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夏海
在教务部夏令营结束后的新一周的周五早上八点,新黎云穆大学的旅行团成员们陆续来到创业孵化研究中心西门。
这支38人的旅行团包含了除请假不去的教务部的贾斯汀、洛伦、专家室的庞森先生和财务部的乔伊斯之外所有的新黎云穆的成员——穆萨克楼长、海伦校长、校长司机郝艾佛;行政部的葛拉丝、费雅、王尝喜、米雪莉;组织部的詹妮弗、莫琳、马奎尔、梅瑞娜、卓拉、盛迦利、卢迪娅;教务部的元钟、陈晵牧、魏玛、温妮莎;艺术部的尤斯福、范克丝、戴茜、贝萨妮;发展部的司塞浦、卫斯塔、狄康、杜克兰、鲍勃、安德烈、罗伯特等29人,以及个别员工的家属——校长海伦的女儿史破竹、乔伊斯的女儿乔迪(委托给魏玛照料)、詹妮弗的儿子辛基、莫琳的母亲和女儿、温妮莎的未婚夫、魏玛的父亲魏夫曼、母亲马莉诺、哥哥魏珑等9人。
负责这趟旅行的全部接送任务的大巴车司机季时策先生很早就将车停在了西门外。尽管同他预先联系的米雪莉一再确认旅行团总人数不会超过40,但他还是用一双尽可能圆睁以弥补先天和气不足的眼睛反复点了人数,不够坐满,于是替自己的45座老伙计舒了口气,愉快得像是为它延寿了二十年。
集体旅行是一个作秀的好时机。米雪莉破晓时就起床精心打扮了一番,这时春风满面地同季时策先生一道,又是帮大伙将大小的包、箱抬进行李舱,又是指挥大伙上车入座。两人闲时就高声谈些喜庆话,音量保持在刚好能让全车人听见的程度。季时策载客多年,早练出一套待人接物的本事,所以在旁人看来,这些谈话居然毫不做作,甚至十足融洽。
到了临发车的时间,米雪莉点了点人,又打了一通电话,对季时策说:“季师傅,我们校长女儿的发卡丢了,她们还在楼里找。可能要晚两分钟出发了呢。”
季时策笑着回答:“那没关系,等她们找着了,来了再发车。”
米雪莉嘴唇向两侧一挤,自认是个动人的笑容,又贴近他低声说:“一会儿校长女儿来了,你不要被吓到。”
季时策问:“怎么回事?”
米雪莉轻声说:“丑得厉害。”
季时策一时语塞,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他半生阅人无数,自信再丑陋离奇的相貌也见过不少。然而,当海伦校长领着她正在闹脾气的女儿远远走来时,他只是略一张望那小女孩,就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你道那校长之女怎生模样:
面黢发褐,睛陷牙突。
晨萸映晚,新叶含枯。
姣颜多舛,秽容常祜。
天谑其所,何叹不淑?
当下季时策回到驾驶座,定了定心神,等米雪莉、海伦校长、校长女儿上了车后,便发车前往本次旅行的目的地——西海岸的圣维尔城。
新畿市通往圣维尔城的高速公路笔直得就像设计师顺着地图上的纬线画出来的,大巴车只在驶离新畿市区时堵了一段时间,随后便畅通无阻。在不到三个半小时的290公里的行程中,大巴车只在半途的一个服务区短暂停留过15分钟,好让旅行团成员们去洗手间或是晒一会儿太阳。
包括魏玛在内的部分领教过校长女儿磨人手段的员工们,本以为这290公里的旅程会被史破竹搅得异常难熬,甚至有人预想她会直接拆车,但出乎这些人意料的是,史破竹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并不活跃,坐在她身边的海伦校长也不像往常那样意气风发。事实上,在这三天的旅途中,母女俩都相当安静,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其他人获得了相当舒适的旅行心态,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话。
同样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这趟旅途中比较闹腾的是终于暂时脱离了母亲管控的小乔迪。
和那些自出生之日起就被冠以“黄金一代”之名的同龄的孩子们一样,乔迪在成长之路上享受着优渥的生存条件、狂热的祖辈宠爱、顶尖的教育资源,以及因被称为“垮掉的一代”的父母过早离异而带来的有关人性的超前磨炼。这一切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她在旅途中对身边的魏玛过于乖戾的自夸。魏玛受乔伊斯之托,在三天的旅行中都对乔迪关照有加,此时便陪着她玩一些智力游戏。乔迪每赢一局就要对自己的智力吹嘘一番,最后干脆不再和魏玛玩了,只轻拍着自己的脑瓜大声说:“它根本忘不掉东西,也没输过竞争!”说完便把头扭向窗外,张望起远方的一片鲜紫色的水柳汀和自己光明的未来。二十九年后的某天,初恋受阻的乔迪再次乘车路过这同一片水柳汀,那时她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着一句早已广为人知而她却永远不愿承认的评语:“所谓的‘黄金一代’,避开了战争,避开了饥荒,避开了贫穷,避开了愚昧,却逃不过人性的迷局,更逃不过历史的熟剧——终究只是一群运气尚可的平庸之辈罢了。”
