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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逆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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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堪迪洛斯大陆的西北海岸,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商贸要地——浮晴港。从浮晴港向东南遥望,终日都能见到,川流不息的货运卡车经由萨欧菲娅平原上的高速公路驶向内陆地区,而在浮晴港的正东方,有一条蜿蜒的古道通往莘山深处,这是两次大海啸时期沿海各地的人们躲进山地避难的要道之一。如今,灾难已过去百余年,这条生命之路也逐渐在蓊郁杉林的掩映下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只有少数人未曾遗忘,沿着古道向东七十公里,就能横穿整个莘山山脉,再向东十余公里,就能进入一片物产丰饶、人烟稠密的盆地。每年仲夏,整个盆地都会漫入五彩缤纷的花的海洋,其中有一个名叫紫菀村的地方,那里的花总是开得最盛。

    这是六月的一天,紫菀村的夏收已进入尾声,家家户户都将打好的麦粒运到村外新修的公路上晒,麦粒铺满了公路的一侧,像一条金丝带向远方延伸。几个孩子赤着脚在麦粒上滑来滑去地玩耍,这是他们在夏日里最欢快的时光。他们十米开外,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小女孩,她并没有踩到麦粒上面,而是站在马路牙子边,盯着脚下的麦粒出神。阳光将麦粒照得耀眼,小女孩圆圆的小脸也被映成铜黄色,她有着和普通乡下孩子很不一样的白皙皮肤与同龄人中罕见的的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她刚要有动作,公路西面一个身穿白背心的中年男人开着三马车哒哒地行驶过来,远远地喊:“小苏苏!又来捡我家麦子啦!”小女孩也扬声喊:“放屁!我家有的是麦子!”那男人哈哈一笑,开着三马车从她面前驶过,女孩仰头看见车上满载着刚晒好装袋的麦粒。三马车驶远后,男人通过后视镜望见,小女孩弯下腰狠狠地抓了两把麦粒,撑进裤兜里,然后轻盈地跑远了。

    这个被叫做“小苏苏”的女孩回到了村子,一路上双手都塞在裤兜里。到家以后,她将刚才抓来的麦粒掏了出来,压进自家装麦子的大袋里面,一时间她有些得意,嘴角浮起笑容。

    傍晚,夕阳将天边的云映成紫红色,又将紫菀村里里外外照射得一片金黄,村子各处缓缓升起了炊烟,人们或呼儿唤女,一起回家吃饭,或将碗里盛满了饭菜,端去打麦场,三五成群,边聊边吃,整个村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苏苏也晓得该回家吃饭了,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朝家里走,迎面走来一个老妇人,冲她喊:“小苏苏,你六婶儿喊你回家吃饭哩!”小苏苏听了,也冲她喊:“知道啦!郑大妈!”那妇人笑嘻嘻地快步从她身边走过,去和打麦场东沿的女人们扯闲篇儿。

    小苏苏赶到家,见六婶正在给她的两个胖儿子分馒头,便也走去排着。六婶给两个儿子一人分了一个馒头,到小苏苏时,却掰开了馒头,只递给她半个。小苏苏仰头瞪着她说:“我也要一整个馒头!”六婶呵斥说:“小闺女家,吃得了那么多!”小苏苏还是瞪着她:“我吃得了!”六婶不耐烦了:“给你给你!”说着将剩下半个馒头拽在她手里。小苏苏将两块馒头往墙上狠命一扔,大声说:“我不吃了!”那馒头也灵性,撞墙后弹了回来,狠狠砸在正在一旁桌子上夹鸡块的六婶大儿子的额头上,随后又落在汤碗里,溅了他一脸。大儿子立即含着没嚼碎的馒头和鸡肉嚎哭起来,六婶急了,摆出要打人的架势,指着小苏苏嚷了起来:“你个小暴脾气!看把我儿子打得!快道歉!”小苏苏仍是瞪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就不道歉!”说完就跑出了屋子。六婶追骂到门口,大致看了她跑去的方向,知她自己到田里寻吃的去了,稍感放心,又转身去哄儿子。

    小苏苏面朝橘红色的夕阳走过打麦场,人们见她气鼓鼓地、两手空空地走着,便纷纷喊话逗她。这个说:“小苏苏!又跟你六婶生气了!”那个说:“小苏苏!我家煮的玉米,来拿两根去吃!”她也不理会他们,径自走到麦田西南边的一小片红薯地,拾了根短木,找准了方位,挖了起来。这时,有个洪亮的声音从西边传来:“小苏苏!刨的时候别心急!当心掀了指甲!”小苏苏抬头向西望去,被火红的余晖刺得睁不开眼,什么人也看不清,只觉得那人与自己相隔了好远好远。她又低头挖了几下,挖出一块肥得像圆萝卜的大红薯来,赶忙抓着跑到村北的小河边,给红薯糊了厚厚一层湿泥,又来到河边的杨树林,拾了很多树枝,掏出裤兜里的火柴,点了一堆火,将红薯塞进火堆里烤。烤了半个小时,天渐渐黑了,村里跑来四五个孩子,围着火堆跟她聊起天。小苏苏拿了根树枝,将火堆里裹了泥的红薯拨出来,敲碎干泥壳,等红薯稍微晾冷,便掰开了跟孩子们分着吃,顿时香气四溢,孩子们欢呼着吃起来。她自己只吃了一小块就饱了。

