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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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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人小团体在席炉年走后渐渐散了。

    虽然七个人都加入了元钟所建的“知音觅”通讯群,但即使是便捷的网络联系也无法遏制空间上的阻隔所带来的疏离感,毕竟每人每天只能专注在有限的圈子里。起初,七个人在群里无话不谈,等席炉年离开以后,大家的话也渐渐少了,最终,这个群也像同时代大多数通讯群一样归于沉寂。

    作为对七子的致敬,也鉴于剩余六人的离散并没有正式的告别,我们在这里郑重地列举其中的几位即将离开我们故事的人,以及他们所遇到的一些事。

    某天,卢见绶去城南的承文太极武馆拜访他的恩师,正好碰上临街钩镰腿武道馆的冯馆长率领一帮弟子前来踢馆。承文武馆早已人才凋敝,除卢见绶外,只有包括他恩师在内的几位老者和一些新收的学员,几乎无人可以迎战。卢见绶已是近五十的人了,却仍保持着少年时的血气,见那冯馆长实在无礼,便挺身喝道:“在下来和你比划!”冯馆长打量了他一番,不屑地笑了。卢见绶又道:“但只要你我一对一单挑,而且要请上裁判,叫上媒体,以示公正。”冯馆长正巴不得这太极馆死得热闹些,便大笑着同意,吩咐弟子去西街的武术协会请了几个大师来做裁判,又去周边找了几个正游荡着的记者和摄像师,还吆来一群路人当观众。没多久,一场相当正式的比武大赛便开始了。

    卢见绶和冯馆长最开始都是用的各自门派的武艺,一个打拳,一个甩腿,但很快都发现自己的招式不实用,打着甩着就干脆不要章法了,互相顶住拼劲儿。冯馆长灵机一动,悟出了钩镰腿的最新一式,随即借着卢见绶的力道将他拉了过来,然后右脚一钩,将他绊倒。卢见绶摔了个狗啃屎,暴喝一声,翻身过来就将冯馆长扑倒,两人抱在地上扭打,俨然是一对泼皮。众人见不成体统,慌忙来将他们拉开,刚拉开没一米,卢见绶手脚迅捷,挣脱了劝架者,一个快拳打中了冯馆长的左脸,同时还高声骂了一句:“在下去你妈嘞个生殖器!”冯馆长被打得头昏眼花,瘫倒在地,半分钟后才恢复清醒。

    裁判们判卢见绶获胜。后者依礼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观众们抱拳,道了四声“多谢”,记者也领着摄像师围了过来采访他。冯馆长在镜头前不敢造次,一边冲着卢见绶笑着,一边轻声地发着狠说:“你他妈过来!你他妈过来!”弟子们费了老劲儿才拉住他。卢见绶只是朝他抱拳,正气凛然地说着“承让”。

    经此一战,冯馆长声誉丧尽,弟子跑了大半,而卢见绶虽然为承文太极武馆赢得了赞誉和财路,但也自知武力不济,于是决意增强本领。他回到新畿艺术学院,申请了一间偏僻的暗室,从此闭关修炼,不再沾染凡尘俗事。

    大侠即将读大四了,六月起便开始准备考研的事。他得知了卢老师在城南武馆一战封神的新闻,兴奋不已,又很快听说卢老师开始闭关,心想自己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安心学习,便也做了些规划,开始了新一段生活。

    沈别夕虽说很喜欢和这几位朋友相聚,但终究是个惯于独处的人,他在席炉年走后,渐渐回到了自己的一人世界。这一天中午,他在公司的食堂点餐,回身时左手的小拇指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他转头一看,碰到的竟然是一位女同事的臀部。他吓出一身冷汗,连退了几步,随即自我安慰起来:“首先,她可能没感觉到;其次,虽然我跟她不熟,但好歹是同事,也不会出多大误会。”想到这里,他便松了口气,专心等着他刚点的饭菜做好。

