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盛宴

    每年的毕业季都是绝大多数公司招聘的狂欢节，但以新黎云穆大学的条件是没资格在六月或更早参与到抢人大战的，负责招聘的费雅只能在靠后的时间里捡漏淘金。所幸今年各部门主任在五月年会后就争相补人，等到了毕业季，她手头只剩下一项任务——为元钟的教务部招一位副主任来。

    这两年的优质毕业生多了起来，费雅已经习惯了用很低的薪资待遇去套一些至少看起来很不错的硕士研究生，这在十年前她刚成为人力资源助理时是难以想象的事。

    招聘工作顺利进行着，前后有两位斯里因慕大学的女研究生来应聘教务部副主任的岗位。陈晵牧也知道部门招人的事，他注意到来面试的这两位“第三大学”女研究生都亭亭玉立、气质出众，莫名为她们感到惋惜——这样顶尖的人才来到新黎云穆大学，简直是一种耽误，一种浪费。使他感到安慰的是，两位女研究生面试后再也没来过，他问元钟怎么没招聘成功，元钟淡然道：“彼求甚多。”陈晵牧窃喜。

    又一日，仍是个女研究生来面试，陈晵牧远远望见她相貌平平，衣着品味也显然蒙昧未开，便觉得她是适合这里的。果然，元钟面试了这女生后，在教务部通讯群里发了通知：“下周一副主任入职，吾等各作预备。”自五月年会后，教务部全员已闲了近两个月，大伙这时收了消息，都有些疑惑，不知道要预备什么。

    副主任入职当天，自然是要和所有人走一番俗套。但因为她长得实在不讨喜，人们大多只记下她叫“安杰亚”，对她的年龄、学历、职务和那些低情商的人独有的自认诙谐的废话再无兴趣，甚至还会对她说完废话后吸溜嘴角口水的行为大为生厌。

    陈晵牧早猜到元钟所说的“各作预备”的含义，只等这天傍晚下班蹭一顿好饭。果然，下午三点时，元钟在通讯群里道：“安副主任既至，本部八人已齐。今当高歌痛饮，话夜而庆！”陈晵牧一笑，当先回复说好。部门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回复说好，连魏玛这次也不多嘴扫大伙兴了——平时她总是说去一楼传达室吃饭。

    对每天无所事事的上班族来说，下午三点总是最难熬的。收到元钟的通知后没一会儿，陈晵牧已然面对着电脑屏幕支颐小憩，任由屏幕里连播着三维动画的教学视频。阿牧充分研究过自己的工位，支起右臂挡脸睡觉的方式很难让别人察觉到他的怠工，连位于他身后上方、正对着他的一台监控器将这一幕同步到一楼传达室后，魏叔叔也会以为他是在思考工作。在阿牧身后工位的霍尔斯则没这么多顾忌，早早趴在桌子上吐涎酣睡，他的电脑屏幕里显示的是他研究了一上午的、颇令他有所进悟的股市大盘走势图。教务部的其他人也大多埋头偷睡着。事实上，每天这个时候，整个新黎云穆大学的办公室往往会一片静谧，偶有的放肆的呼噜声更衬托了这静。

    陈、霍两人睡得正舒爽，忽然被同时拍醒，两人抬头看去，原来是元钟施掌。只听他轻声道：“随吾来。” 两人眨眨睡眼，悄么声地起身，跟他下了五楼。三人这一小段活动十分轻盈，没打破办公室的静。

    陈晵牧见元钟下楼梯时，两胳膊像弹簧一样漫天乱颤，心想元老师这是真欢乐了，便也颠着俩胳膊溜下了楼。来到楼下，元钟道：“今晚炒菜，吾等去万悠超市采购。”陈晵牧说：“这才四点不到，难道我们不应该在办公室认真工作吗？”元钟冲他翘个眉毛，怪笑一下，陈晵牧从他既欢脱又蔑视的表情里读出几个字是“玩儿蛋去”。

    三人到研究中心东门外不远的万悠超市买了许多餐具、食材、调料、零食和酒水。陈晵牧见元钟一路上都在打电话询问要买什么，料想是他的新女友米雪莉在远程指挥。买完东西，已将近下午五点，三人提着五大袋子物品回到元钟的图书馆宿舍，紧接着，又去邻近的贝萨妮、梅瑞娜的宿舍拿来了电磁炉、铁锅、铲子、菜板，最后架起一张不知什么时候买来的折叠圆桌，这下晚宴的前期准备工作就基本完成了。三人甩了蒲团，坐上煮茶扯淡。

