”然后笑着扬了扬左手,意为告别。
宋宗玠也笑着摆了摆手,看他上了车,望着在车后座上回头看的好友随车远去,那车向东一连过了好几个路口,都是绿灯。
汤橙彦走后,宋宗玠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朋友,而没有朋友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的快。
当勤娘子街西段的那家开了二十一年的麻辣烫老店突然倒闭的消息让宋宗玠意识到时光飞逝的那一刻,他已经二十八岁,正披着晨光,带着交往了四个月的女友去看望妈妈们。除了新近陷入丧子之痛的三孃外,几位妈妈都已来到四孃在勤娘子街西段近海处的大院——四娘已同莽子夫妻、叶儿粑夫妻搬来这个拥有一座三层小楼的院子五年有余——等候这对小情侣。满街的老商贩和小孩子早听说了粽仔要带对象回家的消息,一路跟着两人瞧热闹,都对宋宗玠的女友赞口不绝。等到进了大院,四位妈妈和一众老街坊见了这女友,也各欢喜,一致认为她是那类面有福相、学识渊博、温柔善良、大难临头抛夫弃子的女人。
大院里,众人热闹了一番。小孃将宋宗玠拉到一个角落,问:“粽仔,你天天开出租车,是怎么认识她的?”不等宋宗玠回答,又换话说:“也带她去见见你三妈。”四孃这时凑了来,说:“去吧,兴许能让她高兴高兴!唉,好好一个儿子活活累死了,哪个敢信!”于是一顿团圆饭后,宋宗玠带着女友前往三孃家。
三孃这时已不在她的茶叶店,而是住在向北一个街区外的房子。宋宗玠和女友来见了她,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她并不怎么悲伤消沉,而是欣喜地拉着粽仔女友的手,笑呵呵地说:“多好的姑娘呀!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找对象结婚了。都三十四岁了,哪有不结婚的道理?”宋宗玠猜测三妈这是念子成疾,有些糊涂了,又听她说:“粽仔呀,我儿子,也就是你哥哥,在新畿累死啦,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儿女喽。三妈对不住你呀,以前一直没把你当亲儿子看,一直偏心你哥哥。”宋宗玠连忙握起她的手,安慰说:“三妈不要这么说,这十几年,您有什么就都会给我,我就是您的亲儿子。”他女友也安慰了几句。三孃很是感动,抿着嘴笑了笑,终究理智地叹了口气。
稍晚些时,宋宗玠和女友回到他们在九锡苑的住处。
九锡苑,这个汤橙彦家曾经居住过的上流别墅区是全圣维尔城人心中的梦,它位于圣城西南区,南接麦艮昂河,西邻昏礼海岸,北倚朝颜峁,东靠一片和它一样占地广阔的贫民窟,它们之间撕裂般地横着一条大道,名叫“宽容”。
宋宗玠之所以能住进九锡苑,完全是因为钟爱对失意者穷追猛打的命运之神偶然的良心发现。早在他大学毕业回到圣城时,新婚的莽子夫妻已住在原先三兄弟的卧室,叶儿粑和女友也住在四孃临时盖的侧屋里。旧的面馆已住不下人,西面新的大院仍在建造中,宋宗玠就向四娘提出,自己出去找工作的时候,连带也找找房子。
说来也巧,第二天,他就在市南的误落二街西口碰见一位正在跺脚的中年妇人。她守着两个大可容人的行李箱,背着一个鼓鼓的旅行包,透过包和箱能大约看出那类年过半百仍保持着良好身材的女人独有的轮廓。宋宗玠赶上前问:“您要去哪儿?”那妇人听见,猛地转身,一绺与她暗淡的双眼、松弛的面庞已不搭配的棕黄色波浪发丝从耳后荡出,她盯着宋宗玠看了几秒,突然像是触电了一样拍了拍手,大声说:“可算来了人!小伙子啊,我现在要去九锡苑,可是打车跑错了地方。我再打车的时候,司机师傅告诉我这离九锡苑已经很近了。我快十年没回来了,哪哪都不认识,我就说我东西多,近也要打车,那个司机也倔,说什么也不拉我……小伙子,你愿意帮艾阿姨拉一箱行李吗?”她这段话说了足足五分钟,宋宗玠就听着她说,等到她终于说出了请求,便回答:“艾阿姨,这里确实离九锡苑不远了,绕一个大弯,最多走个十分钟,我帮您拉行李箱吧。”说着接过了两个行李箱,拉着带路。这艾阿姨千恩万谢,又说了足足五分钟的好话。