中午11点20分,大巴车已开到圣维尔城西边的误落三街,这里距离圣维尔城的核心景区——昏礼海岸——和旅行团入住的宾馆都已经不远了。米雪莉预订了误落三街南口的一家海鲜餐厅的午餐,旅行团众人等大巴车在街边停稳后,就纷纷下了车,一边欢欣地闻着海城咸凉的空气,一边抢进餐厅去找自己部门的座位。下车前,元钟摆弄起手机,给陈晵牧发消息道:“阿牧,拍些众人下车的视频,回去剪花絮用。”陈晵牧看了有些败兴,知道这又是一项没什么屁用的任务,但还是回了一个“好”。两人暗地里互相猜忌、怨怼了几天,到此刻却因为这两句算不上愉快的简短对话而重建了联系,竟都感到了内心的舒展。
一顿丰盛的午餐后,新黎云穆的旅行团又乘大巴来到了宾馆所在的勤娘子街,这是一条向西已能望见大海的、东高西低的下坡路,旅行团即将入住的宾馆就在街中的北边。大巴车在街南的土台停车的过程中,已有大半的成员看见了宾馆门口拉起的红底黄字的大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新黎云穆大学的创业英雄们!”众人在车厢里欢呼了一阵,待车停稳后,便带齐随身物品下了车,去行李舱取了自己的箱或包,过街来到了宾馆。
这家宾馆本有个还算清雅的名字,却被这横幅遮住了,所以旅行团的大部分成员日后回忆起这里时,脑海中只浮现出“创业英雄”等字样。众人进了宾馆大门后,看到的是一个九十多平米的大院。院中的两棵银杏树下搭了凉棚,棚下的水泥地上摆着些方桌和长凳,院东是一间大厨房和宾馆老板一家人所住的一排矮房,院西是一排供客人居住的平房,院北则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它是最主要的待客居所,很显然被倾注了主人尽吾志也的宏愿与诚不能至的遗憾——它被建得像一栋袖珍版的地产大厦。
众人看出这里不过是个高档些的农家大院,和同时代的许多农家乐或乡村民宿一样,乍一看总是有些不对劲儿,却又实在挑不出毛病。此外,集体旅行中的人们在降低了心理预期的同时,又极大地提升了包容心,所以,旅行团成员们都仍保持着不错的情绪,听从行政部葛拉丝等人和宾馆老板的安排,各自到房间整顿去了。
陈晵牧和司机季时策、温妮莎的未婚夫分到三楼东边的同一间房,三人甚至未通姓名就聊得十分愉快,互相也没有提防之心,在彼此分享了各自带来的零食后,三人一致认为自由活动的午后时光应该始于一场酣睡之后,于是几乎是同时爬上了各自的小床,很快睡下。
下午两点半,陈晵牧被一声尖叫惊醒,他起身后发现季时策和温妮莎的未婚夫都已经离开了房间,于是洗了把脸,也走出房门。走廊里,他看见校长之女史破竹正在追赶詹妮弗的儿子辛基,辛基被追得不停哭叫,最终逃回了妈妈的房间。陈晵牧看这小男孩也有个十岁的样子了,神态和举止却柔弱得很,不知为什么,他想到如果是元钟看到这小男孩,定会骂道:“阳刚之气全无,小子难堪大用!”他无法预见的是,这句空想出来的评语,错了一半,对了一半——十四年后,作为“黄金一代”的佼佼者,辛基凭借新闻学博士的学历和成长之路上的诸多荣誉获得了一份海外的高薪工作;又三年,已定居海外且初婚未久的他险些死于一场由反种族歧视游行演变的大冲突,当他拼死撕扯那个将他扇倒在地并狂风般地朝他的太阳穴挥拳的壮汉时,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血气翻涌,第一次意识到“血性”、“尚武”、“阳刚”这些词语的分量,也第一次想到了恨,他恨眼前这个无业游民模样的低等人,也恨自己的父母机关算尽让自己出生在了新畿,而不是民风彪悍的东黎市,更恨无数光环下的自己原来是这样懦弱无能的事实。
当下陈晵牧在小楼里逛了几圈,没再见着什么人,料想大伙都已经去海边了,于是也离了宾馆大院,沿着勤娘子街向西走去。
一路上,他见这街道并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新潮、静谧,而是老铺遍地、人员混杂,很有古代鱼肆的感觉,这令他有些欢喜。走过勤娘子街尽头的丁字路口,就已能踏着细软的沙滩,饱览一望无际的大海了。他很快就在众多游客里望见了自己人,他们三五成群,各玩各的:莫琳陪着母亲,带着女儿在栈道上拍照,元钟和米雪莉光着脚、牵着手在浅滩漫步,司塞浦率领着发展部的六个手下在海水齐腰深的地方站成一列,咋呼着玩“跑火车”……陈晵牧对大海本就不太感兴趣,加上下巴的伤口已经顺利结疤,就更不敢沾水了,只是衣鞋齐整地站在沙滩上,听着mp3里的歌曲,看着海水出神。许多不认识他的陌生游客见了,都有些惊异,当他是传说中的观海石仙。
晚上六点半,宾馆已备好了四大桌丰盛的饭菜,款待新黎云穆大学的旅行团。这些饭菜也和同时代的许多农家乐一样,乍看之下总是怪怪的,一吃倒也美味得很。正当众人吃喝得开心时,葛拉丝起身宣布,晚上八点半在昏礼海岸有篝火舞会,请大伙吃完再次去海边玩耍。众人一阵欢呼。
夜晚的勤娘子街张灯结彩,更显热闹,昏礼海岸反倒谨守着自然规律,随着太阳西沉而早早安静,只剩下海浪的声音。陈晵牧仍是走到了近海的沙滩上,看了看身后的众人围着篝火齐舞的热闹景象,又望了望身前已混入黑暗中的夜空和大海,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对比。
“我差一个故事。”他突然对着海的远方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