    孩子们又七嘴八舌地聊起还有什么能拿来烤。小苏苏说:“毛豆可以烤。”一个瘦高的男孩举手说:“我家地里种的有!”其他孩子立马劝住:“你爸知道了非打你不可!”那男孩叫嚷说:“今早打过了!”于是领着众人去自家园子里,摘了许多毛豆回来,用树枝架稳,围着火堆便烤。烤毛豆是个技术活,稍微过火了就会烤焦,小苏苏却把火候拿捏得很稳,烤的毛豆又香又嫩,孩子们一边吃着,一边连声称赞。等吃完了毛豆,这才都尽兴了,各自回家。

    小苏苏刚进家门,就闻到炒菜的香气,她看见六婶正在厨房里忙碌,心想这么晚了还做什么饭,但立刻意识到,这是六婶听见她跟着孩子们吵闹着回来了,立即开始为她热菜。六婶见她撞门进来,就一边翻搅着锅铲一边说:“吃的玉米还是红薯?晚上做的红烧鸡块儿还有好些,你再吃点儿。光吃主食哪行?”小苏苏嘴上说“吃饱了”,等六婶端来鸡块、馒头和玉米粥,却还是一声不吭地吃了许多。这一来,她二人傍晚时的气就都消了。

    六婶坐在桌边看着她吃,轻声说:“你说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小苏苏没看她,也不回答。六婶又问:“前次你们朱老师说你数学考了100分,英语却考了个大鸭蛋,你是不是故意的?”小苏苏还是不回答。六婶笑了笑,想到还是聊她感兴趣的吧,就说:“我听说最近东南的山口凿通啦,以后到山外去耍,就不用坐北岗的船咯。”小苏苏停下了筷子,抬头盯住她的眼睛,问:“东南的山口外面是什么?”六婶摊开双臂比划着说:“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一座一座的大城市哩!想不想去?”小苏苏说:“不想。”六婶问:“那你想去哪里?”小苏苏说:“我想去浮晴港。”六婶讥笑说:“西海岸有什么活路?现在的人都往东边去赚钱呢!再说了,那莘山故道哪是你一个小闺女能走过的?”小苏苏说:“能走过。樊爷爷每星期都会开着三马车去浮晴港。”六婶心想:“女儿倒是认真。”于是笑着说:“那你就跟人去吧!不过要等到你十八岁我才放你走。”小苏苏说:“知道。我吃饱了。”于是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刷。六婶跟上说:“你还真的要走啊?真是白养你了。”小苏苏没再回答她。

    岁月悠悠。小苏苏十八岁生日那天,整个紫菀村的人都赶来为她庆贺,热闹了一天。她很平静地听着人们的祝福,心里只想着早些离开村子,踏上西行的路。六婶看出她的心事,于是每听到客人道贺都会朗声说:“成年了有什么好?闺女成年就跑掉咯!人一辈子,没啥意思!”客人们只当她像平时一样说疯话,齐声笑了。

    四天后的清晨,小苏苏已整理好行装,站在村西路口樊爷爷的三马车边。半个村的人都起早来看她,六婶带着两个儿子站在最前面,一言不发地听着大伙和小苏苏告别。小苏苏没想到自己的远行会这样被人重视,年轻的她还不会意识到自己在村民们心中占据了怎样特殊的地位,当下只是敷衍了几句,就急不可耐地上了车。人们又和樊爷爷打趣叮嘱起来,樊爷爷只是开口笑着,像年轻时驾牛车一样,吆喝了三声,开车起程。

    小苏苏抱着行李,侧坐在三马车后的小马扎上,望着前路,脑袋随车轻微地一颠一颠。她突然想到做一件在心中酝酿了很多年的事——狠狠地冲着村子大喊“我再也不回来啦”,可是当她回头时,只看到六婶背着身离去,右臂举得齐肩高,右手在头前左右搓着——分明是个擦眼泪的动作。小苏苏瞬间泪流满面,赶忙把视线移回前方,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触动心灵的感情,也第一次软了心,质疑自己这个关于浮晴港的似不可及的梦。然而,人们总是对认准的事物一心追逐,哪怕结局不会乐观,哪怕有千万人阻拦,也非要拼个头破血流才甘心,小苏苏的人生之路便是在这样的执念中开启了。

    当天中午,三马车穿越了崎岖的莘山故道,到达了浮晴港。樊爷爷指着西边的海滩说:“小苏苏啊,你可以先到远见码头那边碰碰运气,每天都有好些人在那儿蹲活儿,你见着人扎堆儿的地方就跟去瞧。现今出了村子,事事学乖巧些。我在北边的农贸市场忙上几天,你如果到晚还找不到活儿,就来找我,我有两间屋子囤东西,住人没问题。”小苏苏应了一声,背着行李下了车,朝远见码头走去。