    一连三日无事。等到第四天下午五点半,沈别夕下了班走出公司大楼时,迎面竟走来六个黑衣人,拦住去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电影中常出现的一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当黑衣人将他架去路边的黑色越野车时,他都忘了呼救、挣扎。半小时后,沈别夕被带到了新畿市西的长原江公园,下车前,黑衣人当中的一个用冰冷的口吻对他说:“你摸了我妹妹的屁股,你要娶她。”随后打开了车门,示意他一人下去。夕阳的光辉随着车门的打开而探进车厢,沈别夕感到这光很刺眼,但照到身上却带给了自己力量,他大着胆说:“我没钱娶她。”黑衣人说:“我们有。”沈别夕又说:“我喜欢一个人……”黑衣人不再听他啰嗦,将他推下了车。

    沈别夕逆着阳光看去,只见不远的草坪上站着他那位女同事,她的头发和肩膀都闪耀着金色的轮廓光,影子被拉得很长,刚好指向他这边,像是才铺就的一条能够精确走向她的命运之毯。比起退回车上去面对那六张冷峻可怖的脸,沈别夕宁愿朝前方的这个女人走去。不多时,他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女生轻轻地看着他的眼睛,又立即低下了头,害羞地看向他的肩。

    “热情得很。”沈别夕并没有看向女生,而是望着她身后的长原江上粼粼的波光。

    女生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抿嘴一笑,说:“我是见过你的。我第一次来新畿旅行时,无意间望见你和两个小男孩蹲在一棵大树下,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我走近一看,原来呀,你们正在树圈的干土上打玻璃球,哈哈……那时,我就觉得你好特别。后来,我知道了你上班的地方,也就来到了你们公司应聘,成为了你的同事。如果你留心的话,你会察觉到这些……”

    沈别夕听到玻璃球的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的外貌,只见眼前这女生穿着洁白的长裙,一头短发打理得十分齐整,嵌着一弯红色的发箍,面庞圆润如玉,不见尴尬的棱角,配上圆而亮的双眸、小而挺的鼻子、薄而翘的嘴唇,很是耐看。

    沈别夕本以为自己要讲很多道理,费很多时间才能摆脱眼前这个人,事实上,他也确实开始回忆起遥远的从前了,想找一个节点起讲自己坎坷的青春路。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江风迎面吹来,拂过女生的秀发和白裙,带来了她身上独特的香气。

    那是沈别夕儿时闻过的、许多年都没再闻过却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香气。他的眼眶湿润了,就在一瞬间。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问。

    “柳步薰。”她一字一字地回答。

    五个月后的一天,在新畿市东南方六百一十公里处的埼祝海岸的步薰市,沈别夕身着礼服站在兰恩弗大教堂内,不时对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出神。

    “谁又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望着从红毯那头缓缓走来的新娘,他心里想着。

    邢谢和六位新友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有这六位朋友,就意味着他在新畿师范大学工作之余有一个躲避婚姻的安心的去处。

    他结婚已经七年了,和一部分久婚的男人一样,回家成了令他恐惧的事情。

    席炉年离开的那个傍晚,邢谢表现得最为不舍,因为熟悉这世上万千故事的他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感到惋惜与痛苦。果然,席炉年走后没多久,卢见绶突然宣布要闭关潜修,大侠和沈别夕也相继默默地离开了七人团体。虽然他仍会去元钟的宿舍坐坐,但在那里待的时间也渐渐地少了,更多的时间里,他还是像原先一样,闲坐在除家以外的一切可能的地点:早点铺、咖啡厅、桑拿房、图书馆……

    这一天,他在师范大学的办公室准备教案到晚上八点,又去学校运动场遛了几圈,直挨到晚上九点半,才往家里走。刚跨进家,门还没关上,就听见屋里传来妻子冰硬的声音:“你上哪儿浪去了?”

