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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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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一号是个星期一。

    午饭后,元钟回到二楼的图书馆宿舍,将西窗和南窗全部打开,沏了一壶茶,盘坐在蒲团上慢慢品着。他见南窗外梧桐树的枝叶上闪烁着正午的日光,心里感到一阵初夏的清凉。他想起自己曾对阿牧说过,新黎云穆大学是诡异的地方,不论再怎么机密的事,一夜之间,也会传遍整个办公室,阿牧却不信。现在好了,阿牧相亲失败的事儿这两天也传得人尽皆知,魏玛得了机会笑话他,这是肯定的了,其他人里有热心的也会去安慰他几句,弄得他苦笑不已。想到这里,元钟禁不住欢乐起来,嘴里的茶也有了滋味。

    这时,研究中心的公共广播也即将结束每日例行的播报,正在放最后的一首歌,元钟听出那是有名的《我只在乎你》,他对老歌十分钟爱,便走到南窗边,跟着这室外的广播哼唱起来。这首歌放完后,广播也结束了,整个研究中心顿时异常安静,只剩下微风吹动梧桐叶的沙沙声。

    元钟并未尽兴,又用雄浑的歌喉唱了一句:“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奇迹出现了。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先是在他北面,图书馆门外的楼梯处,传来一句接应他唱词的歌声。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后是南窗下的林荫道传来一句歌声,接住了楼梯处的唱词。

    元钟大惊。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元钟、楼梯处的人、林荫道上的人齐声唱了一句,三处歌声完美地汇在了一起。

    “所以我——”林荫道上的人抢先唱出下一句。

    “求求你——”元钟唱着接上。

    “别让我离开你——”楼梯处的人也唱着接上。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三个人齐唱出最后一句。

    唱完,四下里安静了几秒。元钟感到那两人和自己一样站在原地惊叹,没有离开,于是朗声道:“既是缘来知音,何不现身一会?”只听楼梯那边的人扬声说:“我喜欢这个提议!”步行道上的人也高声道:“叨扰了!”很快,图书馆门口出现了一个异常英俊的男子,他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神采奕奕,举止潇洒。元钟心想:“此必是楼梯歌者了。”于是迎了上去,欣然道:“知音快快请进。敢问尊姓大名?”那人轻飘飘地跃进馆来,笑着说:“常羊来,在光錾路南边儿的相贤出版社工作。我有个兄弟住这儿四楼,他明天要离开新畿了,我趁午休来帮他收拾东西,顺便最后聚了一回。想不到临了竟有缘听到兄长的歌声,还跟你隔空唱了几句。”元钟也报了姓名,赞道:“相贤出版社吾是有耳闻的,常兄弟年少有为,令人钦佩。”常羊来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善意的轻佻表情,像是在说:“你才没有耳闻过相贤出版社呢。”

    正聊着,又有两人走进了图书馆,其中年长的那位约有四十五六岁,丰神俊朗,样子就像是古代的圣贤;年轻的那位十八九岁,黑瘦得很,手握着一把折扇。年长者向元、常两人拱了拱手,笑道:“适闻二位绕梁天音,在下禁不住也应和了几声,荒腔走板,还望海涵。”说罢,竟要躬身行礼,元、常慌忙扶住,连说“不敢当”。四人于是又互通了一番姓名。原来这年长者名叫卢见绶,是研究中心西边对街的新畿艺术学院的太极拳教师,年轻者叫大侠,是新畿艺术学院金融系的大三学生,同时也是卢老师太极课上的得意弟子,常跟着老师走东闯西。

    大侠从一开始就不见开口,他的身份也是由老师介绍。常羊来听了他的名字,感到奇怪,便问:“‘大’同学的本名就是这个吗?”大侠微微一笑,正要自报真名,卢见绶抢先解释道:“我课上学生们见他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江湖意味,就都管他叫‘大侠’了,久而久之,他真名也没人再提。”元、常听了,齐声说妙。大侠向他二人发去愉悦的眼神。

    元钟另沏了一壶普洱,请三人共品。卢见绶颇精茶道,就这壶普洱说出许多道理来,其余三人入神地听了一番。常羊来注意到这图书馆宿舍敞亮雅致得很,问元钟是从哪里得来的,元钟扯了一通,常羊来惊叹不已,环顾着说:“谁会不喜欢大房子呢?”问答之余,元、常两人都注意到,大侠始终挺直了身板跪坐着,果然有古时侠士的风范,心里都很喜欢他。

    不觉已是下午一点半。常羊来问:“元大哥该要上班了吧?”卢见绶面朝元钟,柔声道:“既如此,就不耽误元兄弟办公了。”元钟也笑道:“不妨事!不知三位下午可有安排?”卢见绶道:“我师徒二人下午都没课,打算四处走走。”常羊来说:“我下午还有点活儿,晚上下了班还要去趟丈母娘家。唉。”元钟道:“那就等各位闲暇时,再来一聚。”于是四人起身道别。

