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暗蒂
不论怀着怨恨还是期待,次日清晨,所有人都早早醒来。
陈晵牧下到宾馆大院时,见众人已经散坐在四张大桌边,欢声笑语地吃着早点。元钟和伏铎也已到场,互相坐得并不远,虽然都没有应景地强颜欢笑,但混在晨光的金束、包子的蒸汽和人们活跃的身影中,瞧着倒也不算尴尬。
陈晵牧走到院东厨房里夹了两个三鲜包子、一根油条,又盛了一碗面线糊,都端去一个空位上吃喝起来。他口齿忙碌时眼睛也没闲着,瞟一会儿元钟,又瞟一会儿伏铎。闹剧的记忆酿了一夜,此时正是滋味,包子和面线糊都是咸香的,他却唯独尝出了甜蜜,心中甚至很期待:“打啊你们两位!这会儿再打起来多合适!”同时,他也发现,不论明面上有多装模作样,在场的大部分人也都暗瞟着元钟和伏铎,瞟得正甜蜜。
唯一为昨夜的闹剧感到痛心疾首的是老楼长穆萨克。虽然早有无数的事件宣告了他的衰老,但它们都未曾给这位年过六十的青春心守护者带来致命的冲击,他总是安慰自己是这个世界愈发失控,而不是他对身边一切的掌驭能力弱化。直到昨夜他循声走下三层小楼,躲在宾馆大门后目睹了那些人疯狂的吼叫、凶恶的瞪视和杀气腾腾的对峙后,他才终于在莫名强烈的恐惧和颤抖中向岁月低下了头颅。但是,他平生不是一个喜好冷眼围观的人,于是搅打着勇气等待进场劝和的时机。可悲的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球形锁勒住了他的心,使他寸步难行,另有一个声音在劝他致虚守静,莫问纷扰,颐养天年。他迷惘地走下了自设了大半生的道义台阶,叹一口气,便贴在大门后,露一只眼观看马路上的冲突,渐渐品出了趣味。
当元钟被陈、马两人推向宾馆大院这边时,穆老楼长急切地转身跑回了三层小楼,生怕被哪个眼尖的发现。一路上,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窃贼般的快意,心里只念着:“罢了!罢了!”
一整夜,加上次日一顿早餐的时间,穆老楼长就完成了思想的转变:失控的世界就由它去吧,只要还能节制身边的人和事就好。想到这,他便不再顾忌人们频频投来的同情中掺杂着嘲弄的目光——犯事者之一的伏铎是他昨天还在热情夸赞的旧部,只是温柔地注视着身边正在喝面线糊的孙子,忍不住抿嘴一笑。偏是这一笑,又令他转念想到:“万一将来这孩子长大了,也是个伏铎或元钟可怎么办?”直想得冒出一身虚汗。他突然对未来万念俱灰,因为那是一个他完全无力掌控的时空,于是又急忙自我劝慰:“嗐,也活不到那时候!”就这样一来一回地胡思乱想着,他的意念再次愉悦地指向了生命的尽头:为了避免平生信条的彻底颠覆,也许死亡正当其时。
穆老楼长正解脱着,伏铎朝他走来,强笑着说起辞别的话,众人这才知道他不跟团旅行,当真只是心念旧恩,来圣维尔城看望故人一天。穆老楼长没心情听他话里的歉意,一个饱嗝吊不上来,便后脑发昏,怕真要死,于是急忙摆了摆手,简单说两句不冷不热的场面话,也作训诫,也作诀别。昨天下午还紧跟着穆萨克问候伏铎的葛拉丝、詹妮弗等人,此时只遥遥地给这个将远行者一个眼神,随后招呼早饭后的旅行团成员们上大巴车,前往今天上午的景点——城北的无榷关。
伏铎不等大巴车开远,便走去街南的土台,找到自己的银色轿车,驾车离开。当车行驶到圣维尔城西南郊的一段宁静的海岸公路时,伏铎再也忍不住,先是默默地流着泪,而后干脆像将死的野兽一样颤抖着胸脯,低呜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就是个十足的废物,但他异常享受这种疯狂的丑态。哭了一段路,他莫名地回想起一个画面:他第一次驾车上路时,曾在某个路口,瞥见邻车的一个中年男人在放声大哭。多年来,他一直对那种懦弱的行为嗤之以鼻,如今却能感同身受。他突然希望自己痛哭的画面也能被人瞥见,被人记得,希望自己驾车远去的一幕能被人遥望,被人祝福。
还说新黎云穆众人这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的旅行。无榷关距离夕惕关不远,却不临海,位于圣维尔城正北方的一片山岭中。大巴车在关南的停车场停了,众人纷纷下车,沿着观景河堤向无榷关的关城走去。一路上的风景也算别致,特别是山中的空气比海边清新很多,使众人感到爽朗无比。陈晵牧却没太在意风景,因为他无意间又发现魏玛和罗伯特走得极近,两人这次虽然没有碰触,但眉来眼去,笑问笑答,也实在碍眼得很。他又想起元钟和米雪莉闹了矛盾,便在人群中搜索这两人,只见他俩各逛各的,显然都没个游山玩水的兴致。他不再看人,调大了mp3里音乐的声量,独自听着歌,走向无榷关。