    这远见码头是浮晴港最老旧的区域,从水域到陆域的一众设施或建筑都保留着旧时代的风貌,在南面不远的新式码头建成以后,远见码头就淡去了昔日的光辉,如今主要供一些小型客轮和各式渔船停泊。新码头由于采用了全自动化设备,用到的人也不多,每天就像个巨大而冰冷的钢铁要塞一样运作着,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包括高科技裁汰下来的技工们在内的大部分的人都汇集到了老码头,这里既是乡间集市,又是人才市场,既是豪横江湖,又是浪漫海滨,每天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小苏苏来到码头,一眼就看到很多人拥挤在沙滩上一个插满蓝旗的小广场,心想那里就是蹲活儿的地方了,于是加快了步子赶去。走近时,果然听到人群中全是招工和讨价还价的声音,她见每面蓝旗上都用黄字写着不同公司的名字,其中有家“北港虾酱厂”围的女人比较多,就挤了过去。虾酱厂的旗子下,一位大妈站在板凳上冲人群喊:“再来十五个!这个月就不招了!”小苏苏见旗子上写着“技工若干,底薪两千,食宿全包”,心里满意,又见女人们听了那大妈的话以后,纷纷招起手,挤得更凶了,便更觉得这家靠谱,于是凭着身材瘦小,钻到前排,也扬起手来。招工的大妈就像是看见一颗珍珠从砾石中弹了出来,停在自己脚下,大声问她:“小娃娃,你来添什么乱?”小苏苏大声说:“我来接活儿干。”她的声音在喧嚣的人海中就像一片浪花轻轻地拍打在沙滩上,既有新生的跃动,又有出世的宁静。大妈换了个稍微柔和的口气说:“小娃娃,这年头可不敢招童工,看你也就一米五才出头,回去好好读书,考个大学去。”小苏苏说:“我已经十八岁了。”说着拿出生日当天六婶给她的证件。大妈看了,刚要开口,手机嗡嗡振了起来,她便先接电话:“喂!噢!忘啦忘啦!我这就叫人来拿!”挂了电话便喊:“阿萱!酒馆的饭都做好半天了!快去拿!”小苏苏听了,连忙举着手跳了起来,大声说:“我去帮你拿吧!在哪儿?”大妈俯视着她,顿了几秒,指着南面说:“喏——那边椰树最密的地方就是,一个酒馆,你去了就说……”没等她说完,小苏苏已经挤出了人堆,一边朝酒馆跑去,一边喊:“我知道了!”大妈见她这样伶俐,心里很是喜欢。

    小苏苏跑到南边大路旁的椰树林,看见一排古色古香的建筑中,有一家木屋酒馆最为显眼,它比别的建筑要大一围,大门的匾额上粉底金字地写着“海之良心”,小苏苏心想:“这就是了。”于是走去推门。

    她刚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壮汉在训斥一名男服务员,地上已经摔碎了几瓶葡萄酒,紫红色的酒像海浪一样在榆木地板上翻涌推移,其他客人有瞧热闹的,有自顾自喝咖啡看报的。那壮汉大约四十多岁,身高足有一米九,头发浓密黑亮,双目在黝黑的肤色映衬下显得格外有神,而最使人印象深刻的则是他的大胡子,已经长到了胸前。那服务员也不年轻,三十八九岁的模样,干瘦得很,一张非常忠厚善良的脸很容易让人完全信赖。小苏苏听到大胡子壮汉吼叫:“人家昆老板订的不是九箱,也不是十三箱啊!是十箱可晓得?一箱葡萄酒1268元,十箱就是12680元啊!这都算不对账吗我的光叔?不是乘9,也不是乘13那么复杂啊!——我要的只是你们用心啊,已经够宽容的了!”

    那个名叫光叔的服务员争辩说:“老板……”

    壮汉立即打断他:“是‘船长’!”

    光叔笑了,继续辩解说:“船长,当时事情多,我还得看着后厨……”

    船长像是泄了气,摇着头指向门外说:“你现在就出门给我找一条账房回来,只要是会十以内乘除法的,条件随他开。”

    光叔又要开口,小苏苏走上前朗声说:“9乘1268是11412,13乘1268是16484。”

    一时间,整个酒馆里鸦雀无声,包括船长和光叔在内的所有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这个背着行李的矮小的女孩身上,那船长指向门外的手都忘了落下来。时间像是静止了五六秒。船长首先回过神来,盯着小苏苏问:“你刚才说一万什么?”

    小苏苏又说了一遍:“9乘1268是11412,13乘1268是16484。乘9或乘13也并不复杂。”

    船长说:“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小苏苏说:“感觉。你那边柜台上有计算器,也能算出来,总之就像你说的,用心就行。”

    船长抿着嘴,用力点了点头,又问:“小姑娘,你来酒馆做什么?”

    小苏苏指着北边广场方向回答:“帮虾酱厂的大妈取午饭。”

    “图琴塔夫人我熟啊,却没见过你,你是她乡下来的亲戚?”

    “不,我是找活儿干的。”

    “你才多大点儿就找活儿干!你妈妈呢?”

    “出去玩儿了。”

    船长听了,眼神不由地柔和起来,说:“虾酱厂就甭去了,不是你女娃干得了的。你先去出餐口取了饭菜给图琴塔夫人送去,再回来我这里当个账房吧!每月三千工资,包吃包住。”

    小苏苏环顾了酒馆四周,除了地上摔碎的几瓶葡萄酒外,一切都典雅且洁净,便有几分中意,又看这船长、光叔、满屋的食客们也个个豪气洒脱,想是能信任的,于是说了声“好”,就去取餐。船长和光叔激动得直鼓掌。小苏苏先将饭菜送到了广场,跟虾酱厂招工的大妈说了大概情况,大妈说:“那家老板虽然疯疯癫癫,但也靠得住,你留在那儿确实好一些。”又说了些祝福的话,小苏苏谢了,便回“海之良心”酒馆来。

    船长正和光叔对账,见小苏苏回来了,便扬声问:“小姑娘,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苏苏报了自己的正名:“我叫苏心劬,紫菀村来的。”知他要再问,就拿出了证件递给他。