进了九锡苑北大门后,艾阿姨将宋宗玠带到苑中心偏北的一幢不大但十分雅致的二层别墅前,她兴高采烈地讲了二十分钟自己家和这幢别墅的故事后,才带着宋宗玠进了门。别墅内部已相当破旧,艾阿姨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对着旧居不住地叹气。她是个办事麻利的人,很快就开始整顿起来,一边干活一边抱怨老租户,情到深处,抠着已和地板融为一体的口香糖黑块落起了泪。宋宗玠本打算送她到家就离开,见她忙碌起来,便也禁不住帮忙。艾阿姨也不见外,看宋宗玠干活利索,自己手头就慢了下来,没一会儿就跑去敞着通风的大门口给物业打电话,询问水电,要求通网。她打电话也十分啰嗦,几个家常问题硬是说了半个小时。等她打完电话回来,宋宗玠已经将大厅粗略地清理了一遍,正在二楼朝西的小次卧拖着地。艾阿姨就上楼来说:“小伙子,可以的嘛!一看就是平时老干家务。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爱打扫房子的,我到现在也没请佣人,自己的家还是自己打扫最细心。对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宗玠。”
“小宋啊,我看你手里拿着简历,是出来找工作呢?”
“是的,在找工作,顺便也找个住处。”
听了这话,艾阿姨明显精神一振,随即又像所有的老实人生硬地隐藏善意那样,略显笨拙地整理了表情,缓缓地说:“你看你租艾阿姨家怎么样?”
宋宗玠有些吃惊,停下手里的拖布,看了看周围。
艾阿姨继续说:“你听艾阿姨说,我呢在圣城也待不了几天,就要回海外去。这几天说白了就是要找个能照顾我房子的人,让它好好活着,你看之前那个租户都不把这当个家。我看你人挺不错的,你看得上艾阿姨房子的话,就考虑考虑吧。”
“这里太奢华了,而且我还没有工作,没有钱能租这么大的别墅。”宋宗玠回答。
“你租房预算是多少呀?”艾阿姨问。
“一千二,差不多。”宋宗玠答。
“一千二……就租这个次卧怎么样?”艾阿姨看了看两人所在的这间小卧室,“十五平米不到吧,在你们这儿值个一千二吧?”
“普通居民楼差不多是这个价,但是别墅我就不知道了。”宋宗玠回答。
“那就这么定了,我租给你这间次卧,每个月你给艾阿姨一千二百元钱,但是你要帮艾阿姨照顾整个房子,你看怎么样?”艾阿姨干脆地说。
纵使如宋宗玠这样心如止水的人,也不免激动起来。他轻轻点了点头。
艾阿姨看这事大抵定了,也松了口气,又就租房合同絮叨了一个多小时。宋宗玠没有租房经验,就任由她往合同上写条款。傍晚时,两人签了租房合同。四日后,艾阿姨乘坐国际航班离开了圣维尔城,回到海外的家,宋宗玠也在当天搬入九锡苑的别墅,自此长居次卧,照料全屋,定期汇款,不作细谈。
看望几位妈妈后的第二天,宋宗玠带着女友前往勤娘子街南面的朝颜峁。虽然不论何时何地,女友都是个惹人爱的乖乖脸,但他明显感觉到,她去朝颜峁比去妈妈家里更兴奋些,他也知道个中缘由,就陪她一起兴奋。
原来,女友在前不久研究生毕业之际,曾想借同学的关系,在老家休贾市买个公家职位,那同学许诺只要二十万元就能办成事情。女友问遍了亲朋,大半都支持,只是为这钱数惆怅。她拿不定主意,就问宋宗玠。宋宗玠淡淡地回了一句:“人一辈子要清明。”
女友听了,愣了一会儿,似乎有些醒悟,忙笑着问他,这话是怎么想到的。宋宗玠说:“这不是我想到的,是石头跟我说过的话。”
“石头?”