    “我去和朋友们聊天了——这不叫‘浪’。”他一开口就感到浑身难受。

    “跟哪路子的狐朋狗友能聊到这会儿?新认识的那些个?”妻子现身了,走到他面前。

    “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的朋友们……他们都和我很像,不是你说的那些……”他避开了她的目光,转着脖子看四周。他仍保持着刚恋爱时的那种腼腆,即使结婚多年,也不好意思正对着妻子的眼睛。

    “有女的吧?”她利落地问,声调沉了下来。

    他听出这是她要来火的标志,心里好一声喟叹,他清楚他们之间的对话又迅速来到了不论答与不答、肯定与否定都会演变成吵架的节点。

    “没有女人。”他选择了诚实。

    “没有女人你他妈晚上十点才着家?你要是不想过了趁他妈早说!”她嗓门提高了,正式开战。

    他被骂得紧闭上双眼,扭开了头,仿佛看见了不堪入目的东西。他摇起头说:“你完全可以文明些,请不要这么暴躁。”说完就浑身一凉,撇头懊悔起来,因为意识到这个朗朗上口的“暴躁”本义是“遇事急躁,容易发怒”,用在相处多年的妻子身上是一种不甚明智的挑衅。

    她等来了动手的由头,一个箭步上前,要在他身上找一个顺手部位抡拳。他习惯性地抬起左臂格挡,默契地给了她一个着力点。她狠狠地朝他左三角肌打了两拳,他抵挡不住,说:“你这是不对的。”她听了,更加来劲儿,连掐带锤。他挨打时从不还手,心里总会想起早已去世的母亲曾经的叮嘱:“女人打你,是你的福分,你不能还手。”他在脑中快速地过着合适的求饶语句,他记得上次说“请你适可而止”之后,被打了很久,这次是不能再说这句了,又挨了几下,憋出一句“点到为止”。她听了,顿了一顿,又推搡起来,把他从客厅推到了门口,然后死死盯着他四处乱扫的双眼。她盯了足有一分钟,转身快步走去厨房,端起一个不知盛放了什么的盘子,俯身就往垃圾桶里一倒,盘子和垃圾桶碰了又碰,发出一阵巨大的噪声。

    邢谢跟了上去,见她倒掉的是两块巧克力蛋糕。他猛地想起今天是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一时间羞愧不已,但随即又有了些怨气,因为去年的结婚纪念日他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准备,就临时买了两块巧克力蛋糕带回家,还没说出自己乱编的美好寓意,就被妻子一阵痛骂,那天两个人也都没过好。而此时,望着垃圾箱里的蛋糕,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她又把它们买了来。他不敢问,看着她闷声进了主卧甩上了门,自己也带着一肚子委屈走去卫生间洗漱,又到书房的小床睡下。

    却说新畿师范大学最近引进了一批海外留学归来的尖端人才,其中有四人以助理教授的身份加入了文学院。四个人当中,有一位名叫苏庭姚的比较文学专业的女博士,她从进入新畿师范大学的第一天起,就因为倾城的容貌成了全校最为关注的明星。在文学院为四位新同事举办的欢迎仪式上,本院的教师们有幸比院外师生更久、更近距离地观察这位美女博士,只见她身高约一米七五,体态婀娜,将一身蓝灰色的无袖印花连衣裙穿出了最佳的视觉效果;长发微卷,像瀑布一样齐整而柔顺地落在胸前,同时非常契合地映衬出一张清秀俏丽的瓜子脸的流畅线条;弯眉杏眼,翘鼻薄唇,永远配合着展露出盈盈笑意;整个人宛如传说中的仙女,一言一行都散发着极致的美,凡人从她的身上只看得到天真、纯洁、神圣。文学院的好几位男教师早已禁不住在内心调动起毕生所学,想搜罗到足以形容她的辞藻或佳句,结果都遗憾地发现自己的文学储备实在堪忧。

    老院长请四位新人站到台前,逐一地介绍他们,其他的教师们围成了半弧区,欣喜地看着,邢谢也在其中,跟着乐呵呵地围观。他喜欢文学院轻松自由的氛围和质朴文雅的同事们,所以对新人也理所当然地充满期待。当老院长最后介绍到苏庭姚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她笑得更加美艳动人了,一边扫视着在场的众人,一边流利地进行着自我介绍,她的声音也轻柔动听,使人愉悦。当她的目光扫到邢谢身上时,停留了几秒才离开,嘴上则仍是连续不断地说着自己的事。在这几秒内,邢谢并不像往常一样在异性面前表现得很害羞,而是充满祝福、由衷喜悦地看着苏庭姚,因为在他心里,她既是需要被引导和帮助的后辈,又是将来要一起共事的团队成员。