    船长接过来一看,好一阵沉吟,说:“刚听你说‘渠’,我以为是谁家凿水道的呢,原来是这个‘劬’……好名字……”又翻起了随身带的红皮字典,查了又查,暗暗赞叹:“真好啊这名字……”于是转过身来冲店里众人喊:“都听见没有!我家店里新招的账房姑娘——苏心劬!”店里客人们欢呼起来,有鼓掌的,有举起酒杯致意的,两个厨师也闻声跑了出来,跟在光叔身边,一起傻笑着。船长又朗声说:“人呐,叫什么名,就得什么命!起名字可是一门大学问,你们看光叔就不行,他自己那衰名儿就不提了,只说他娶条老婆叫松下酱香,拜条把子叫司马能活,平时来往的狐朋狗友叫他妈张锅贴、汤出鱼,呸!都什么倒霉名字!”苏心劬注意到,光叔听了这话只是苦笑了一下,毫无怒气。座中有个喜好接下茬儿的老顾客,高声说:“船长,你的名字好像也不怎么样!”众人哄笑。船长指着那人骂道:“你他妈的朱见寿!你是欠的酒钱攒够了是吗?!”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对众人说:“闹归闹啊,以后你们对苏心劬都客气些!姑娘家可不比咱们这些糙汉子,要是哪天给逗哭了跑了,你们这帮人谁也别想落好!”众人都笑着应了,当中又有几个举起酒杯致意。

    当晚,苏心劬去北边的农贸市场寻到了樊爷爷,将大致情况说了,想了想,又托他回村时带话给六婶,说一切都好,等自己挣了大钱就回去看她。樊爷爷微笑着听了,开着三马车哒哒地送她回了酒馆,细细看了一番这“海之良心”,放心地回去了。船长安排苏心劬住在酒馆的后院的别墅,这别墅共三层,船长和两位厨师住一楼,光叔和妻子住二楼,三楼的五间大屋都空着,船长让随便挑,苏心劬便挑了最西面的屋子住下。

    次日,船长要出海了,店里人都出来送。苏心劬感到有些突然,她甚至没看到船长收拾行囊,也没见过船长的船是什么样子。船长看出她眼中的疑惑,便说:“人们呐,总在岸上盼着远航的人回来,回来又有什么用呢?谁愿意去理解那些只有在海上才感到安宁的人?就说我吧,每次一靠岸了,马上俗事缠身,心就跟着乱。可是啊,我这几个不争气的手下都在岸上娶妻生子,每年陪我到海里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没法了,只好来到岸上建了这个酒馆,建了自己的楼,学着陆地人生活,真个没劲!阿苏,你在这里用心干,有不懂的问光叔,我两三个月也就回来了。”说完就扬了扬手告别,奔去了海里。苏心劬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了六婶,很是不舍,又仔细观察他有没有抬手抹眼泪的动作,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时,光叔的妻子、那个姓松下的女人静悄悄地移步到苏心劬身边,柔声说了一句:“船长很喜欢美好的名字呢。”苏心劬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感到无比清婉悦耳,再看这女人,体态婀娜,一双明眸沉静似水,像是已然看透了人间百态。松下见她看了过来却迟迟不作答,便又微笑着说:“阿苏的名字很美好,所以在船长看来,你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人吧。”又望着船长的背影,“年轻时因为怀着当文学巨匠的梦而出海,想挣一份钱来供自己读书,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掌管了一整艘海盗船,再也脱不开身;从不在这快意恩仇的浮晴港对人说自己的梦想,害怕被人嘲笑,后来年纪大了,当巨匠就更加难以实现,也就更不敢吐露年轻时的梦;可是几十年来一直坚持在夜里读书写字,也许造诣已经超越了许多真正的大作家呢——这样的船长,阿苏也请一定要信任呀。”苏心劬听得沉醉,因为松下的声音,也因为她讲的故事,于是点头说:“好。也谢谢你。”松下也点头示意,转身就往后院去了——简直像仙女一样飘了回去。

    从此,苏心劬在“海之良心”酒馆安顿了下来,每日负责店里账目,工作之余也享受着怡人的海滨生活,时光就在日渐熟悉的安稳之中悄无声息地流转着。

    六年后的五月的一天,船长结束了又一次航行回来,还没走到后院,就被苏心劬拦下说事情。船长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她从没有主动前来说过话——平时人们问她一句她才答一句,而她也没什么问题问身边的人,店里的活她看看就会,而且做得格外出彩,即使有难题也都自己摸索着解决,从不求人,每年涨薪都是船长提议的,每年大的节庆都是船长赶着她出去玩耍,每年酒馆里的各种庆祝活动也都是船长拉上她一起热闹。当下苏心劬将船长请到酒馆角落的小双人桌边坐下,开门见山地说:“船长,我决定辞职。”

    “啊?!”船长吃惊地向后一仰,惊呼声引得店里客人们都看向他二人。他又仔细看了看阿苏的脸,她的表情和往常一样沉静,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一丝犹疑。船长顿了几秒,轻声问:“好端端的为什么辞职?你是要去哪儿?”

    “新畿。”

    “新畿?!那是什么鬼地方!我宁愿把你拉海里面去!”