“对,我家南边有个叫朝颜峁的地方,那儿有块挺大的黑石头,不会说话,但表面光滑得像镜子一样,会时不时地显示一些文字,大多是胡扯,偶尔有些正经话。”
“好神奇!改天你要带我去看!”
宋宗玠当时见女友欢喜,也就笑着答应了。
真到了陪女友走去朝颜峁这天,他却陷在回忆里,有些不安。
那是在十几年前妈妈离开后的第二天,他手里拿着四孃给的一个大桃子,说是出去玩,其实就是想在附近找找妈妈。他沿着街西头的海岸向南走了没多远,突然听见一阵可怕的碎石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一座小山的山脚处,一棵老松树下,有一块长六七米、高三四米的黑色岩石,岩石的正面斜对着西海,上面似乎有东西在翻动,很快,竟刻出一行金字:“小子,把你的桃子给我吃!”
宋宗玠一心都在找妈妈上,对眼前这奇谲的一幕只是略感吃惊。他本也无心吃桃子,就走去将它放在了黑岩石下。几乎在同一时间,岩石面上又想起一阵碎石声,却不见砾、屑落下,眨眼的工夫,桃子已凭空消失,岩石面上的字已变为两行——上行是三个较大的镶金靛蓝大字:“朝颜峁”;下行是十个较小的金字:“曾经世界上唯一的陆地”。
宋宗玠这时已不觉得吃惊,在黑岩石前站了一会儿,见它没有再变化,就转身去别处找妈妈。
后来,他几次听人们说起这个朝颜峁下的黑岩石。原来这黑岩石大名“廓清鉴”,小名“镜岩”,俗称“石头”,人们都说它是块灵石,会显字儿,只是这些字儿往往太刻薄,偶尔甚至很恶毒:
曾有一场婚礼在朝颜峁下的草坪上隆重举行,有人发现石头遥遥显着一行字:“人,骗得过历史吗?”话在人群中传开了,大伙都埋怨它不会说吉祥话,两位再婚的新人却不以为意,只顾着海誓山盟。一年后两人离婚时,才由衷感叹这石头的神准。
又曾有一个新畿市的程序员,听了这石头有预言的本事,就大老远赶来求问姻缘,谁知它却只显出一句话:“晚睡会早死哟!”程序员不耐烦地守了半个上午,没再等来别的话,于是狠踹了它一脚,又匆匆赶回新畿去加班。三十九岁的一天,程序员猝死在自己的出租屋,一个月内无人知晓。
还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广播电视艺术学教授,带着学生们来朝颜峁拍摄专题片,石头冲他们显示的是:“人们喜欢狗,并不是出于尊重。”教授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指挥学生们拍了几个镜头就走了。
更曾有圣维尔城的市长古钦托先生的碰灰。上任之初,市长先生听说了石头的灵奇,就偕本地属僚同来观瞻,谁知它同样没赏脸,显示:“混了一辈子,很多遗憾吧?”这句话刺进了市长先生和一众官员的心坎,市长没觉得愤怒,倒有些伤怀,摇了摇手就离开了,其他官员们也就假装没看见这句子,赛着糊涂离开。
此外还有许多奇事,都令年幼的宋宗玠对这石头又敬又畏,敬它的直言无惧,畏它的狠辣无情。敬畏之外,他又有一丝同情。将桃子的事和后来听说的那些传闻联系在一起,他觉得这个名叫“廓清鉴”的灵物实在有些孤单,和自己一样茕茕孑立,举目无亲。想明这一点后,他便时常去朝颜峁给石头送桃子吃,只送,也不说话,免得被它显字儿训斥或辱骂。每次将桃子放到石头边上,看着桃子消失了,他就自己在老松树下坐着看海,脑中想着妈妈,伤心一会儿,又自我安慰一会儿,然后起身回家。
送到那一年桃子过季、再无桃子时,宋宗玠已习惯了定期来朝颜峁看海。这天,他第一次空着手来到这里,刚要坐下,却见石头的正面缓缓显出一行金字:“关于你妈妈的过去,都可以问我,但问题不能超过一千个。”
宋宗玠万分惊讶,一时间却不知道问什么,想了又想,试探性地问出一句:“我妈妈第一次学做菜是什么时候?”