    常羊来刚走出图书馆门口,想到了什么,回身说:“像今天中午这样的机缘,我怕不长久。如果这一走后,再也见不到元大哥、卢老师、大侠同学了,又该怎么办?”说着就皱起了眉,眼中尽是丰富的感情。元钟安慰道:“常兄弟不必忧虑,吾久居于此,随时恭候。说到机缘,吾等何不就此互留号码,再建个群,以便日后联系?”卢、常两人都说极好,大侠也点头示意,于是四人都掏出手机,互相加为社交好友,元钟还拉他们三人建了一个通讯群,起了个群名叫“知音觅”。这一来,常羊来就不再忧愁,激动地说:“太好了!这样就不怕走散了。”其余三人笑了笑。又一阵短暂的闲聊后,四人终于分别,各自去了。

    常羊来回到相贤出版社,忙活了一下午。下班后,他乘地铁来到了市东的梨墅家园,快步走到c区26栋他岳父母家的门口,按了一下门铃。很快,就有人来开了门。常羊来眼尖,门刚开了个缝就认出里面是岳母,于是欢快地说:“阿姨、啊不……妈妈!请问桂儿在家里吗?”岳母高兴地呼喊:“常女婿来啦!”又回头冲着屋里,“闺女——羊来了!你快出来见!”

    楼上一个风姿绰约的女郎慌乱地跑了下来,这就是常羊来的妻子了。她拐过楼梯,望见丈夫温柔地向自己看了过来,瞬间感到双眸一阵酸热,就停下了脚步,侧过头不看他,也不说话。她母亲招呼常羊来进屋坐,自去厨房做晚饭,也不管他两人的事。两人僵立了一分钟多,妻子转身快步走上了楼梯,一直来到三楼的茶室,常羊来也跟了上去。两人在茶桌两侧对坐下来,妻子坐得极正,双眼盯住丈夫,首先开口问:“常羊来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句话应该是我问申用桂小姐你才对吧。”常羊来也挺直了上半身,故作严肃地回答。

    “我说过,如果常羊来先生再一次将我推远,我就会搬回这里来住。”妻子带着怨气说。

    “是巧合啊。那天我见一位钓鱼的大叔被鱼钓进了河里,我去救他来着。而且旋转餐厅的约会我只迟到了十分钟,申用桂小姐为什么就走了?”常羊来辩解着。

    “我无法再接受您这些可笑的理由,也无法再同您维持这样若即若离的婚姻了。请整理吧。”妻子干脆地说。

    “台词不错,想了很久的吧?”常羊来抠起了鼻子。他是个仪表堂堂的人,却偏爱抠鼻子。抠舒服了,又说:“跟我回家去好吗?你不在家的这个周末,喵仙儿都不好好吃饭了。”

    “它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妻子问。

    “因为我没喂它。”常羊来一本正经地回答。

    妻子向他怒目而视。

    常羊来挤着眼睛问:“你这个表情的含义是?”

    妻子回想起和他一起刚开始收养流浪的喵仙儿的那段日子,但随即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一次要硬气些,于是说:“请您不要再动摇我了。”

    常羊来换了深沉表情,柔声说:“我也已经两天没合眼了……”说完,眼中又充满了丰富的情绪。

    妻子看在眼里,有些心乱,问:“您为什么两天没合眼?”

    常羊来的表情更加忧伤了,拿腔拿调地说:“漫漫长夜里,我最爱的妻子不在我的枕边,我因为担忧她夜里着凉、害怕她睡得不好而无法合眼。”说完,紧闭上了双眼。

    妻子终于不再死盯着他,移开了目光,气场也柔弱了下来。

    “这样吧,”常羊来诚恳地说,“以后我不论到哪儿都跟你视频通话,让你随时能看到我和我身边的事。上下班的路上可以视频,去见客户时可以视频,跳河救人时虽然不方便但是也可以视频。”

    “……那好吧。不过我要先考察您一个星期,再决定回不回家。”妻子松口了。

    “这真是太好了。”常羊来探过身去握住了妻子的手,开心地说。

    这时候,楼下传来岳母的喊声,叫他俩下去吃晚饭。常羊来牵着妻子的手走下了楼,来到餐厅。一路上,他有意用左臂贴紧妻子的右臂,再多一丝力气简直就能把她顶飞,妻子白了他一眼,心里却很喜欢他这赖皮劲儿。

    晚饭是烩菜和茴香包子。妻子坐下就开始吃,常羊来则跑到厨房帮岳母收拾锅灶,岳母吼了起来:“你先去吃!一会儿菜凉了!”常羊来抓起一块抹布,一边擦着灶台上新溅的油,一边笑着说:“妈妈已经做好了饭,就别再辛苦了!”岳母抢过抹布,又是笑又是跺脚,嚷着:“你快去吃饭!”他这才笑哈哈地小跑回餐厅,吃起了烩菜和茴香包子。

    不多会儿,岳母也收拾完了来到餐厅,和女儿、女婿一起用餐。常羊来嚼着烩菜说:“妈妈是知道我今天要来吗?做了我最爱吃的烩菜。我太感动了,以后你们就叫我‘常烩菜’吧!”岳母笑得兜不住嘴里的食物,他也就跟着她一起笑。妻子用怪异的眼神看向他,那眼神就像在说:“您这样谄媚,实在太不要脸了。”他解读出了她的意思,回了个俏皮的眼神,这个眼神在说:“我是要脸的人么?”