    “就等您回来跟您说这事儿了,我去火车站订票了。”苏心劬说完,就起身离开了酒馆。

    “喂!阿苏你等等!为什么是新畿呢?”船长起身望着她的背影问。苏心劬没有回答,快步走到街上去了。

    船长既震怒又惋惜,刚刚靠岸带来的浮躁和不安立即加重了,他狠砸了一下桌子,走去后院的别墅放行李。等他又回到酒馆时,吧台最边上有个人向他招手,他认出那人是同街的奥梅治牛排店的老板普兰先生,便走到他身边坐下。酒馆里大约十几个客人立即围了过来。普兰先生看着船长的双眼,相当严肃地说:“船长,我就不绕弯子了——阿苏谈了场恋爱,那男人现在抛弃了她,跑新畿谋势利去了。”客人们围着点头,安静地等船长反应。船长虽然脾气暴躁,但遇见了大事却相当沉稳,问:“谈了多久?那男的叫什么?”普兰回答:“少说两个月了,那人名字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是云浪游乐园的索芬朗夫人在广场上新招的流民,我见过一两次,长得倒是个人。”船长咬牙切齿地说:“两个月啊,你们这帮狗仔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拦着点阿苏!”普兰镇静地说:“刚说了我也只见过一两次!你家闺女是要强的人,谈个恋爱神神秘秘的,不想人知道,还是齐老板有一次赶海时无意中发现了,说给我们听,我们才晓得。”船长抬起头,在人群中找到这位经营海鲜自助店的齐尔孛,只见他微微一笑,轻扬了一下手中的啤酒杯致意。普兰又接着说:“本来女孩子家的事,当男人的都不好发觉,再说你家闺女自尊心强,我们这帮人怎么好问?没先得罪了她,倒先得罪了你呢。”船长又问:“你刚说那男的抛弃了她,去了新畿?”普兰回答:“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几人逛到火车站,就看那小子在跟阿苏吵嚷,说什么新畿的媒人给攀了家豪门的女子,有房,有车,有紫金证,有关系。咱家阿苏嘶哑地喊了一句‘我就在这等你’,然后就不说话了,看着那小王八蛋拖着行李跑进了火车站。我们上去想带阿苏回馆子来,她死活不肯,也不看人,就盯着火车站。我们只好先回去了。第二天,在火车站卖蛋饼的吴大娘赶着车来,说阿苏还在那儿站着哩。我们没法,就托光叔他老婆松下去劝,到底是女人之间心意相通,不知说了什么,三两句竟真把人接回来了,可是阿苏已经魔障了,失魂落魄一周,就说要去新畿。船长啊,新畿那大城市我们年轻时谁没去过?哪是人能去的?众兄弟是尽力了,接下来还得靠你去劝她。”船长皱紧了眉,起身向四周的众人致谢:“辛苦各位兄弟当狗仔,我每次出海的时候,也多亏你们暗地里照顾阿苏,今天的酒钱就都免了,聊表敬意。”众人都道一声“惭愧”,仍是围着他说:“先能把闺女留下就好。”

    当天吃过晚饭,船长约苏心劬到南沙滩去散步。夕阳照处,天边围起一片紫色的晚霞,海上游来一束金黄的波光。船长看了看风景,问:“阿苏啊,这些年的日子,在你的记忆中是怎样的味道呢?”

    “味道?”苏心劬对他的问题感到迷惑。

    “味道——将来的某一天,偶然出现的能让你一闻就立刻回想起在浮晴港、在酒馆的这段人生的味道。”

    “我不知道,没有想过。”

    “你知道。”船长肯定地说,“夏天的清晨,阳光刚照到店里的时候,你通常闻到的是什么?”

    “海风的咸咸的味道吧。”

    “不,应该是麻酱凉皮调入蒜汁时的清香的味道,早上店里主要做这个。中午呢?”

    “咖啡、龙舌兰和烟草的味道。”

    “哈哈,这个对了!晚上呢?比如现在。”

    “烤肉或炖蹄髈的浓香味?”

    “不,是一大家子日落而息、安安稳稳的味道。”船长看着扭头望向大海的苏心劬,“多的我就不说了。我们都不想让你去新畿谋生,也许住在深不见底的井盖下,也许妆化得像妖精一样,举着牌子吸引街上的顾客去你家的自助餐店,也许五六十岁了仍要每天鼓起勇气和微笑去做数不清的脏活累活……阿苏啊,你的人生本可以完全避开这些啊。”见她似乎被说动了,船长又补上一句:“你留下吧!如果我哪天出海一不小心喂了鱼,那酒馆,那院子,那别墅,就都是你的,有什么不好?”

    “可是那些不都是光叔和松下阿姨的吗?”苏心劬问。

    “开什么玩笑?那些房子,都是我的。”

    “是这样吗?我看平时都是他们夫妻俩在照看,而且好像也没见您有房产证。”

    “要证干什么?房子就是我的,你去问光叔,他也会说是我的,任他将来和子子孙孙住上一百年,所有人还是知道这些房子是我的。再说了,这浮晴港的人平生最不稀罕的就是房子,一来都是鱼一样的命,这里住几年腻了,游到别处再住几年;二来盖房子又不难,这儿的没了,去那儿另起一座就有了,多大点儿事儿!”