石头立即显示:“1986年,她十九岁。”
宋宗玠大为吃惊,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却再也想不出什么问题。这时,石头又显出另一行字:“你不要总是低着头,自信很重要,世界也就那么回事儿。”
宋宗玠一字一字地读了这句话,很是感激,心里增添了许多勇气。
这以后,每次宋宗玠来到朝颜峁,除了向石头询问妈妈曾经的点滴生活外,还总能得到它的一些或鼓励或指引的话,受益极多。当宋宗玠的挚友汤橙彦离开圣城后,石头也会表达自己的感慨:“我小时候,十几年都不会走散一个小伙伴。”
不过,石头的温和仅表现在与宋宗玠单独相处的时光,它对其他人或事仍是非常刻薄。这就是宋宗玠在陪女友来朝颜峁的路上,内心不安的原因,他担心女友在场,石头会表现得冷淡,甚至出言不逊。
果然,当两人来到朝颜峁时,石头并没有理睬他们,而是像大多数时间里一样显示着两行字——上行是“朝颜峁”三个镶金靛蓝大字;下行是:“曾经世界上唯一的陆地”十个金字。女友兴奋地向它问好,向它提问题,它都一概不应,急得女友连连撒娇、抱怨,说宋宗玠扯谎。宋宗玠知道石头劝不动,只好带她去朝颜峁顶峰去看西海。当两人下山回家时,宋宗玠回头望了一眼石头,只见它遥遥显示着一句:“宋宗玠,你他妈给我带了个什么人来!”
宋宗玠也怒火中烧,却没有发作,牵着女友回了九锡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来朝颜峁。
女友在圣维尔城找了半年的工作,很不顺利,春节前便提出回老家休贾市看机会,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过。离开圣城一个月后,女友在手机上发来一张她去健身房锻炼的照片,宋宗玠看了,回了句好。又一个月后,女友发来一张她在夜店门口拍的摩托车,那是她堂姐朋友的车,她说:“这车二十万。”宋宗玠想了想她清纯、可爱、沉静的面容,回了句好。再一个月后,女友打来提议分手的电话,宋宗玠听到一半,仍是回了句好。
分手那天,宋宗玠来到朝颜峁的老松树下看海。石头在他身旁发响,显出一行字:“你也算个偏执的人,女人走了为什么不挽留?”
宋宗玠猜到它在嘲讽,没看这行字,而是望着西海回答:“能过得更好,为什么挽留?”
石头显示:“是啊,那女的纨肌圭骨,也不是你养得起的。你一个开计程车的,除了撞狗屎运租了个别墅之外,纯粹一穷光蛋。”
宋宗玠这下回头了,冲石头怒喊:“穷就该死!?”