    吃过晚饭,常羊来抢着收了碗筷去洗,岳母一边欢喜地看着他,一边数落女儿:“你就坐那儿看着?”

    等收拾完了,三人来到客厅看电视。妻子瞧见自己的大行李箱竟停放在门口,于是问:“妈,您怎么把我的行李箱放那里了?”她妈妈说:“坐一会儿就跟你丈夫回家去。”妻子刚要说考察期的事,妈妈又不耐烦地添了一句:“以后只要不是你两人一起回来,就没你住的地儿。嫁出去的人成天往娘家跑算什么事儿!我跟你爸那么闲吗,要伺候你?”常羊来心里乐开了花,站在岳母身边,像夜里的猫一样圆睁着天真而无辜的双眼,一言不发。妻子虽有些无奈,但心里也确实想跟丈夫走的,就也不再多话,默默看着电视。

    晚上九点多,夫妻俩拉着行李箱回城西的家。临走前,常羊来对岳母说了许多不舍的话,声音都哽咽了,岳母好言劝了几句,目送他们离开。

    从这以后,常羊来果真像承诺的那样随时随地和妻子视频通话,妻子也果真没有再因为和丈夫闹矛盾而一个人回娘家,小两口摸索着婚姻的道理,平稳度过了初婚的几年。

    五十三年后的一天,常羊来自知不济事了,一大早就拎上两个旧马扎,催促妻子和他去海边。老两口慢悠悠地磨到沙滩上,架起马扎坐了,像往常一样,望着清晨的海景,数着来往的渔船。妻子忽然问:“您说,我们能这样一起走过几十年,原因是什么?”

    “是妈妈。”常羊来不假思索地说。

    “妈妈?”

    “对呀,你的妈妈,我的老丈母娘哟。”

    “为什么?”

    “那年你逃回娘家,我也以为我们的婚姻就结束了……我去你家,其实心里很害怕,真的很害怕。还好,你妈妈让你和我回来了,还好有妈妈……”说着,常羊来望向朝霞已散去的天空,流下了人生中最后一次的泪水。

    这是后话。

    且说元钟等人对歌结交的那一周的周六上午,四人约好在沁梧楼的图书馆聚首,一起看电影。

    常羊来早早来到创业孵化研究中心,一边举着手机和妻子视频通话,报地点,报平安,一边朝沁梧楼走着。忽然,他身后一个小物件噌噌地移来,从他脚边溜了过去,他认出那是一辆迷你四驱车,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就好声好气地哄了妻子两句,结束了通话,加速去追那车。车子在研究中心宽阔的广场上自由驰骋,最终因为导轮蹭到了广场东头的护栏而翻了个底朝天,车身滑了好远才停下,轮子仍在快速转着。常羊来跑去抓起它,关了它的开关。他回身扫视广场,想知道四驱车的主人是谁,只见一个黑胖的年轻人不疾不徐地朝他走来,那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高足有一米九,穿一身黑色衣裤,头发梳得齐整,勾连着满下巴的络腮胡,八字眉下一双细目,正打量着常羊来。常羊来扬起手里的四驱车,远远地问:“嗨,这辆‘大炮特使’是你的吧?”那人点了点头。常羊来笑着说:“我小时候有辆‘冲刺流星’!咱们俩可是一对儿呢!”那人脸上浮现出笑意,加速走近了。常羊来将大炮特使递给了他,又说:“你也不管你的车,就望着它在广场上瞎跑呀?”

    “我要看看它能不能跑直线。”那人接了车,开口回答。

    “哈哈!我研究过,没有一辆四驱车能跑直线,安上平衡杆也不行——有地转偏向力的!”常羊来笑着瞎扯,“而且呀……”

    “而且车身太轻,一粒小石子儿都能让它变向,颠来颠去的。”那人接话说。

    “对对对!”常羊来越聊越兴奋,“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听到“朋友”两字时,眼睛柔柔地眯了起来,顿了两秒才说:“我叫沈别夕。”

    “别夕……名字够美满的。我叫常羊来,虎豹豺狼都很喜欢的名字。”

    沈别夕笑着说:“名字确实挺鲜美。”

    这二人在三言两语之间就互相开了对方名字的玩笑,都在心里感叹:“这人什么来头?竟和我的思路这样像!”

    常羊来又说:“夕哥今天还有其他活动吗?我要去一位朋友那儿,你也一起来吧!”