    等到五点半下班，参加晚宴的人们一齐到了。除教务部的人外，行政部的米雪莉果然也到场，魏玛还拉来了组织部的梅瑞娜。十人很快忙活起来：温妮莎和洛伦将买来的菜花、黄瓜、胡萝卜、西红柿装了两盆，端去二楼走廊东头的盥洗台清洗；梅瑞娜和米雪莉则在南窗边的柜子上搭好电磁炉，摆齐调料，只等待会儿大展厨艺；她们又唤霍尔斯和陈晵牧拿上锅、铲、碗、碟、筷去盥洗台洗刷；魏玛身无所长，在图书馆里往来穿梭，得意地指挥众人；元钟在心里将她骂了一通，他今天高兴，没骂出口，自去和安杰亚、贾斯汀喝茶闲聊。

    灶间纷乱不提。满屋的油烟散尽已是七点，十人终于围着一大桌酒菜坐了下来。看这桌上鳞次栉比地摆着：可乐鸡翅、鱼露菜花、炒鸡蛋、拍黄瓜、糖拌西红柿、鱼香萝卜丝、寿司八样、五香酱肉；啤酒十瓶，白酒两瓶；咸饭十碗，花生、瓜子无数。元钟自开了一瓶啤酒，举瓶道：“多谢瑞娜、雪莉烹此佳馔！欢迎安副主任加盟本部！”其余九人也纷纷开了啤酒举在一起，十瓶啤酒碰得叮叮当当。

    干了第一杯，就可以任意吃喝了。陈晵牧看这桌上真正能吃的也就酱肉和花生，于是夹一筷子肉，吃两粒花生，再抿一口啤酒，就这样默默努力起来，一句不参与众人的讨论。元钟知道怎么让宴席保持热闹，向众人夸奖了安杰亚几句后，便全力调侃起魏玛，说她菜不会洗，饭不会炒，日后怎生得嫁。魏玛也是个识逗的，嬉皮笑脸地辩白着。一旁的米雪莉也是个会来事儿的人，跟上卖了乖，说什么女人家不会炒菜也不要紧，有事业就也算好。元钟便伙着贾斯汀、霍尔斯一起嘲讽起魏玛的事业，同时开了一瓶白酒，斟了齐饮，魏玛仍是笑嘻嘻地应对，半点火气不沾。众人正乐呵着，只听见门外传来一声低叹：“嗬，够热闹的。”

    众人循声看去，发声的那人已经闪进门来，是个俊秀至极的男人。元钟见了，猛地站起，险些带翻一大桌酒食。他大呼道：“久不见常兄弟！快请入席一叙！”

    常羊来双眼无神地扫了一眼这圆餐桌，半恭半哂地说：“就不蹭饭了吧。我来看钟哥一眼就走。”说完就真的转身走去门口，又想到了什么，回头说：“钟哥你这二楼窗外的葫芦藤开花了。”

    元钟很是惊异，不禁看了一眼南窗，问道：“吾竟未察觉。何时开的花？”

    陈晵牧早拿餐巾纸揩了嘴，接话说：“开了有三四天了。”

    包括元、常在内的全屋子的人都看向他。常羊来似乎很兴奋，盯着他缓缓地说：“昨天我碰见沈别夕了。”话却是冲着元钟的。

    元钟问道：“沈兄弟近如风归云隐，断联久矣，常兄弟如何碰见的他？”

    常羊来倚在门口，摘下门上那块老锁，把玩着说：“昨天在秋葵街的十字路口，有个卖唱的……不对，应该叫‘流浪歌手’，嗯，有个流浪歌手在唱歌。我从那儿路过，就被别夕拍住了，非要拉我杵着听那人唱。我说，‘这哥们儿唱的是《蔷薇娇娇》啊，唱功也不怎么样，有什么可听的？’他说：‘你再听听，他改了歌词。’我就听啊听，果然有一句，那个歌手把‘待你凋零，我离开森林’改成了‘待梦凋零，我离开新畿’。我这才仔细看那人，他唱出‘离开新畿’时，平静地在笑，可是十字路口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有谁停下来听他的唱词，看他的微笑呢？也就咱沈同学有这闲心。我听完歌再一瞅别夕，嚯，他在那儿抹眼泪呢！我硬拉着他去吃了一顿火锅，喝到半夜才放他走。”

    元钟憨笑道：“沈兄弟貌若焦木，心如芳兰，多愁善感，是个真的人。不知他与你聊了些甚么？”

    常羊来说：“他要走了，说得含含糊糊，我没好意思细问。吃个饭全是我在说我家那点儿破事儿。”