石头像是吃了一惊,瞬时隐去了那段字,石面映着宋宗玠和他身后的风景,半晌不再显字,连“朝颜峁”那几个字也不显了。宋宗玠朝它怒目而视,过了很久,走上前拍了拍它,拂去它顶部的几片枯叶,自己干眨着眼,离开了。
这以后,宋宗玠并没有疏远石头,仍是每天来朝颜峁看海,来陪它坐坐,只是话少了,不再问妈妈的事,也不再聊别的事。
到了这一年的夏末,也就是新黎云穆大学旅行团来到圣城、元钟大闹勤娘子街、陈晵牧和宋宗玠初识与作别的那几天,宋宗玠并没有感到日子有了什么不同。在帮助莽子、叶儿粑处理了烧烤摊的一些事后,他仍是像往常一样,每天只开一上午的出租车,下午则骑上电动车,依次去看望几位妈妈,傍晚时去朝颜峁看海,陪陪石头。
这天晚上,宋宗玠骑车离开朝颜峁,回九锡苑去。刚驶上宽容大道不久,他就望见,右前方一条坡路边的一个半塌的矮房里,有个橙色的影子在路灯下蠕动,他感到情况不对,就骑近去看。
叹世间万千机缘,多不得陈清道明:这个后来与宋宗玠度过许多年月的人,就在这样一个夜晚,在这样一面断墙边,以这样蜷缩的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宋宗玠认出这人身上的橙色衣服,这是新近在圣城大量出现的外卖送餐员的统一工作服。外卖员的职业新兴不久,这人的衣服却已十分肮脏破旧,不仅如此,在这个夏季的夜晚,这人从头到脚都包裹得十分严实:顶着外卖员的橙色头盔,戴着米黄色的口罩,系着一圈枫叶红的围巾,双手掖在袖口里,周身只露着一双紧闭着的眼睛。宋宗玠上前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打了个激灵,激灵的微弱倒让宋宗玠吃了一惊。宋宗玠想起自己的电动车上还有半袋石头没吃的桃子,便去取了来,路上意识到这个外卖员该有一辆送餐的电动车,可是四下里却看不见。宋宗玠回到断墙边,将桃子递给他,他伸右手接了,却已无力送到嘴边,桃子被他用全力托着,似乎随时能压折他的手腕,然后坠落。宋宗玠觉得不能再耗,便将他搀起来,说:“我带你去九锡苑的医院。”外卖员半睁着双眼——这双眼在他污秽的脸庞上显得晶亮异常——看了看宋宗玠,然后垂下头去,任由他将自己扶上电动车的后座,驮去了医院。
当晚在九锡苑的医院值班的是远近闻名的虞败火医生,一个表面上过于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宋宗玠扶着外卖员走进急诊室,虞医生抬眼看了看这对邋遢的人,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口的末尾连上一句:“倒是少见。”随后才示意让患者在办公桌边的圆凳坐下。
待外卖员坐稳,虞医生凑近问:“人怎么了?”
外卖员没有回答。宋宗玠说:“我在路边看到这个人,像是得了重病,您给看看?”
虞医生不再问,忙伸手去给外卖员切脉,不久,说:“累昏罢了,抬回休息。”又皱着眉,盯着外卖员说:“时难至此。”
宋宗玠很是疑惑,问:“不再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病?”