    苏心劬点了点头,不再问房子的事。她这六年毕竟在酒馆众人的关怀中成熟了起来,打开了心扉,不像小时候那样自闭,这时仰起头看着船长,半真半假地说了心里的想法:“小的时候,对我来说,浮晴港就是最大的城市,我努力来这里,就是想成为最大的城市里最好的那一类人。现在知道了新畿……船长,世界上不会有比新畿再大的城市了吧?我说要去那里,也仅仅是想成为更好的人。”

    船长移开了目光,望着海平线的落日说:“你在我们眼中已经是‘更好的人’了,何必去做一条从你生命中走远了的过客眼中‘更好的人’呢?”苏心劬像一台突然短路的机器,猛地低下头,不再言语。半晌,才说了一句:“明天下午六点半的火车。”

    次日傍晚,苏心劬已背上行囊同酒馆众人道别,整条街的人都来到酒馆门口围着看。光叔代表众人送给她一台新款笔记本电脑,她微笑着收下了。船长近乎怒吼般地说:“阿苏!累了你就回来!”她嗯了一声,有意避免自己再看到谁抹眼泪的动作,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人们望着她走远,又齐刷刷看向船长,只见他翻起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红皮字典,不知嘀咕着什么。站在光叔身旁的松下忽然微笑着说:“今天的阿苏很像是个出嫁的新娘呢——带着对未来的期许与不安,对娘家的漠视、排斥甚至恨意,急急忙忙地嫁出去了。”

    “是啊,如果她能回头,就可以看到现在的生活有多好。”人群中不知谁接了一句。

    苏心劬对新畿的生活是有准备的。

    酒馆里的老顾客们,有一大半年轻时都在新畿打拼过,时隔几十年,他们仍喜欢在酒足饭饱后聊起各自在新畿闯荡的岁月,苏心劬经常默默听着,在心里拼凑新畿的样貌。在离开浮晴港之前,她也在网上搜集了许多与新畿有关的信息,做足了功课,甚至还租好了房子。这些准备非常有用,当她到达新畿时,眼前的城市就像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街上的人山人海没有使她恐惧,路边的高楼大厦也没有使她惊叹。她背稳行李,先在火车站的地铁服务窗口办了一张交通卡,然后搭乘地铁3号线,直接来到了光錾路南站——新租的房子就在这附近。她按照地图的指引来到一个单位的石墙门外,略看到门上有“创业中心”几个字,便上前去问保安,保安扫了一眼她的地图,说:“是这里,进吧。”苏心劬道了声谢,背着行李进了大门,走过一个广场,又绕了几弯,望见一栋老楼的门口写着“沁梧楼”,便舒了口气,心想:“是这里了。”她走进楼门,刚好一位面相憨厚的阿姨笑着走来,问:“你是来看房子的吧?昨天我们联系过,跟我来吧。”苏心劬便跟着她来到三楼的一间屋子外,只见门牌上写着“307”,再走进去看屋里,大约二十二三平米,相当洁净,虽然朝北,却很亮堂。阿姨说:“就是洗漱、上厕所有些不方便,卫生间和浴室都在走廊东头。其他的条件你看还满意吧?”苏心劬微笑着说:“已经很好了。我可以入住。”阿姨欢喜起来,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两份租房合同,苏心劬仔细确认了重点信息——月租1800元,押一付三,租期一年,——点了点头。二人便在两份合同上都签了字,付款交房,不必细说。分别时,阿姨笑着说:“我姓马,以后会常见面的,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一楼传达室找我。”苏心劬微笑着道了声谢,又看了看这个房间,心想:“以后这里就是家了。”

    住的地方有了着落,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事——找一份工作。苏心劬对此也有准备,搬进沁梧楼的当天,她就在招聘网站上找起了工作。她找工作的方式很高效——不是投了简历,等着被筛选、评估、联系,而是直接找到她看中的公司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不管谁接电话,她都会先自我推荐一番,对方也大都会和她一直聊到薪资待遇。一个下午的时间,她就接到了三四家公司的面试邀请,第二天都面试了一圈后,她决定到一家女鞋店当销售员,月薪4000元,这家店在离沁梧楼不远的洋房商场的三楼,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上班第一天,女鞋店的经理发给她一套员工服和一双皮鞋,大致跟她讲了店里情况和注意事项后就走了,苏心劬便守着店铺站了整整一天,中午也没有人来喊她吃饭,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就仍站着,偶尔有顾客进店闲逛,问东问西,她便按照经理教的应答几句。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低着头回忆在紫菀村和浮晴港的日子,她想起船长说的“住井盖底下”的话,不禁骄傲起来,心想:“我住的地方比井盖可好太多了。上下班也近,不用花几个小时的时间精力去挤地铁。那些弯路我都避开了。”她身材矮小,员工服和皮鞋对她来讲都太大了,实在闲得无聊时,她就用右脚在鞋子里前后地搓,搓久了,就停下来又想想紫菀村和浮晴港,如此打发时间。

    两周后的某个下午,她正在店里搓脚,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公共卫生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的杯子被人给拿啦!”那声音并不洪亮,却也用了狠劲儿,稳稳地传播着。苏心劬走出店门一张望,看到是一位清洁工大爷在抱怨,他提着拖把,有气无力地来回踱步,面色很是安详,嘴里却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我的杯子被人给拿啦!”苏心劬看得不舒服,就走回店里,谁知那声音却不停地传来,仿佛整个商场就只有一个老人在荡来荡去,说着昏话。苏心劬感到厌烦了。人心里一烦躁,看事就深远些,她算了算自己两星期的业务量,根本达不到提成的标准,又想了想自己的未来,当即决定再熬几个月就辞职。三个月后——也就是她从浮晴港来到新畿市的当年八月底,她归还了员工服和皮鞋,离开了女鞋店。回到沁梧楼的家里,她总结了这些日子的经验,比较清晰地制定了新的职业规划,就又开始在招聘网站上找起工作。

    苏心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她的第二份工作很快到来了,她加入了利崛贸易集团,担任商务助理的职位,而且她遇见了一个很赏识自己的女经理——兰世媂,以及一个邻工位的天使般的女同事——文雀儿,她的事业在一年多的时光里稳步上升;不幸的是,在新畿这座城市里,任何事都太短暂了。

