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牛奶
这场闹剧源于谁的失误,从始至终也无人过问。
当六月底的某天下午四点,新黎云穆大学的男人们从五楼办公室来到沁梧楼下,面对眼前的一辆厢式货车时,他们想的只是如何快速卸下并储存这些已经不太受欢迎的礼物。
就在三天前,行政部的葛拉丝和费雅通知众人即将有一家伙伴企业要送来四十箱牛奶时,大伙还在热烈欢呼。而现在,一大车四百箱的牛奶却令现场所有的男人们瞠目结舌。这条颇具谈资属性的新闻迅速炸出,引得五楼除了正忙于月底结算的财务部主任乔伊斯之外的全部女同事们欢声雷动地冲下了楼。
“天呐!每人发十箱牛奶吗?”
“这么多牛奶!哪有地方放啊?”
“这么多牛奶拿回去送人也送不完呀!”
大伙摆起架势议论起来。
葛拉丝也实在想杵在人群里瞎咋呼,以消磨夏日无聊的时光,可是扯不下行政部主任的身份,于是嚷嚷着指挥起来:“尝喜!二楼图书馆旁边那间屋子的钥匙在你那儿吧?你先去打开门,咱们把牛奶卸了先放那儿,后续再慢慢跟大伙分吧!”王尝喜正在货车尾部贴着一箱箱牛奶算计:这些牛奶每十二罐装一小箱,每五小箱装进一个大箱里,车厢内该有足足八十个大箱,自己分到的十小箱牛奶如果全卖了,能顶不少的房租……听到了葛拉丝的指令,他按下欢喜,闷着声去二楼开门。
葛拉丝刚想嚷出下一句命令,却见发展部主任司塞浦已经抢到了车尾,高声指挥起新黎云穆的男人们:“哎——咱们从车尾到二楼屋子每隔两米站一人,连成一条搬运线,互相接力运牛奶!”男人们应声的极少,但都很听话地开始排队。
在新近招聘了四名手下的司塞浦眼里,今天的牛奶事件简直是天赐的表演良机,他决定带着自己人好好出出风头。于是,他将发展部的人都安排在了搬运线的前端,也就是从货车到沁梧楼大门内的、女同事们扎堆的这段路,这里自然是焦点区了——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共有十五个人迅速组成了牛奶搬运线,从货车到二楼房间依次站的是:货运司机、司塞浦、发展部新人卫斯塔、狄康、杜克兰、鲍勃、艺术部尤斯福、组织部马奎尔、教务部元钟、陈晵牧、霍尔斯、贾斯汀、行政部王尝喜、传达室魏叔叔和校长司机郝艾佛。
陈晵牧被安排在沁梧楼里一二层之间的楼梯转弯处,从下接元钟的大箱,再向上传给霍尔斯。他刚站定,就听见楼外司塞浦一声吆喝,紧接着,又听见楼上屋里的郝艾佛回了一声吆喝,一时间,所有女同事和整条搬运线上的男人们或是跟着吆喝,或是齐声欢笑,场面热闹起来。陈晵牧感叹说:“倒是有趣得很呐!”话音未落,下面的元钟已经将一大箱牛奶抬了过来,他连忙接住,见这箱上印的是“赫比耶牛奶”。一大箱里装了五小箱牛奶,比想象中沉很多,他借着元钟举来的劲道,迅速将大箱递给上面的霍尔斯,还没等喘顺了气,下一大箱又抬过来了,他便又接过来,再递上去。
六月将尽,连日来一直是嚼冰块都会冒汗的酷热天气,男人们搬了一会儿牛奶就都汗透襟衫了,互相接力传大箱时首先摸到的,就是对方满是汗水的滑溜的手。发展部的人在楼外还要多顶着一轮烈日,尤其焦头烂额,而且他们难过地发现,女同事们因为怕晒怕热,只围观了一小会儿,就挤进沁梧楼去给里面的男人们加油助威了。司塞浦眉头一紧,又带着大家喊口号:“一!二!一!二!一!二……”这招还是有些管用的,搬运线上的全员振奋了起来,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按节奏传大箱,传输的速度也稍快了些。
陈晵牧也跟着喊一二一,感觉确实有助于搬运,于是声量又高了几分。他见元钟并没有跟着喊,而是有自己的一个口号:每当他接过大箱向上抬时,都会用丹田之气低吼出长长的一声“嘿——”在阿牧看来,这口号张力十足,似乎能巧妙地调动全身力量,便改了口,往上搬大箱时也学元钟吼了一声:“嘿——”一年半后的一个深夜,陈晵牧抱起当时的女友时,仍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声:“嘿——”他女友照他脑门就是一巴掌。
元钟见陈晵牧学自己,哈地一笑,切换出孩子般天真顽皮的表情,手上却不见停,仍是将大箱狠狠地举给阿牧。他已经进入狂热状态,并且很喜欢这种专注而畅快的感觉。
陈晵牧也体会到了这种感觉,扯着嗓子说:“元老师笑这一声,竟然没岔气、泄力么?!”