    沈别夕显得很犹豫,但还是说:“好。”于是跟着他走去了沁梧楼。

    沁梧楼二楼的图书馆这边,元钟为了这次观影聚会,一咬牙买了一台43英寸的显示器,摆在了南窗的小柜子上,正对着宿舍门口和走廊外。他虽然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但也会留意金额,花多了也会肝儿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出大钱买显示器,他却一点儿也不心疼。十点半时,卢见绶、大侠和常羊来陆续到齐了,其中,大侠竟背着一个书笈。三人看了新显示器,交口称赞,连说破费。元钟笑道:“有此大屏,方便诸卿观影。”又见沈别夕跟着进来,便问道:“这位兄台也是影迷吧?”常羊来便介绍起沈别夕,将刚才相遇的事说了,元钟、卢见绶、大侠都啧啧称奇,报上姓名,同他认识了一番。于是五个人将南、西两面的窗帘一拉,掩上大门,各取了蒲团,谦让着在大屏前坐下,商量起看什么电影。

    卢见绶看向沈别夕,微笑道:“沈兄弟可有想看的电影?”

    沈别夕认真地回答:“我曾经看过《六百万的废墟》,好久没再看,剧情也忘得差不多了。您问我,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它。”

    卢见绶道:“早听说《六百万的废墟》乃经典之作,在下竟一直没机会看,这第一次观影,我等不如就看《六百万的废墟》如何?”元、常两人都拍手说好,大侠也会心地点了点头。

    观影时,五个人各有姿势和表情,凑在一起就像一幅妙趣的群像画。近三个小时的电影被分为上下两个半场,中场休息时,元钟提议干脆订外卖,就在这宿舍里一起吃午饭,众人都赞成。

    沈别夕拿起手机说:“这顿由我来订吧,各位想吃点什么?”

    元钟嗳了一声,皱眉道:“沈兄弟应缘而来,便是贵客,勿要破费!”又问了一圈众人想法,都说吃砂锅米线不错,元钟便在手机上挑了一家米线店,订了六人份套餐。

    闲谈间,套餐送到了,五个人边吃边聊地看起了下半场电影。沈别夕留意到,大侠轻声地将餐巾分在各人膝前,不由得心生好意,抿嘴一笑,又继续看电影。

    下午两点半,《六百万的废墟》放完了,五个人好一阵热烈讨论,彼此十分投机。大侠从书笈里取出一个米黄色的旧物,卢见绶道:“不知元兄的显示器可能连接此物?”

    常、沈两人看了,忍不住惊呼:“居然是‘小霸王’!”

    元钟也认出了这旧物,笑道:“怕是需要转换器。”

    大侠已将键盘、游戏卡、数据线及两个手柄取出,听了元钟所言,微微一笑,从书笈里掏出最后一个物件,正是个转换接头。众人拍手叫好,将学习机连上了大屏,激动地打起游戏。

    一直到了五点多,室内光线暗了,元钟便起身拉开了西、南的窗帘,打开大门。一时间,整个图书馆宿舍里照满了阳光。沈别夕环顾四周,又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的常羊来和大侠在耀眼的金光里盯着大屏端坐着,操控着手柄,忍不住笑着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直以为这样美好的画面不会再重来了。真让人难以置信。”众人听了,齐声感慨。

    元钟问道:“沈兄弟必是恋旧之人了。吾亦有一同事,甚么年代了,每日还带着mp3。”

    沈别夕抿嘴一笑,说:“恋旧是恋旧,我倒不爱留着老物件。很多东西都能勾起回忆,比如阳光、声音、温度、气味,等等,只是可遇不可求。”

    卢见绶笑道:“沈兄弟此言在理。万物一气,记忆者,溯本趋来,自是相关。实不相瞒,在下年近半百,仍记得当年老祖母灌的腊肠味道。偶尔菜市场走一走,闻得近似香气,便觉祖母就在眼前,忍不住潸然泪下。”

    沈别夕缓缓点头说:“有关味道的记忆,童年时期的最缥缈,勾起的感触也最深刻。”

    怀旧的气氛正浓,大侠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息已然迫近,便按下了手柄上的暂停键,回头朝大门看去,众人也随他的视线看去。果然,门口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乍一看相貌很丑,但再一看却显得很有英气。卢见绶当先起身,拱手道:“我兄弟五人在此欢聚,怕是吵扰了尊驾,实在抱歉。不知兄台贵姓?”

    “席炉年。”那人淡淡地说。

    “原来是席老师,幸会幸会。我看席老师对我们这个大屏幕似乎很感兴趣?”卢见绶微笑着朝他走近了几步,发现这个人双眼通红,像是失眠了几夜,又像是刚哭了一场。

    席炉年指着大屏说:“这版《魂斗罗》,能调30条命。”

    众人都讶异了一声。常羊来说:“对啊,我居然都忘记了!”