另一边,元钟确实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虽然伏铎的离开使他松了口气,心中能当这人永远死了,但一想起其他乌七八糟的事,他仍是不顺气,只好机械地跟着队伍走。
进了无榷关,元钟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骂这关城建得不规不矩。他见有一处像大坝一样的城墙上站着一圈人,就也登上去围观。原来这有一个导游在向人群介绍脚下的水瓮城,正说到“瓮中捉鳖”的老话,元钟稍稍提了兴致听,但只听了两三分钟,就没了耐心,暗道:“此地水急滩浅,焉有使舟兵攻关而求困于此瓮之理?况四向皆山,可谓‘天瓮’,奇峰险嶂,无不可偷渡急袭。若敌军忽至,是你瓮他,还是他瓮你?”想罢,倒也自觉兴味盎然,于是抖擞精神,继续闲逛。
将近中午,新黎云穆众人陆续往关南的停车场赶。行走间,众人发现观景河堤旁的马路上多了许多运送游客的电动三轮车,驾车的虽然大多是身着鲜衣、头戴花巾的老太太,但个个都带着疾行如风、侵略如火的势头,骑着三轮在车流和人丛中闪转穿梭。许多步行的游客都险些被剐蹭到,惊魂甫定,张嘴便骂。陈晵牧也差点被一辆鸣着刺耳的喇叭声的三轮撞到,于是在心里骂了几句,连同这座属实没什么特色的无榷关也问候了。他骂舒坦了,就紧贴着观景河堤走,同时留心马路上的混乱状况。
没走多远,他就瞥见一辆北向逆行的暗红色三轮将一辆南去的白色大巴车逼得急停。驾三轮的老太太似乎没意识到大巴车的存在,双眼只盯着前方的无榷关,想夺路再走。大巴车司机第一时间下了车,也不打骂那老太太,见她转向想溜,便一个箭步上去拔了她的车钥匙,身法之迅捷,动作之熟练,使游客们叹为观止。老太太这才笑哈哈地嚷了几句土话,那笑容里却没什么自责与歉意。她掏出一沓纸币抹了抹,抽了一张递给大巴车司机,陈晵牧看不清那是多大面值的纸币,只看见那司机收了钱就还了车钥匙,随后驾车走了。老太太不等他转身,早早重启了三轮,继续朝无榷关逆行而去。
陈晵牧觉得这场面倒有些喜庆,暗自替那逆行的老太太祷告了几句,就继续朝自家的大巴车走。不多时,新黎云穆众人已全部回到车上,季时策先生在驾座吸着山风饱睡了一觉,这时已经醒来,配合米雪莉点清了人数,就发车回宾馆。
路上另有一件趣事。发展部的美男新人安德烈将买来的一包鱿鱼丝逐排分给同事们吃,詹妮弗、莫琳等人就伙着夸他,说他是旅行团里难得体贴的男生。同为美男新人也同样买了鱿鱼丝的罗伯特有些气不过,举着手里的半袋鱿鱼丝高声问:“刚才吃过我的鱿鱼丝的在哪里?”魏玛立即高举着右手起身,笑盈盈地望向他。卓拉、梅瑞娜等人也笑着举起手。安德烈也不气馁,拉长了声音问:“谁的更好吃?”座中又有几人应和他。哥俩儿就这样尖着嗓子斗了半路,像两个面首争宠一样。事实上又有什么可争竞的呢?他们两个的鱿鱼丝都是在同一个地摊买的,都是从黑作坊流出后放了八九十天的屎玩意儿。
当众人回到宾馆时,发现消失了大半天的司塞浦正坐在院里的餐桌边,头上缠着一圈绷带,像个丧门神。海伦校长、葛拉丝、詹妮弗等人立刻上前给他送关怀,呼天抢地,如做白事。司塞浦也还笑得出来,回谢了几句。元钟见了这景,把牙咬得铿铿作响,响声荡在喉胸之间。他挑了个离司塞浦最远的座位,坐下开吃。
午饭后,他望见葛拉丝、詹妮弗仍围在司塞浦身边,这时不像是在送关怀了,而像是在同他秘议着什么,三个人一会儿摇头叹息,一会儿点头微笑,模样古怪得很。元钟心里骂道:“沆瀣一气,臭味相投!”他自信没什么理屈力薄之处,完全不忌惮这几人的联合。
旅行团大多数人则没有元钟这些忧虑,饭后各自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准备返程。下午一点半,众人辞别了宾馆老板一家,走去大巴的行李舱装了箱、包,上了车,季时策先生最后一次点了人数,随后发车,开向新畿市。
大巴车行驶到圣维尔城东郊的一个路口时,陈晵牧在一群等红灯的行人中认出了昨晚那个穿白色t恤的男人。刚巧那个男人也仰头瞧见了他,再一次地,两人各自心头一颤,暖意顿生。出于习惯,他们都第一时间移开了目光,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又很快再次看向对方,就像两个不同时空的信使受到一股神秘力量的驱使,要将自己的密函传递给对方,又像是两颗流星擦边划过,彼此短暂地映衬光辉。大巴车很快就永远驶离了这个路口,陈晵牧和这个陌生人最后的交流,是互相微微点头致意,而后就谁也看不见谁了。
归途中,陈晵牧一再想起自己对大海说的那句话:“我缺一个故事。”他也一再联想到那个身穿白色t恤的男人,忍不住问出了声:“这样一个萍水相逢、普普通通的人,他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