    等苏庭姚讲完,老院长又向四位新人逐一介绍起文学院这些教师们。介绍到邢谢时,苏庭姚又看向了他,目光像是偎在一位久别重逢的人身上。她微笑着说:“邢教授的小说,我是拜读过的,写得很棒。”邢谢挠了挠头,笑着道谢。苏庭姚又跟着老院长去认识其他前辈。

    欢迎仪式结束后,众人又围着闲聊。当中有一位研究训诂学的中年女教授,柔睁着双眼问:“苏老师啊,你成家了没有?”

    “我还没有成家呢。”苏庭姚笑答。

    “哦?有男朋友了?”女教授又问。

    “也还没有呢。”苏庭姚答。

    “那行,回头我帮你留意着,有合适的就介绍给你。”女教授说。

    苏庭姚的笑得更亲切了,连忙俏皮地说:“要是有邢教授这样的,您就介绍给我吧!”说完便害羞似的,捂着嘴笑了几声。众人听了她这话,倒也不觉异样,一齐看向邢谢,只见他打了个激灵,脑袋像汽车上的摇头公仔一样旋了几下,尴尬一笑。众人也都笑了起来,说他这个木讷的家伙早就结婚很多年了。

    这次迎新过后,从邢谢的视角看,一切如常,每天最大的心结仍是喜怒无常的妻子。但是,在苏庭姚看来,她不仅获得了一份终身稳定的工作,而且更加接近了她心里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的世界。

    苏庭姚生于一个偏僻而贫瘠的山区,幼时遇见某个电视台的综艺栏目组来到她们村寨拍摄节目,机缘巧合之下,她成了这档节目的临时小嘉宾并迅速成名。随后,她获得了社会上许多爱心人士的资助,得到了去城市里读书的机会,并且一路读到了海外名校的博士。

    在异国他乡,她偶然接触到一本名为《七局的童年》的小说。虽然是小说,但这本书更像是带有插图的日记,作者在书中列举了他儿时和小伙伴们一起玩的一百种游戏,而且似乎是觉得文字描述还不过瘾,他干脆画了一百张生动的图来解释这些游戏。苏庭姚起初只是被插图吸引,后来便对书中的许多游戏和童年趣事燃起了共鸣。她时常凝视着《七局的童年》封面上作者的名字,右手食指轻抚过“邢谢”两字,心里想象着他会是怎样一个纯良而有趣的人。网络上几乎没有关于邢谢的信息,她只能在新畿师范大学的教师介绍里查到他的一张相片。相片里的他,瘦削的面庞上一双吊眼很显严肃,她看着看着就温柔地笑了,不禁自言自语起来:“倒也只能是这样的人,心里永远藏着这样美好的故事。”于是对他更加好奇,更加着迷。刚巧此时,新畿师范大学成为招募她的十七所高校之一,她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很快回到国内。

    苏庭姚第一次亲眼见到邢谢,是在学校的第二食堂。午餐时间嘈杂的人海中,她一眼就望见并认出了他,他正啃着白吉馍,就着茄子烧豆角。她端着盛了少量食物的餐盘,来到他斜对角两桌之外的餐桌坐下,也不动筷,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在她眼中,他吃饭时嘴巴会稍显夸张地一开一合,下颌骨张开时会抻到极致,闭合时又会把脸蛋挤得鼓起,整个过程中还不忘带着幸福的笑意——活像一只啃着胡萝卜的熊猫。她笑出了声,周围餐桌的男人们纷纷为之倾倒,手酥得抬不起筷子。

    当女人喜欢看一个男人吃饭时,她这辈子的心就定了。

    文学院的欢迎仪式上,苏庭姚的注意力也自始至终都在邢谢身上,女性伪装的天赋帮助她不露声色地掌握了他的更多信息。但是,当她得知他早已经结婚的一瞬间,她还是没能把持住,凄苦地望了他一眼——这是她人生中极为罕见的破绽。

    她在短时间内就想通了。

    她的办公室刚好和他的对着门。第一天下班后,她见他的办公室门开着,人还没走,便也留在自己办公室看书。到了晚上七点,他才走出办公室锁门。她也假意这时下班,出来和他碰面。他见了她,笑着问:“苏老师这会儿才下班吗?”