    席炉年蹙紧了眉,走进图书馆来,看了看小霸王学习机的键盘,又从大侠手里取过手柄端详了一下,说:“你这……无所谓,重要的是一起玩儿的人。”

    元钟道:“兄台可有见教?”

    席炉年说:“算不上。不过既然是怀旧游戏,就要配老式的电视机。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到我家去体验。”

    元钟笑道:“如此甚好。只是今日天色向晚,吾等贸然拜谒,恐显失礼。”

    席炉年说:“明天也行。我上午有个会,中午来接你们吧。”

    众人听他这样爽快邀约,都欣然答应,看看晚饭时间到了,各有私事,就且散了。

    第二天早上,元钟醒来后,嘴里空嚼了嚼,决定去吃油条、豆腐脑。他洗漱后,遛到研究中心的南门外,边逛边看有没有早点铺子。走了几百米,望见一条小巷里,有家店外架着油锅,便匆匆赶去,叫了三根油条、一碟芥菜丝、一碗豆腐脑、一个茶叶蛋,端到店内一张桌子上,坐下吃了起来。

    这店简陋得很,南墙上却挂着一个很新的电视屏,正播放着老剧《风云》,元钟是个旧时代的武侠迷,边吃边看着。等吃完了早点,这剧正演到一处高潮,他便不急着走,决定看完这一集。店里的食客有很多和他一样,也津津有味地看着剧。

    没半个小时,这一集放完了,食客们也陆续起身,结了账离开。元钟意犹未尽,吟咏起片尾曲的一句歌词:

    “别对我说永远永远……”

    该当是奇缘天定,归星合数。只听见不远处的一个食客接了他这歌词,低声续了一句:

    “永远是太昂贵的誓言……”

    那食客似乎有感于怀,将这句词说得无比忧伤,元钟闻之凄然,又想:“这几日开了甚么运?陌路知己缘何如此之多!”于是朗声道:“大好晨光,阁下何故作夕阳之叹?”那食客如梦方醒,猛地回头看了看元钟,又点头笑着说:“你说的是。”

    元钟看了这人,很是喜欢,只见他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异常枯瘦,皮肤却白净健康得很,头发也浓密飘逸,堆到眉梢,一双吊眼满是童真,毫无戾气,正透过眼镜谦恭地观察着四周。那食客指了指电视屏,问:“您还再看一集《风云》吗?”

    元钟微笑道:“本是要看的,奈何过会儿有朋友要会。阁下一人看剧也是孤单,如信得过,同吾一道会友去,如何?”说罢,起身去结了两人的饭钱。那食客摆齐了碗筷,跟着起了身,也不和他争,只等他结完账,才说了句:“谢谢您。”这就有答应同行的意思了。

    元钟大喜,感觉自己像是古代的贤君,刚刚招募了一位王佐之才,因问道:“阁下贵姓?何处高就?”

    这食客眨着眼回答:“免贵姓邢,邢谢,是新畿师范大学的文学老师。”

    元钟惊圆了眼道:“师范大学尽是教授,哪里有什么‘老师’?邢兄弟婉转了。”

    邢谢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副教授。”

    元钟听了,更是钦敬,拉着他便往研究中心走。一路言谈间,元钟又见他喜欢微微地鼓着脸蛋空嚼,像一头悠闲反刍的牛,更觉得他有趣。不一会儿,两人回到图书馆,刚巧卢见绶、大侠、常羊来、沈别夕也到了。元钟向众人介绍起邢谢,众人听他是师范大学教授,都夸赞了一轮,然后挨个和他认识了。邢谢也和这四人一见如故,显得很激动,满眼都是诚挚和喜悦,看着这位搭话两句,又看着那位搭话,脖子一旋一顿的。常羊来看在眼里,心想:“他这脖子倒像是一只大公鸡的,也太哏儿了。”

    热聊了半天,六个人才想到围着茶桌坐下。元钟给众人泡了茶,向邢谢说起这些天的奇妙缘分。邢谢听了,不住地点头赞叹。听到众人一起看《六百万的废墟》时,他像是触电了一样,脑袋迅速扬起,然后停顿住,眼中放出兴奋的光,问:“台球赛那段剧情,各位都有印象吧?”

    众人都点了点头。

    邢谢又问:“台球比赛期间,男主角的女友和女珠宝商有过两次对话,各位也有印象吗?”

    沈别夕当先说:“有印象。他的女友看不懂球赛,问那个女老板。”

    邢谢笑着说:“别夕说到点上了——问那位女老板赛况。那么女老板是怎么回复她的呢?”