    元钟叹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常羊来抿嘴一笑，点了点头，将老锁挂回门上，说：“我也走啦。”

    元钟皱眉道：“常兄弟要去何方？”

    常羊来已哼着《蔷薇娇娇》走出了门，只留下一句：“回家去呗！”

    他走之后，米雪莉立即问：“这男的是谁呀？”魏玛也犯了花痴，连连问：“元老师你是怎么认识的这个帅哥呀？天底下有这么好看的人！我刚才都差点叫出来喽喂！”温妮莎、洛伦听了，也笑着点头。元钟道：“常兄弟乃吾知己之一。”贾斯汀干巴巴地接了一句：“师傅的知己很多。”元钟不答。陈晵牧已经吃饱了，这时说：“古书上说女人多是秀美的，但人间最极致秀美的一定是个男人。想不到今天有缘能见到。”元钟听了甚喜，微微点头。贾斯汀闷了一口白酒。

    圆餐桌的另一边，梅瑞娜说起上周六下班后和魏玛一起去看的新电影。安杰亚听着不对劲，便问：“咱们周六是放假的吧？”她身边的魏玛和梅瑞娜柔声说：“是要上班的。”米雪莉低头不说话，其他人则看着安杰亚，默默地点头。安杰亚的面部表情明显僵化了，她本就生得个土色的糙脸颊，这时沉下脸，就更难看了。陈晵牧心里有些为她鸣不平。他早已对公司周六上班这个规定十分鄙夷，而最使他反感的是，行政部招人签合同时，并不明白告知对方每周单休，新人往往入职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个大坑，现在看安杰亚的反应，明显也是受了骗的。陈晵牧注意到，从这个话题直到晚宴不欢而散，安杰亚看众人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九个人贩子。

    却说常羊来离了沁梧楼，一路悠哉地往家走。快到自家小区门口时，他看见一个身穿校服、背着书包的小女孩站在大门边。常羊来知道她和自己家住同一栋楼，但从没和这个孩子打过招呼。以前偶尔碰见后，小女孩总会默不作声地和他并排走，快到楼门口时，小女孩还会先跑去拉开楼门，让他先进去，他也不客气，笑着道声谢就进了楼。

    今天他明显感到了异样——这小女孩虽然仍是默不作声，但一会儿快走几步，来到他的斜前方，一会儿又慢下来，到他的斜后方。他正要问她是不是在跳脚躲蚂蚁，裤兜里手机却先响了起来，是妻子来电，他站定接了。

    妻子问：“您到哪里了？在干什么？”

    常羊来回答：“已经到楼下了，在接您的电话。如果您没打这通电话，我还能早30秒进家门，和您商量一件大事。”

    妻子笑着挂了电话。

    常羊来收了手机，刚要迈步，却发现小女孩仍在他身边。只听她用清亮甜美的嗓音问：“你可以做我爸爸吗？”

    “啊？”常羊来被惊得直皱眉，一个“啊”字叹得字正腔圆。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他，没有重复刚说的话，眼睛里的意思是“我说得很清楚，你听得也很清楚”。

    常羊来笑着说：“小妹妹，我比你可大不了几岁。”

    小女孩低声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爸爸。”

    常羊来听了，不善不邪地笑了一声，正想着怎么答，又听她说：“那你当我未来的老公。”

    他立即打趣说：“那我可就活不到你的未来了。”同时掏出手机晃了一晃。

    小女孩一时语塞。

    常羊来换了个和善的语气：“小妹妹呀，不要因为叔叔而耽误了青春。先长大考个博士再说吧，好不好？”

    小女孩问：“考了博士以后呢？”

    常羊来闭眼思考了两秒，眼珠在眼皮下打转，随后睁开双眼，慢悠悠地说：“你要知道，一个人现在的容貌，每过十二年，就会被复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也就是说，十二年后，当你长大成人，读到了硕士或者博士，这个世界上正好会有一个男生长成我现在这模样，等着你去遇见。到那时候你们都是大人了，年龄也差不多，想怎么着都行，你说多好呀。”

    小女孩被哄得睁圆了眼，轻轻地说：“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常羊来说：“无奇不有耶。”又正经地说了些安慰她的话，带她进楼门，坐上电梯。

    小女孩家在11楼，常羊来家在20楼。电梯到达了11楼，临别前，小女孩又莫名兴奋起来，仰头说：“我会遇见未来的你的。”

    常羊来语重心长地说：“那你可要好好学习！哥哥我可是计算机科学博士。”

    小女孩蹦跶出电梯，朝家门跑去，远远地回了他一句：“我知道啦！”

    常羊来扬眉一笑，继续乘电梯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