    “是呀,”她毫无顾忌地看着他的脸,笑着回答,“正要去吃饭呢——邢教授有没有推荐的地方?”

    “啊……第一食堂紧挨着的面馆挺不错。”

    “您带我去吧。您不是也没吃呢?”

    “也好。你初来乍到,是得有个人带你熟悉熟悉环境。”

    于是两人一同去到那家面馆。邢谢点了一碗香辣肥肠米线,苏庭姚也跟着点了一碗香辣肥肠米线。她又扫了一眼菜单,多点了一碗红豆汤圆。

    餐齐了,两人对坐着吃。邢谢又像熊猫一样幸福地大嚼大咽起来,苏庭姚夹了几根米线吃,又尝了两粒汤圆,就说饱了,双手支着下巴,看着他吃。他吃完了米线,拿餐巾纸擦嘴时,终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感到有些窘迫,连忙旋着脖子四处乱瞟。她有些得意,随口问了一句:“邢教授,您说我花两天时间读《简·爱》的原著,和花两个小时看电影版《简·爱》有什么区别?”

    他双眼一亮,看向了她,又迅速弹开了眼神,思索着说:“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好问题……我认为最主要的区别在于有无交互性——读书时你不得不思考和想象,会主动参与到剧情中;看电影则不必,被动地跟着荧幕上的剧情走就行了。其他区别还有很多,比如找一个人陪你看电影比找一个人陪你读书容易多了。”她会心一笑,将那碗红豆汤圆推向他:“这个您尝尝。”他知她刚吃过一勺,正有些迟疑,她已经去前台新取了一个勺子来,递到他手里。他仍觉得怪怪的,但还是舀起汤圆吃了。

    饭后,两人在校园里走着闲聊。行到一个路灯暗处,苏庭姚动了心思,也不顾邢谢关于当代文学滔滔不绝的评议,干脆地问:“邢教授,您是处男吗?”

    他感到万分惊异,脖子迅速转向她,然后顿住,一时答不出口。

    她却丝毫没有羞愧,笑着凝视他,那笑是一分邪恶,一分温柔,八分绝望。

    他低声说:“都跟你说了我结婚很久了。”又莫名想起常羊来说话的幽默风格,就试着俏皮地补了一句:“请你矜持!”

    她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忍不住捂着嘴大笑起来。

    他再怎么木讷,这时也感到情况不对了,于是说了声回家,就朝学校南门走。

    她也不拦着他,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数着他走了二十七步远,就笑着喊了一声:“邢谢——你是处男吗?”

    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无奈了,回身摊了摊手,加速走远。

    这以后,邢谢对苏庭姚就有些惧怕,经常有意躲着她。她却一直大大方方的,每次见面,她都会递给他一个看似平常的亲切的微笑,这微笑的含义只有他能准确而不安地领会,外人根本瞧不出异常。她喜欢这种心意传达的排他性,更喜欢用目光猎捕着他那飘忽不定的眼神。

    某个雨天,溽热难耐。下午五点半,刚到下班的点,邢谢的手机就响了,是妻子打来的电话。他不情愿地接了。妻子说:“你来市北医院一趟。”

    “这次是什么事?”邢谢问。

    “让你来你就来。”

    “我去那儿也得两个小时。如果没什么事,这么热的天你就别干等了,自己回家来行吗?”