    沈别夕不假思索地说:“她没有看她,不过很详细地给她分析……”

    “我与别夕有不同的看法。”邢谢微微点头,眯弯了眼笑了一声,他一向是个知礼的人,这次却因为急于说出自己的心得而抢了话,“我认为女老板‘看’了男主角的女友,只不过,是‘背视’着她。”

    “背视?”其余五人感到不解,齐声说。

    “背视,是的。”邢谢像平时在课堂上讲到重点时一样沉稳地说,“两次对话中,女老板一直彬彬有礼,语调温和,有问必答,表面上看去并没有丝毫不妥之处——但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来正眼看向男主角的女友。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也都一直交流着,但始终没有目光的接触,人与人之间这样隔阂的状态,不仅限于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在今天也是有的——往小了说,背视是一种沟通状态,比如我去超市购物结账,收银员很少会看着我的双眼,问我有没有会员卡,或者我开门取外卖,经常发现送餐员只是伸手将外卖袋子递来,双眼却看着他手机里下一单的信息,我和他一谢一答,也都像隔了屏障一样;往大了说,背视又是一种社会心理现象,是一种对人间世相的礼貌的漠视,比如我们新畿师范大学的老师们,一辈子工作稳定,衣食无忧,整个大学校园便是他们一生的视域,他们平日里接触社会上的那些快递员、清洁工、出租车司机、小商小贩们,尽管能十分礼貌,有时也对这些人的打拼之不易感慨劝慰几句,但很难切身地感受到大学以外的世界的诸多艰难困厄,因此终究是对什么都作壁上观,高枕无忧。从前的我就是这样冷漠、虚伪,但是近几年,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活得更真诚些。以上就是我的观点。”

    其余五人听了他这一席话,个个赞叹,鼓起了掌。

    卢见绶欣然道:“正所谓‘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邢兄弟观世之深,引人惊叹!”邢谢又恢复了腼腆的样子,摇着手笑着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沈别夕的八字眉倒了过来,思索着说:“邢老师的观点,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不过一时想不起来。”

    常羊来收了往日的顽皮劲儿,抬手说:“那个——”想到了什么,又说:“算了。”

    元钟想起前一阵那个“第三大学”的实习生韦明顿,也喜欢品评人事,但满嘴尽是虚引空谈,和时下许多专好胡咧的所谓名士一个德性,哪比得上眼前的新友溯源探微,品会独到。

    六个人正畅快,席炉年到了。他站在图书馆门口,目光落在邢谢身上,邢谢的公鸡脖子也旋到了一个能舒服仰视他的角度,顿住了。

    “‘七’是个好数字。”席炉年说着抿嘴一笑,那笑没有恶意,也并不友好。

    六人起身围了过来,常羊来介绍了邢谢,又介绍了席炉年,说了今天要一起去他家玩游戏机的事。两个初次照面的人互相问候了几句,心里不知怎地都觉得暖洋洋的。

    卢见绶问道:“还不知席兄家住哪里?我们七人如何前往?”

    席炉年说:“我住羡苑。我的车只坐得下四人,需要另外打车。”

    邢谢说:“我听说羡苑本名‘苋苑’,‘苋菜’的‘苋’,用了几百年的名字。后来那里建了一片豪宅,就改了名。”

    席炉年盯住邢谢,微笑着说:“没错——我们商量下打车的事。”

    常羊来开玩笑说:“最近兴起职业搬家的了,我们可以雇个搬家的面包车,把咱拉过去,很便宜……”

    席炉年双眼瞪了过来,常羊来知道他没歹意,仍假装受了惊,退了一步,呢喃着:“当我没说……”

    席炉年笑了起来:“就雇个搬家的车!”众人都觉得意外,但也觉得有趣,纷纷赞同。

    席炉年抽出手机,找了个搬家公司的软件,挑了个三排小面包车,下了单子。随后,七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图书馆,来到研究中心的西门。很快,这单的司机也开车抵达了西门,七人走近看了这车,齐声笑了。原来这三排座的面包车为了拉货,已卸掉了后两排座位,车厢里空空荡荡的。众人也不介意,请席炉年坐了副驾驶座,其余六人盘坐在后车厢。司机已是连续拉了八个小时的货,脑子里懵懵的,见这几个怪人也没有家具要搬,只是搬人,心想倒还省了自己力气,于是萌生了一丝谢意,发车上路。

    羡苑位于创业孵化研究中心西南方向十七公里处,七个人一路上看着风景,聊着时事,惬意极了。行至半途,司机实在发困,就点了一根烟,熏得七人挤眉弄眼的,好在车窗都是开着的,烟很快被吹散。七人兴致正佳,也就不去计较。司机往常熏了搬家的人后都会假客套一下,问是否也来一根烟,今天见对方人多势众,怕折了本,也就不问了。

    小面包车开到羡苑大门外后,司机说什么也不再往里开了。众人询问原因,司机说:“不让进,不让进。我有同事进去不小心蹭掉路边的花,赔了六千哩!后来都不让我们进了,否则叫警察来抓!你这里面东西贵得忒邪乎,谁愿意进!”席炉年笑了一声,下车冲大门口的一位身材魁梧的保安喊:“冬叔——别叫警察抓我们!”那位名叫冬叔的保安见了他,哈哈大笑,右手狠狠地朝羡苑里一甩,意思明摆是“快进去吧”。