    给苏心劬等新人做完入职培训后的第二天,兰经理迎来了自己二十九岁的生日,结婚已两年的她突然想要生孩子。为此,她很可能被迫放弃现在的职务,退居三线,她有些犹豫,每日的繁杂工作又延长了这犹豫,直到一年以后,她才正式决定回家生个宝宝。还没等她肚子变大,公司里许多人的鬼胎就已经孕化了,上下通气一番,将她调去了城北新成立的分公司,领个闲职。兰经理本身也不是个野心家,自小的愿望就是做个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只是工作以来她的认真和善良使她顺风顺水,这些年一直脱不开身,如今既然决定了生孩子,她对事业上的奋斗成果也就不再多留恋,任凭公司调遣。当得知分公司就在她家附近、今后上班距离一下子缩短了20多公里时,她反而有些高兴。

    兰经理离开的当天,像往常一样带着苏心劬和文雀儿去附近的商场吃午饭。餐桌上,兰经理对苏、文两人说:“我刚入职那会儿,没有人罩着我,凡事都谨小慎微的。你们俩不一样,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助理,别人也不敢刁难。等我走以后,你们就要低调些了,尤其是小苏你,平时跟人沟通时,在你看来是例行公事,在别人看来可能就是颐指气使,这会得罪到很多人,所以得圆滑点儿、温柔点儿。小文没什么心眼儿,小苏你比较聪明些,平时要多照顾她,别让人欺负了。”苏心劬听得难过,不停地点头,文雀儿则是不停地抹眼泪。下午下班后,兰经理送给苏、文一对瓷娃娃,一人一个,又说了些鼓励的话,就朝公司门外走去。整层办公室里人们都在埋头加班,只有苏、文坚持送她到楼下,看着她打车离开。

    当晚,苏心劬刚走回沁梧楼,传达室的马阿姨就叫住了她,说有人寄给她一封信。苏心劬接过信来大致一看,只见信封上的寄信人一栏写着“席炉年/不是坏人”,她心想:“这人我并不认识。”仍是谢了马阿姨,自回三楼的房间去了。她的业余生活并不多彩,甚至有些枯燥无趣,回到自己房间,一时无事,就打开那封信来读,只见信里写着:

    致10号线上的您:

    您好,如果上天眷顾,我的这封信被您收到并阅览,那么这就是我今生最幸福的事。

    我叫席炉年,首先,我不是个坏人,这是最基础的。我的证件、住址、公司、职务、手机号等信息都写在信封里的一张卡片上,如果接下来的内容使您感到怀疑或不适,您大可以按照卡片上的信息报警,我保证警察会精准地逮捕到我。

    我第一次见到您,是在10号线的地铁上,我对您一见倾心。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幅画面:您站在车厢的人群里,不像大部分人那样低头玩手机,而是温柔地平视着形形色色的乘客,偶尔抬高了头看一看地铁到站情况。您在午裕街站下的车,我跟了下去,但我没有勇气找您搭话,只能望着您的背影渐渐消失。那以后连续一个月,我每天都在相同的时刻来到午裕街站,在相同的车厢门外等候您,我设想了无数可能的搭话方式,可是再也没有遇见您。

    万幸的是,今天早上我来创业研究中心参加会议,从食堂吃过早餐出来后,竟看到您刚好从一栋楼(后来知道那是“沁梧楼”,多美好的名字)里走了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站在原地发蒙了好久(与其说是发蒙,不如说是我永远不敢走向您问候您吧)。等我回过神来,您已经不见了,我就疯了一样跑进了那栋楼,问传达室的人是否认得刚出去的那位穿蓝色大衣的女士,骗他们说我捡了您的饭卡,他们没有透露您的任何信息,我只好央求他们,说我会写封信,托他们转交给您,他们答应了,我激动得差点跪地谢恩。

    虽然很唐突,但是——我想认识您。首先,我想知道您的名字,如果能得知更多信息就更好了。然后,我希望我们能进一步彼此了解,目前我只有给您写信这一个方法,我想从第二封开始多讲些故事,将我的一些观念和思考融入这些故事里,这样内容就不枯燥了,您也更容易了解我的为人。

    我只知道您从沁梧楼走了出来,还不确定您是否住在这里,但我今后的信也只能寄来这里,这儿是我最后的、唯一的信仰所在,真心盼望所有的信都会被您看到。

    席炉年

    2014年10月18日

    苏心劬看完了信,又抽出信封里的卡来看,上面果然写了这个席炉年的很多信息。她常听人说这座城市里鱼龙混杂,人心叵测,男人是尤其不能轻信的,她对此倒并不警惕,只是自从浮晴港的那段恋情结束后,她对男人莫名地失去了兴趣,所以自然地免了许多灾祸。面对眼前这个写信的男人的示好,苏心劬也只是一笑置之。

    那个叫席炉年的人却真的像在第一封信里说的那样,隔三差五就寄来一封讲故事的信,苏心劬每次来一楼传达室收快递包裹时,总能连带收到他的信。起初,她还会拆开信来读读,可是信里写的大多是柴米油盐的琐事,偶尔还编一些表情达意的酸诗,她并不喜欢,觉得这男人也太小家子气,所以渐渐地就不读信了,只当它们是超市定期发来的宣传单,扔在角落的废纸箱里,等攒够了重量卖钱。