元钟咬牙道:“卿岂不知吾尝修得金刚伏魔功?!区区牛奶,费甚气力!”说完,又将一大箱抬来,简直像是砸给了阿牧。阿牧笑着说:“那我也不再保留了!”将大箱一收一推,柔柔地传给了霍尔斯,来了个借力打力的把式。元钟见了,龇牙狂乐。贾斯汀在满楼的人声中很想听清元、陈两人聊的是什么,奈何听得最清楚的,是下面的霍尔斯每次递来大箱时都附赠的那句“我去你妈的”。他知道霍尔斯不是针对自己,但实在接受不了这种热烈的问候,正要开口叫他别再问候自己母亲了,却听楼下传来一个欣喜的女声:“只剩最后十大箱啦!”所有人立即狂欢起来,其中女同事们的加油声和赞叹声完全盖过了搬运线上的男人们:
“太不可思议了!你们真的太棒了!”
“萨妮,我们去买水去!迪娅,你也来吧!”
“这绝对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太感动了,我真的太感动了!”
陈晵牧听出最后这句话是谁的声音,他往楼下看去,正好接到梅瑞娜投来的目光。他见她眼里竟有泪水在打转,便在心里犯呕:“至于感动么?”
元钟在搬最后四个大箱时才想到省力办法,那就是把大箱架在楼梯扶手上,向上滑推。他对这个小发现既不惊奇,也不自豪,只想着赶紧忙完去歇一歇。
等最后一大箱牛奶搬进二楼房间时,葛拉丝带着众人鼓掌欢呼了起来。这时饮料也都买来放到一楼大厅了,男人们抹着满头的汗,纷纷来取饮料喝。
陈晵牧下了楼梯,迎面见米雪莉打开了一瓶白桃味苏打汽水,冲自己走了来,便迎了上去伸手接水。哪想到米雪莉轻声一笑,闪过了他,将苏打水递向了他身后的人。他回头一看,原来真正接水的人是元钟。旁边的魏玛、卓拉、莫琳见了,都笑个不停。陈晵牧自己也撇嘴笑了,走去抓了一瓶可乐喝,心里琢磨着:“这米老师也没来多久,怎么就跟元老师好上了?”他回想了一下米雪莉的样子,也是有美人相的,但两眼之间的距离太短了,有些奇怪,对他不足以产生吸引力。想到这里,他也就宽了心,继续喝可乐。
下午五点时,女同事们早就回五楼的办公室了,男人们也大多歇得足够,陆续爬楼回去,只有元钟、马奎尔、王尝喜、陈晵牧仍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坐着闲聊,想干脆耗到五点半下班。
马奎尔问:“多出这三百来箱牛奶,咋不运到总部去?也没多远的路。”
元钟笑道:“总部也是十倍的量哩!”
马奎尔问:“那这赞助商不亏大发了?”
元钟不屑道:“彼有求于我司,想是亏也甘愿。”
两人一齐哼笑了几声。
元钟歇了个酥软,玩心大起,便道:“尝喜曾说日后生子,便教儿子拜吾为义父。既是义父,自当为子取名。吾钻研多日,现已取好其名——王炸!”说罢哈哈狂笑。陈晵牧和马奎尔几乎在同一时间也仰天痛笑起来,他们对王尝喜并没有恶意,只是单纯觉得这“王炸”的名字太响亮,而且这一阵扬声大笑过后,他们感到浑身舒服极了。
炸父起身,昂首退场。
他本想在元钟调侃他的第一时间跑开,谁知还是晚了半拍,被元钟抖出了大包袱。马奎尔和陈晵牧的爆笑声稳稳地撞进他无法闭合的耳道和敏感脆弱的心灵。面对陈晵牧,王尝喜早已经失去了老员工对新人从经验到心理的全方位的优势。阿牧的业绩越来越多,赞扬阿牧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对陈晵牧感到恐惧,但又无力去攻击,去碾压。现在更糟了,陈晵牧已然能当众放肆地嘲笑他,他差一点就要举起双手去捂住耳朵了,好在已经快速走到了楼梯拐角,躲开了这些人。他暗自总结教训,决定以后再也不和这些可怕的人凑太近。
与头一天搬运牛奶的盛况相比,第二天早上拆大箱并分发牛奶并没有给大家留下多少印象,尽管这同样是一场艰辛的体力活。
为了省邮费,陈晵牧每天提四小箱牛奶坐地铁回家,花了两天时间才运回八小箱。剩下两箱,他打算就近送给正在梅佐大学读研的干妹妹。
说也奇怪,这号称“第二大学”的梅佐大学就在创业孵化研究中心北面四个街区外,坐地铁只四站就能到,但回到新畿两年的时间里,陈晵牧从没有去看过干妹妹,干妹妹也从没有来看过他,两人之间的关系线只是一串随时能打通问候的电话号码。