    小面包车开了进来,在这个满是奇花异木、豪舍名宅的神秘世界里,拐来拐去地行驶了四五分钟,最后停在了席炉年的家门外。这是一座三层的别墅。除主人外,包括司机在内的几人都发出了低声的惊叹。卢见绶本想夸赞这豪宅几句,见席炉年面无表情,也就没提这茬儿,转身笑着向司机道了几声谢,司机笑答了一下,急忙开车走了。

    席炉年刚要领着众人进门,却听见邢谢问:“炉年兄,我刚才看到许多别墅的大门上都挂着紫色或红色的大牌子,上面用金字写着‘我还活着’,请问这是什么用意?”

    席炉年顺溜地应答:“一年前,先后有两位独居老人在自己家里去世,一位半个月后被发现,另一位两个月后才被发现,你就想吧。现在整个羡苑的老人们每天早上都要往门上挂‘未死牌’,傍晚再收回屋去。保安队人手一份全体老人的别墅位置,早晚巡逻时望见牌子没挂或没收的,就会去敲门问询,看看是不是出事了。”

    常羊来皱眉说:“道理是说得通,可是挂着这些大字儿也太侮辱人了。”

    席炉年不屑地笑了:“这可是老人们自己强烈要求的——那天都闻过味儿,吓怕了。”

    元钟道:“此间户主非富即贵,这花甲古稀的,纵不是儿孙满堂,也该有一二子女伺候左右,再不济,请些保姆护工也是可以的,何至于落得孑然而死?”

    席炉年干脆地说:“儿女们都出国了。保姆、护工都不敢来。”

    其余六人发出疑惑的目光,示意他继续说。

    “m区3号别墅的老奶奶,73岁,儿子长年不着家。她脑子本来就不清楚,这几个月逐渐呆了,一到夜里就在这羡苑里游荡,挨家挨户地砸门,嘶声裂肺地喊着要找儿子,而且那喊声诡异得很,不是由远及近、连绵可循的,而是突然就在这家窗下爆发,等一会儿又突然在那一家门口爆发。哭丧你们可听过?试想,你耳边没来由地爆起一阵惨嚎,还伴着砸门声,你受得了?她这么折腾了几个月,好几家老人都吓得神经衰弱了,有的还犯了心脏病,拉去抢救。社区的人一合计,给她请了保姆,可是保姆干了一天就跑了,又接连请了四个保姆,也都跑了,出三倍工资也没人干。唯一庆幸的是,这位老奶奶每天有一小半的时间还算清醒,自己还能做饭、洗衣,社区的人白天来看她,晚上也都盯着她的行踪,不至于让她走丢了。日子就这么过。这只是一个例子,别的我真不忍心说,可怜这些新畿初代的开拓者、建设者、获利者,到老竟是这个样子。”

    沈别夕见众人听了席炉年的一番话,都有些沉默,便转开了些说:“全新畿市的人辛苦追逐一辈子,都是为了能进羡苑这样的地方,有谁想得到最后是这样一场空?”

    常羊来说:“这就很像围城了,‘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席炉年打断了他:“羊来,至少在我们这里,这话只对了后半句。围在这羡苑里的人,可不想逃出来。”

    “都这样了,还不想逃出来?”常羊来眉头紧锁,声量大了些。

    “不想。”席炉年仍是淡淡地说。

    卢见绶和元钟眼见着二人聊不下去,便一起打圆场,提醒众人今天来是为打游戏的。席、常两人倒觉得没什么可劝的,即使争论得再激烈一些他们也觉得很正常,毕竟谁都会变老,终有一天要面对这些生存难题。

    席炉年走去开了别墅大门,邀大伙进屋。六个人进来一看,这别墅内部很显简约大气。席炉年领着众人来到三楼游戏房。众人看到这屋里摆满了旧时的物件,南窗边的茶几上正是主人提到过的配有旧电视的小霸王学习机。沈别夕走近看了看,欣喜地说:“有年头了啊,这电视真能打开吗?”席炉年说:“能,我常玩儿。”顺手就开了电视,连上小霸王,挑了个游戏卡插了上去,将主手柄递给了沈别夕,又将副手柄递给了大侠。两人坐在旧电视前,玩起了《90坦克大战》,其余几人也围着坐下,一边投入地观战,一边讨论着儿时的游戏心得。七个人轮换着玩这款游戏,也不换别的游戏,愣是玩了两个小时。

    常羊来瞥见游戏间西北角的柜子上堆满了录像带和影碟,便指着那里问:“年哥,那些碟子带子也有设备能播吗?”

    席炉年说:“当然,你想看哪个?”

    常羊来问向邢谢:“谢哥想看什么电影?说一个出来,咱看他有没有。”

    邢谢想了想,问:“不知道有没有《宝莲灯》?”

    卢见绶矍然而起,道:“可是1999年的动画电影么?”