虞医生淡淡地说:“病在其命,我治不好。”
宋宗玠在九锡苑几年,也多次听说这位虞医生仁术高明,这时见他实在是冷静,只好自我劝慰:“先送这个人回房子休息,真要是犯了什么急病,医院也近。”于是又搀起外卖员,带他回了别墅,让他睡自己在二楼次卧的床。当宋宗玠摘他的头盔时,瞬间,只见一绾乌黑的长发从头盔里荡下,宋宗玠禁不住“啊”了一声,顿了顿,又去摘他的口罩。口罩落开,一张黢黑污秽但眉目端正的脸露了出来,宋宗玠仔细看了看,担心真是个女子,就不敢再去帮她脱掉工作服,只扶她躺下,给她盖上被子就关门离开了。
第二天清早,他熬了小米粥,又煎了鸡蛋和火腿片,添了一碟萝卜干,都端去了次卧床头。外卖员仍未醒来,但面容舒展,呼吸匀缓,使人安心。他看了一会儿,又去拿了拖鞋放在床边,拿了牙具、浴巾、洗发露、沐浴露、电吹风机和房东艾阿姨留下的一些旧衣旧鞋,集中放在床边的书桌上,随后便出门去跑出租车了。
整个上午,宋宗玠只在九锡苑周围的街区跑车,心里总想着外卖员是否好些了,开车也屡屡走神,终于等到了中午,他交了车,换骑电动车回了家。快到别墅时,一阵孩子的欢笑声传来,这笑声融进温澄的日光,使人耳目欢愉。他放慢车速,拐了两弯,一幅令他终生难忘的画面缓缓展现了出来:正午的阳光像是金色的雪花,轻柔地散落在他居住了七年之久的楼院。楼前不大的草坪上,四五个男孩正喧嚷着赛着纸飞机,五六个女孩则争相举着颜色各异的折纸花朵,围着一位如圣灵般、身着白色连衣裙、刘海齐眉的长发女子,想最先得到她的夸奖。那女子略弯着腰,几缕发丝从耳廓后滑下,被阳光染成金线,她微笑着轻抚了每一个女孩的花朵,随后向她们伸出大拇指,匀了一圈,意作赞美。这时,四周响起了老人们的呼唤声,喊自家孩子回去吃午饭,孩子们举着纸飞机或纸花朵,向那女子招了招,有喊“姐姐再见”的,也有喊“阿姨再见”,随后四面八方地跑回家去了。宋宗玠在院前停了车,穿过奔跑的孩子们,朝别墅门口走去。那女子望见了,就像同他久别重逢一样,在本有的笑容上又叠了一层欢喜,缓步迎了过来,手指向别墅屋里,嘴里发着“欸”“欸”的声音。宋宗玠笑着说:“实在难以置信,你是昨天的那个外卖员。”
这女子仍是“欸”“欸”地冲他笑着,表达着,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可能是个哑巴。
他顺着她的指引进了屋,顿时,一股红烧羊肉和熟米饭混合的香气罩满全身,定睛看去,却是灶台上的一盘青椒拌干丝先入了眼。他正感慨着,女子已熄了灶火,将炖羊肉的砂锅端去了餐桌,他连忙赶上去盛了两碗米饭,连同青椒拌干丝也端了去。
这顿饭的美味超出了他的想象,一口羊肉下肚,几乎就要落泪,整顿吃完,简直已被俘获。而她呢,坐在桌对面,始终笑盈盈的,被他催促几次夹菜吃,才低头吃一两口,抿一抿嘴,又微笑起来。
饭后,宋宗玠抢着洗刷了锅碗,看看时间,对女子说:“你可以睡个午觉,再养养身体。我下午去看妈妈们,会尽快回来。”女子似是听不懂,双眉微蹙着,很快又似猜到了什么,一扬眉,轻快地跑上了二楼。不一会儿,她拎着自己那身外卖员的外衣下来了,外衣已经洗净烘干,晃着鲜橙色。宋宗玠知道她是要和自己出门,笑着接过那件外衣,说:“虞医生说得没错,看来你的身体没有大碍。和我出去逛一下午也好,不过这件外卖服就不要再穿了,房东留的有夹克,我给你找来穿吧。”女子这次会意极快,笑着点点头,等他拿来了夹克,两人一起出门。
宋宗玠骑上电动车,载着女子驶向勤娘子街。往常他总是从东边的宽容大道绕过朝颜峁,到达街上,这次却有意让女子看看海景,吹吹海风,于是挑了西海岸公路骑行。圣城夏末的海岸线从不令人失望,一路醉人的风光伴着两人来到街西口。这天逢集,宋宗玠骑车本就慢悠悠的,来到人群热闹的勤娘子街,就更慢了,几次都要停下车来礼让行人。行人中又多得是旧邻故友,“粽仔”“粽仔”地喊他,他也乐得暂留,和人侃上几句。每当他停车,女子都会下车来,立在她身边,冲和他对话的人微笑着点头,有几次则被街边售卖水产或小宠物的摊位吸引,悄悄挤去了,蹲着看水缸里的小螃蟹或纸盒子里的猫咪。日光仿佛青睐于她,总是追随着将她的长发与白裙照得十足耀眼,氤氲出柔幻的彩阈和永恒的气息。宋宗玠也不催她,总等到她看满足了回过头,两人隔着熙攘的人群相视一笑,重新组合,继续赶路。