约得还算顺利,这一周的周五晚上,陈晵牧和干妹妹在梅佐大学东门见了面。梅佐大学曾是他魂牵梦萦的圣地,但在工作以后,他对这所名校的崇拜感渐渐淡化,此时看着眼前的校园夜景,他只觉得稀松平常,倒是多年未见的干妹妹打扮得让他眼前一亮,认不出来。两人进了东门,朝女生宿舍区走去。一路上,陈晵牧总想聊些和干妹妹有关的童年趣事,却迟迟没有开口,因为他感到两人之间已经陌生到十分客气,谈的尽是没分量的话题。
干妹妹说:“我们梅大这些年一直在建楼、修楼,没完没了的,人都管我们这儿叫‘梅完工大学’了。”
陈晵牧觉得有些意思,但实在笑不出来,便随意地说:“听你口音也变了啊,地道的新畿味儿。”
干妹妹笑了:“是吗?我自己听不出来呢。”
陈晵牧又聊起手上的两箱牛奶,问干妹妹会怎么解决它们,只听她回答:“我呀?和舍友们分分就差不多了,再有多的可以给师兄师姐们送去。”阿牧从“师兄”、“师姐”这些称呼里听出一种稳稳的归属感,禁不住心里一热,对梅佐大学又燃起了兴趣。等到了干妹妹的宿舍楼下,他便将两箱牛奶递给了她,临走前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下次我再来梅大,绝不会是以送奶工的身份。”说完,两人终于不算尴尬地笑了——这是陌生人之间最理想的告别方式。
家里的八小箱牛奶也令陈晵牧的妈妈头疼,她送给街坊邻里五箱,还剩三箱,实在不知道送谁了。陈晵牧想起他家南面不远的棚改安置区住着一位本科时的女同学,便决定给她家送两箱牛奶去。
这女同学和陈晵牧并不是同专业的,两人在大学时也并没有太多交集,直到毕业才偶然知道彼此的家离得很近。为这“缘分”,陈晵牧曾一厢情愿地想发展和她的关系,奈何对方当时刚刚因毕业而分手,根本没那意思,他只好作罢。这次提出送牛奶,女同学也没拒绝,于是,他在这周的周日上午骑着电动车,载着两箱牛奶去了女同学家。
陈晵牧本想在她家门口递去牛奶就走,没料到女同学热情地请他进屋坐。隔了约有一年,再次相见,他已对她没什么感觉,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但还是进门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女同学的父母一大早就出门爬山去了,此时家里只有她和陈晵牧两人,她坐在令他感到很遥远的一个角落的藤椅上,很是兴奋地讲着最近的状况。他觉得有些尴尬,暗走心思:“她当面这么多话,为什么以前手机上总不理睬我?她既然这么热情,为什么还坐那么远?”又听她说了些奇奇怪怪的字句,比如“腐女”、“cp”、“丁克族”、“离婚潮”、“亲戚都说先找个对象处着呗,就当练练手了”……他好几次都眨眼定神,想努力理解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并不成功。又聊了一阵子,女同学暗示她父母快回来了,陈晵牧终于听懂了一句话,欣然起身告辞。下楼后,他看见一个抱孩子的男人和一位老婆婆正围着他的电动车闲侃,他觉得有趣,暗想:“生活是有多无聊?电动车有什么好看的?”上前便去开锁,也不接他们的话茬,骑上车就走了。
回家的路上,因为牛奶终于送得不剩多少了,陈晵牧感到非常轻松。他吹着微风,听着mp3里的歌,心底很快就泛起了多愁善感的劲儿。他想到,如果没有这种过分离奇的牛奶事件,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这位女同学,更不会到她家里聊了那么半天,那样的话,他们在对方的世界里就等于早早死去了,消失了……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多亏了这次的牛奶。”
此时的他隐约感到却无力预见的是:恰恰从这一天开始,他和女同学在彼此的世界里开始死去了,消失了,因为他们直至生命的最后也没再联系过,相见过。六年后,他和朋友谈到这件事时,猛地醒悟说:“你的一生注定要遇见千千万万的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会同你渐行渐远,就像是缓缓飘远的星辰,一些偶然的机遇或方式——比如送牛奶——也许能将他们暂时拉近,但是,命运的远驱力终究是那么强大而不可抗,又岂是小小的几箱牛奶能够拉得稳、牵得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