    “我能等,你过来赶紧。”

    “……行吧。到了联系你。”挂了电话,邢谢看了看窗外的雨,浑身都感到压抑。

    晚上七点多,他到达了市北医院,在医院大厅接到了妻子。他见她表情如常,就问:“怎么一回事?”她也不正眼瞧他,淡淡地说:“我没带伞。”他一路上被闷得汗流浃背,衣裤全贴在了皮肤上,本来就有些心烦意乱,这时就更不乐意了,稍微提高了嗓音抱怨:“那你应该早说啊,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你去医院边上的报亭买一把伞不就可以了?不用叫我大老远跑一趟吧。”妻子直接开吼了:“还他妈使唤不动你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伞,朝医院外走去。他皱着眉摇起了头,默不作声地跟上。

    回家路上又是两个小时湿热天气的折磨,邢谢越想越烧心。他看着身旁妻子的侧颜,明明是个眉目含英的美人相,却不知从何时起,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心动的感觉了。走到家门口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今晚不在家里住,要去找一个安静之所舒缓身心。他轻声地把这想法说了。妻子已开门进了家,听了他的话,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也轻声地说:“那你走吧。”他当真转身便走。她追上来照着他后背就是一脚,嚷了起来:“你今儿不进这家门,就永远别想进!滚吧!滚远远儿的!”他受了这突然一击,差点栽倒,心里生起一团怒火,回身说:“我只安静地待一个晚上……”她吼着:“当他妈我不知道呢?找你的野妮子开房去吧!”他想起了苏庭姚,终于忍无可忍,气愤地说:“开就开!”索性连电梯也不等了,直接从步行梯跑下了楼。

    这时已近夜里十点,雨越下越大,空气也终于凉爽起来。邢谢冒雨走在街上,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并没有因为雨点的浇打而消退。他想了想妻子的话,掏出手机,在文学院的通讯录上找到了苏庭姚的号码。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二十分钟后,两人在一条商业街见面。苏庭姚一看到街边屋檐下模样落魄的邢谢,就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抬手将自己的雨伞递向了他,他走到伞下,两人什么也没说,在街上走着。来到某个路口,他忽然指着右前方的建筑,用生硬的语气问:“去避避雨吗?”她望了一眼那建筑,上面亮着“维斯尼大酒店”六字大灯。她有些意外,圆睁着双眼看向他。他也试着看向她,但立即羞愧地移开了目光,因为此时,他只看到她身上那份独有的天真、纯洁、神圣。

    一把雨伞像是屏蔽了外面的世界,两人在伞下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沉默几秒,邢谢羞赧已极,刚想走出雨伞,苏庭姚却牵住了他的手,轻声说:“可以。”

    十几分钟后,他坐在维斯尼大酒店31层城景房的大床上,发着呆,她则在几步外的浴室里洗着澡。他陷入了回忆,想起母亲临终前对自己讲过的话。

    当时,母亲拉着他的手叹息:“以后谁来照顾你呢?”他安慰母亲说:“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母亲不屑地摇了摇头:“不,你需要一个照顾你的人……儿啊,你想讨个什么样的老婆?”他回答:“我不知道……”母亲说:“我太了解你了,你要找一个舍得打你的女人,那样你可就享福喽。”他温柔地笑了:“妈妈,我不理解。”母亲双目无神地看着他,也笑了:“你会理解的。”