因为前不久游客砸烧烤摊的事件,为个探望或照料,五位妈妈这几天常在四孃的小院聚首。当两位年轻人出现在院门口时,妈妈们齐齐向他们看去,眼神中的惊异与慈柔出奇一致。宋宗玠引着女子进了院,向她一一介绍了妈妈们,女子笑着向妈妈们点头,发出轻轻的“欸”。他又向妈妈们介绍她,却只说了和她相遇的事,就突然哑口,一来他确实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二来让一个陌生女人借住在自己家这种事实在不便和长辈讲。妈妈们呢,哪里用他讲?都到了相当的年纪,年轻的女郎在她们眼中变得格外惹眼,又可谓透明。她们表面上像往常一样朗声说些街坊琐事,心里却都安静地观察着这女子,很快都将肯定的意味或通过点头、或经由微笑表达在了闲谈中。
宋宗玠想不到这许多,陪妈妈们说了说话,就去一楼的厨房里帮莽子、叶儿粑穿肉串儿,预备晚上烧烤摊的食材,女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也学着他穿串儿。傍晚时,他和妈妈们告了别,骑上电动车,载着女子前往朝颜峁。临走前,三孃拉着女子的手,好一阵轻抚,院里的人都笑着劝开。
来到朝颜峁的北山脚,停了车,两人望见石头前面围了三个身穿警官制服的人,女子有些惧怕似的,扯着宋宗玠的衣角,不敢向前。宋宗玠安慰了几句,她才敢跟上。走近时,只见石头上面显着一行字:“瞧瞧谁来啦。”随即又换了一段字:“杀人凶手在案发当晚,躲在了图书馆五楼某个书柜的上方——那书柜足有四米高,那么,警长先生,回到霍克达尔去破案吧,我讲完了。”三名警官中,较为年轻矮小的那位回答:“想不到一个药剂师的线索,能直接引出真相。非常感谢您,再会。”说完,深鞠一躬,带着手下走了。
宋宗玠这时上前,笑着问:“你倒是转性了,怎么突然对人这样热情?”石头立即显示:“前两天被雷劈了。”宋宗玠开怀一笑——女子见他笑了,就也跟着微笑——将带来的桃子摆在石头边,随后就带着女子去朝颜峁的山顶看海。这个时段风向不定,海陆两头的气流在山顶交汇着,一时分不出强弱,反应在嗅觉上,就是每一呼吸,都有山珍海味的混合香气,拂得人醺醺然。西方的天空渐橙而紫,一排镶了粉边的厚实的云团彰显着白天海面的蒸腾之盛,日头在云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着,敛回金光,也带褪海水的瑰蓝。宋宗玠和女子仿佛融入了这一片橙红的画境,禁不住生出万分的感动,为这落日景象,也为相视而笑的眼前人。
接下来的故事,就要超出本书的时间线了。
半年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清晨,宋宗玠正在清扫院落,女子轻轻走来,含笑递给他一张纸。他笑着接过,只见上面写着:“我的名:夏依”。
他看了,轻点着头说:“夏依?好名字。‘夏’这个姓吧,人不算少,却也不太常见……”
女子微微摇了摇手,提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我姓宋”。他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温柔地笑了,女子——宋夏依——也跟着他笑,笑得十分纯粹、开怀。
某个黄昏,在朝颜峁的山顶,宋宗玠忽然心血来潮地问:“夏依最初是为什么来到这座城市呢?”宋夏依低头想了想,拾起一粒石子,在地上写了一个字:“命”。他听了,肯定地点了点头,心想:“是命运啊。”
又过了十一年。
这天清早,宋宗玠出车前说:“今天下午我该去大妈和三妈那里,夏依,你幼儿园放学以后就直接去朝颜峁等我吧,我差不多会同时赶到。不用再去四妈那里帮忙干活了喔,四妈那里也有兄弟们照顾着。”宋夏依笑着答应了。
下午五点半,她像往常一样从工作所在的市南湛明幼儿园走出,往朝颜峁的方向信步而去。路过一条小巷时,在巷口的拐角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随即又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傻瓜才会再信你!”