    邢谢笑着说:“正是。”

    席炉年也笑了:“这个是我镇宅之宝。”他见众人都有意观看这部经典,便走到摆放影碟的柜子边,连翻都没有翻,一抬手就精准地抽出了《宝莲灯》的光盘,又从柜子边找出一个影碟机,端来连上了旧电视,简单捣鼓了几下,这部动画就开始放映了。众人欢呼雀跃,每个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了孩子般的兴奋和欢愉,看着银屏上的一幕幕画面,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大侠尤其激动难当,起身去房间空地上打了一整套六合拳,这才平复了心情。他跪坐回软垫上,仰面朝天,闭着双眼,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感受时间流转、万物变迁,这样过了二十几秒,才睁开了眼睛,正式看起了《宝莲灯》。

    七个人都熟知这部动画的结局,但当动画演到结尾时,他们还是被感动得涕泗横流。这一刻,七个人同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了,而大人是不会再哭出声的,只会默默地流泪。席炉年看向大侠,只见他在周围的一片轻微的抽搭声中,紧闭着双眼扬起了头,任由眼泪滑落。席炉年称奇不已。

    《宝莲灯》放完时,已是傍晚,卢见绶建议大伙出去走走。席炉年说:“也好,散散步,兴许能遇见个好餐馆,咱们多聚一顿。”于是,七个人出了别墅,一路闲谈,来到羡苑外的街上,遛了大约半个钟头,望见一家饺子馆,便由席炉年做东,一起进去吃喝了一顿。直到晚上十点,都有些累了,便互相挽手道别,四向而归。席炉年缓步朝羡苑走着,忽地听见卢见绶那雄浑的声音传来:“大侠方才端酒杯很尽礼数,彰显了我们的底蕴!”席炉年回头望了望他们师徒俩,心里快活一笑。

    自此,七人即使在工作日也经常约时间相聚,有时品茗闲谈,有时观影诵诗,有时自驾游玩,每次都相处融洽,极为尽兴。

    然而,半个月后的一天,席炉年突然说要离开新畿了。

    众人在老松街北口为他送行的那个傍晚,西边的天空美得像画一样,云都是粉红色的。席炉年开着一辆吉普驶来。等他下了车,常羊来最先开口:“年哥在新畿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说走就走?”

    席炉年说:“也不算说走就走,离开这里是我多年的愿望。”

    元钟问道:“不知此话怎讲?”

    席炉年回答:“我也不知道怎讲,单纯只是想离开了吧。我来新畿十五年了,五年前买了房子,两年前摇到号,买了车,我以为这些会带给我安全感,可惜并没有。我没有紫金证,十五年来,我每年六月初都要去身份管理局,签注一次我的临时居住卡,如果真要说一个离开新畿市的原因,那这就是最让我不爽的一点,人活在一个地方,是要有稳稳的归属感的。这座城市每天都在变化,每天都会带给人们新的陌生感,这使我感到恐惧——永无止息的恐惧。”

    众人听了,一片沉默。

    “走啦!”席炉年随意招了招手,转身朝他的吉普走去,“还是很反感黄昏时候,只有半个新畿市有阳光。”

    常羊来和沈别夕对视一眼。邢谢将这对视看在眼里。元钟、卢见绶、大侠则回头望向市区。

    “炉年哥,你决定好去哪里了吗?”沈别夕问。

    “往西走吧,还没定。”席炉年透过后背回答。

    邢谢朝吉普车张望了一下,发现里面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他有些吃惊,又有些担忧,便走上前,轻碰了一下席炉年的胳膊,说:“炉年兄,可能这话不该我说,不过坐在你车里的这位女子,似乎不适合长途颠簸。”

    席炉年充满感激地笑了,邢谢从没有见他笑得这样温柔,这样开怀,只听他说:“多谢邢老师的好意。我和她说好了,这一路走走停停,慢慢地享受沿途的风景,所以不会有长途跋涉的情况。”

    邢谢听了,也是温柔地一笑,同他最后一次握手,充满祝福地看着他回到吉普上,发车离开了。

    吉普车迎着夕阳开去。席炉年透过后视镜,看见六位朋友一直站在原地,向他挥手告别,金赭相间的柔光将这一幕映得极富张力。席炉年感动不已,笑出了声,又叹了口气。

    这时,车上的女子说:“你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也没有朋友,没想到快要走的时候,却一下子窜出来这么多。”

    “是啊,哈哈。”席炉年仍在笑着,眼中已迸出了泪花。他想到一件事,便收了笑,问:“那么你呢?你对这座城市也不再留恋了?”

    “不再留恋。”女子用他的问句作答。

    “那太好了。对了,小苏苏,我们是先回浮晴港呢,还是先回紫菀村?”

    这女子正是苏心劬。

    “都可以——只要是往西走就都可以。”苏心劬望着前方紫红的落日和绚烂的晚霞,愉悦而轻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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