    邢谢继续回忆着。母亲去世后不久,二十七岁的他遇见了他现在的妻子。两人第一次见面,他望见她斜着站在地铁口,旁若无人地抽着烟,对这女生的第一印象就不甚好,尽管她相貌很美。这次会面的唯一成果是他知道了她叫“阿贝”,二十六岁,是个房地产销售。阿贝明显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大名,邢谢也不多问,以后便都叫她“阿贝”。第二次见面,她带他去了城西无朗桥附近的夜店,他被吓坏了,没到凌晨就打车逃回了家,并且决定终止和她的关系。两人在手机上算是比较平和地诀别了。然而,邢谢最后却多发了一句:“以后少抽烟吧。”按照阿贝日后某次回忆时所说,当时她看到这句话,立刻泣不成声,她想了一整夜,日出时狠狠地砸了一下床板,心中有了决定:要么去杀了这个男人,要么去嫁给他。过了很久,两人第三次见面,她陪着他去了他向往多年的动物园。看完熊猫和老虎后,他有些感慨地说:“你是第一个陪我来逛动物园的人,真希望也是唯一的一个。”她呸了他一口:“说个喜欢话都他妈弯弯绕!”两人交往了一阵子,邢谢得知阿贝的母亲也早已去世,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又得知她的父亲老葛鲁斐先生包养了一个女人,已收进了家,阿贝气不过,自己搬去城北的居民区租房子。阿贝则对邢谢的一切并不感兴趣,甚至从不过问他的工作和薪资,但她十分爱听邢母的往事。有一天,她看到邢母留下的一张手写的菜谱,是教清炒毛豆的做法,她便一声不吭地去菜市场买了些毛豆来,照着这张菜谱做,做好以后打包去给邢谢吃。邢谢一吃就流下了眼泪,这正是妈妈炒的毛豆的味道,他感激地朝阿贝看去,却见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玩着手机。第十四次见面,阿贝带邢谢去见她在城南青笋街的朋友——库莉兹小姐。库莉兹小姐带着读小学的女儿在街西头的一个四家合租的大房子里生活,这天母女俩碰巧去培训班了,好在阿贝有她们房间的钥匙,便开了门让邢谢进屋歇会儿。他见这屋子并不是四四方方,而是呈梯形,南宽北窄,床、桌、衣柜等都堆在较宽的南墙边,七八米外的北墙仅能容一人站立,开着全屋唯一的一扇悬窗。由于是女性的屋子,他的眼睛不敢太放肆,但明显感觉到屋里的凌乱和一种得过且过、不期未来的状态。他的目光落在库莉兹女儿的小书桌上,想象起小女孩读书写字的画面。她忽然说:“她俩本来不该过这样的日子。”他仍看着小书桌,嘴上问:“怎讲?”她说:“库莉兹原先也是大家闺秀,在南方的步薰市生活,后来瞎了心嫁到新畿。女儿刚出生,她丈夫就出轨了,只给小女孩留了个紫金证,让她成了新畿人,别的屁都没留,房子,钱,都没有。她母女俩就这样租房子过。库莉兹现在白天打工或者带女儿,晚上出门去约人,成天盼着再嫁。”邢谢皱着眉问:“晚上她妈妈不在身边,她不害怕吗?”阿贝说:“这闺女什么都懂。她早就不怕了。”他听了,心头微冷,不知该说什么。她又说:“我哄小莉莉说,等她期末考试平均分上90了,我就给她买一套兔兔家族的玩具。”他听了这句话,看了一眼这间狭小沉闷的屋子,不知为什么,心里既感动又难过,他叹了口气,说:“将来我们的女儿,我不会让她遭这罪。孩子那么小。”阿贝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看向邢谢。邢谢也郑重地看向阿贝。两人都没有再明说什么,他们之间的婚约就在这间简陋的合租房里,在他们的心里,订立了。婚后不久,邢谢出书了,一本叫《小费顿的美国之旅》,一本叫《七局的童年》。这两本书为作者带来了可观的收入,夫妻俩在新畿师范大学南面不远的一个街区买了一套58平米的二手房,从此结束了租房的日子,开始了全新生活。

    回忆到这里,窗外的一道闪电将邢谢晃得回过神来。他看了看表,距苏庭姚走进浴室只过了六七分钟。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悄声走去浴室门口听了听里面的声音,这才感到一丝真实。

    他的头脑完全清醒过来了,他决定回家。临走又看见行政桌上的笔记簿,想给苏庭姚留一些话,提笔后又不知道写什么好,最后竟将清炒毛豆的菜谱写了上去。写好后,他把这一页撕下,摆在了桌子正中央,匆匆离开。