宋夏依有些好奇,加快了脚步走去拐角,看到两个背书包的小学生在一家包子铺前争得面红耳赤,虽然都已生气,但说话声音却都甜嫩可爱。宋夏依不禁一笑,只听那男孩这时说:“你怎么可以质疑纯洁的我呢?”
女孩立即说:“谁叫你说到做不到!”
男孩不再和她争辩,转身就去包子铺前,笑着问:“老板,请问有茴香包子吗?”
“没有。”早就趴着看他们吵架的身材壮硕的老板懒懒地说。
“老板,请问有素三鲜包子吗?”男孩又问。
“没有。”老板回答。
“老板,请问有包子吗?”男孩不死心。
“没有,卖完了。”老板低头盯着他。
男孩嘴角带着余笑,双眼冲老板乜斜着,眼中的意味就像是一位老教授在对犯错的幼儿园学生说:“你这么做对吗?”这是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的奇妙的眼神。老板扭过头去,慢悠悠地晃到铺子深处。
男孩也转过身,对女孩耸耸肩。女孩对包子似乎也不是志在必得,就顶开男孩,朝巷北走去,男孩则朝南走。女孩没走几步,回头冲男孩大声说:“常烩菜,我还是觉得你的名字不好听!”
男孩也回过头大声说:“都听了四年了,你跟我说不好听?”
女孩不再说话,回身继续走,倒是男孩把她喊住了:“芮引樱——”
“干嘛?”女孩又一次回头。
“不要因为我,耽误了青春。”男孩说。
“滚蛋吧你!”女孩怒骂。
“得嘞——”男孩转过身,夸张地甩着双臂,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女孩已羞红了脸,跺了一脚,转身跑开了。
宋夏依和几位路人早已笑声不绝,见两个孩子各回各家了,便也陆续离场。
当她来到朝颜峁的北山脚时,宋宗玠刚好也骑电动车到了,两人就一起漫步到山顶。落日余晖中,宋宗玠莫名想到了什么,于是拾起一节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命运”。又感慨说:“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吗——最初为什么会来到圣维尔城?一晃到如今,我们在这里已经生活十多年了呢。”
宋夏依这时已有相当的文字功底,低头看着“命运”二字,陷入思索,忽然,明眸闪烁,接过宋宗玠手里的树枝,在地上另写了两个字:“活命”。写罢,眼中泛起一些灰暗的光,但迅速恢复了明亮。
宋宗玠见到“活命”,有些疑惑,他仔细思索了和她度过的这十一年半的生活,想不到有哪些艰险,一切总是轻松惬意、简单美满,于是笑着安慰了她几句,宋夏依也仍是习惯性地跟着他笑了。
下山后,来到石头边,宋宗玠和它简短聊了几句,就骑上电动车,载着宋夏依往家去。
宋夏依坐在车后,突然很想再看看石头,就侧过头望了一眼,只见它立在山脚,随她投来的视线而显出六个大字:
“祝福你,宋夏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