    苏庭姚洗完澡,围着浴巾走出浴室时,发现邢谢已经不在房间里。她一眼望见行政桌上的纸张,跑去抓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剥净焯水”、“葱蒜煸香”、“盐少许”等不相干的话。她懂了他的意思,心像被勒了似的,一阵剧痛。她浑身上下燃起一股狠劲儿,也顾不上穿衣服,只围着浴巾、光着脚就跑出了房间,急促而用力地按来了电梯,乘到一楼大厅,又冲到酒店外的雨幕之中。在这个过程中,她设想了很多种即将出现的场景:也许她会声嘶力竭地吼着他的名字,也许她会抱头痛哭,蜷缩在地。然而,当她真的跑到街上、四处都张望不到他的身影时,她沉默了,僵立在原地。她幻想出在街的远端,有一个正在遁逃的背影,她微笑着望着那背影,自己却被大雨泼得凄楚万分。不知望了多久,她终于承受不住雨水的浇打和吸满了水的浴巾对胸、臀的沉重压力,险些绵软地倒在地上。她缓缓走回酒店房间,睁着已然无神的双眼躺了整整一夜。

    邢谢刚走进家门,一个枕头就朝他飞来。他不再闪躲,挨了这一下,嘴上发力啧了一声。好个“啧”字,本是个平和的拟声词,声量提高后却能表达出不满、嘲讽或寻衅等诸多意味。妻子立即冲出来,举手就打,邢谢不耐烦地将她伸来的手一收一扬,便化解了攻击。他罕见地喊了起来:“天天就是打打杀杀!烦死了!”见妻子愣住了,又喊:“也就我这样的人跟你过一辈子!”发泄完这几句,他已经开始等死了,没想到她却迟迟没再打过来。他想不通,便试着像刚才盛怒时那样粗喘了几口气,想确定眼下这个局面是真实的。她转身回主卧睡觉去了,敞着门。他去洗了个热水澡后,也不再窝去书房睡,而是进了主卧。她向右侧卧着睡。他躺在她左边,伸右手去牵她的左手,谁知她突然用力地甩开了他的手。

    “你还没睡?”他轻声问。她背对着他,没有声音传来。他又去牵她的手,她又是用力一甩。就这样重复了八次,他才牵稳了她的手。

    正当他沉沉地进入梦乡之际,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牵得更紧了几分。

    他意识到自己哭了,却不知道眼泪流在了现实,还是流在了梦里。

    新的一天如何面对苏庭姚成了最大问题。不巧这一天又逢文学院的例会,邢谢想躲她是不可能的了。他朝会议室走着,心里发虚。然而,苏庭姚的出现却消除了他的担忧——她仍然是衣着出众、气度优雅、眼中带笑的样子。她见了他,仍像往常一样微笑着问好,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他自己羞得脸通红。他暗自宽解:“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看起来也并没有受到伤害,也许是我想多了吧。”

    当晚七点,他准备离开办公室时,苏庭姚却突然出现,挡在了门口,脸上仍保持着亲切的笑容。

    他侧过了头,不敢看她,害怕再次从她身上看见纯白与神圣的光辉。她收了笑,噔哒两声响,扭着高跟鞋转到他面前,硬让他的目光和自己的相接。

    “明天见,邢教授。” 她神态自若地道了别,转身走了。

    邢谢连夜谋划了许多对策,以应对苏庭姚可能的报复。但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他始终没见到她有任何异常行动,两个人在文学院的工作也照常进行着,似乎没有也永远不会受到影响。事实上,直到故事的最后,邢谢都没有等来苏庭姚的“报复”,他们就像多数大学里的教职工一样,两两之间只以相敬如宾的同事关系示人,一同平淡地走过了几十年的时间。

    然而,每当他们两人相遇时,苏庭姚仍会递给邢谢一个只对他才有的眼神,那眼神的含义随着时光的堆叠而愈发丰富,到后来,他已懒于解读她的眼神,只对她的日常问候作出合乎礼节的回应。对整个世界而言,邢谢和苏庭姚之间从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什么。但是,对他们两人而言,一段隐秘的故事不仅发生了,还成为了只属于邢、苏两人的秘密,苏庭姚的恰当拿捏使这份特殊的关系得以无限延长,极难有破裂或终止的那一天,也许只有天知道,她的这份坚持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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