    兰经理离开后不久,厄运降临。

    苏心劬认得新上任的女经理是销售二组的主管韩集雅,这人已经四十多岁的年纪,却一直停在主管的位置上不去,平时最喜欢在办公室引着众人高声闲聊,借此过一过领头的瘾。韩集雅和苏心劬曾因业务上的事闹过许多次矛盾,互相看不惯,碍于同事关系才没有彻底撕破脸。苏心劬是个就事论事的人,事过去了就不再提,韩集雅却是个记账翻账的老手,逮着个话柄就要阴阳怪气一番,偏偏她身边的中年女人们又都很捧场,所以满含敌意和挑衅的话锋总是能在众人的尖声谈笑中精准地刺进苏心劬的双耳,苏心劬本是个一点就爆的脾气,但这几年的经历提升了她的气度,她已经是二十五岁了,拥有女性极大限度的隐忍能力——这是一个女人最能依赖、最为强力的护盾,也是最耗心力、最通命门的薄壳,——于是对一般的语言攻击都能充耳不闻。

    韩集雅出任经理后的某天上午,意气风发地去开了个高层会议,回来后打了几个业务电话,士气攒足了,就和左右的人闲聊起来。她有意提着嗓门说:“最近单子都赶不完呀,领导们要在市东区成立一个交付中心,各地抽调人手去赶活儿。”女同事们围上来问交付中心具体在哪,如何运作。韩集雅歪着眉毛说:“我也不确定,响峪湾附近吧!你们也甭瞎问,拉一堆人关小黑屋里忙单子,值当你们跟着兴奋?谁再问就调谁去!”唬得女人们笑哈哈地散了。

    苏心劬听了她们的对话,也没在意,继续办公。这时,她身旁的文雀儿像往常一样轻轻地递过来一个小零食,苏心劬接过来一看,是块抹茶大福,便捧在怀里,俏皮地说:“啊,雀儿你真好!”文雀儿低着头,咯咯地笑。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韩集雅看在眼里。她用舌头刮了几下后槽牙,挑起一片早饭后残留的腐菜叶子,顿时一股恶臭涌到了鼻腔,她嚼了嚼那菜叶,缓缓眯起双眼,心想:“扼死一只天使会是什么感觉呢?”

    下午,一个中年女同事走到文雀儿的工位旁,敲了敲她的桌子,说:“忙吗?韩经理叫你来小会议室。”文雀儿便起身跟着她去。苏心劬感到不对劲,小会议室正对着她的工位,她便向张望起来。只见文雀儿仍保持着平日里温柔大方的气质,端端正正地坐着,偶尔点一点头,没多久就从小会议室走了出来,回到工位继续忙事。苏心劬也不多问她,只等下班后就拉着她一起去吃饭,这才得知韩集雅决定让文雀儿去交付中心,去小黑屋里集中赶活儿。苏心劬暴跳如雷,敲得碗碟和餐桌齐舞:“她们都知道你为了这个工作,千辛万苦地搬来附近的小区住,这又叫你去市东区的交付中心,明摆着是赶人走呢!”文雀儿没什么话,想了想自己曾经每天要花四个小时通勤的日子,又想了想现在租的房子远没有到期,调去了市东区不知怎样才好,只是不停地流眼泪。第二天,文雀儿递交了离职申请书,她没等公司派人来交接工作,就比兰经理更安静地离开了公司。苏心劬请了一天假,把文雀儿送到家里,陪了她一天。傍晚分别时,两人拥抱着哭了一回,约定以后要常联系,常见面。

    苏心劬的世界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和文雀儿告别后,孤零零地回到了沁梧楼的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没着没落的。她感到无数重担压得心头难受,想要发泄出来,却又发现自己心里空无一物。她在房间里走了两圈,又去墙角的废纸堆里随意地掏,掏出一封席炉年的信,便打开来看,只见那信的内容是:

    《染发1》

    我上大学时,有一年中秋节,班里发给每人两块月饼。我拿出一块来吃,甜得牙疼,当即扔了,还剩一块,我送给了男生3号宿舍楼的清洁工阿姨,她很开心地接了。那位阿姨是学校附近村里的人,生得矮壮矮壮的,性格很直爽,所以学校后勤部的人在许多应聘者中选中了她。她也没让后勤部失望,平时干脏活累活从不喊累,3号楼总是被打扫得非常洁净。

    中秋后的某一天,我正在宿舍区闲走,那位阿姨迎面而来,用方言冲我喊道:“喂!同学!你那天送的月饼可真好吃!”她似乎不擅长向人道谢,语气和表情都很生硬,不像是在感谢我,我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她的好意。我尴尬地笑了笑,随便说了几句,就走开了。

    那以后大半年的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她,3号楼的清洁工作由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伙子负责。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是满头白发,不再有阿姨相,完全是位老奶奶了。我皱着眉问她:“头发怎么白成了这样?”她仍是用方言对我说了好多话,我大致听明白了那些话的意思:她老了,干不动活了,以前一直是去发廊把头发染黑,遮一遮,现在要回村子里了,就不用再染黑了;她的儿子没力气,干不好清洁工的活,后勤部把他辞退了,她今天是来给儿子求情。说完这些,她就匆匆地朝行政楼走去。我想到有一床被子正好要处理掉,想说送给她,可是又怕她背不动,所以没开口,就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了。

    许多年来我一直很自责,那天的月饼能甜坏牙齿,老人就更招架不住,她却那样地感谢了我。

    苏心劬看完了信,心情舒缓了些,但很快又想到公司的人和事,感到一阵厌恶。她设想了一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也琢磨了应对的法子,耗到很晚才洗漱睡了。

    第二天上午,韩集雅喊来一个女同事,要把文雀儿管理的三条外贸业务线分配给她,谈笑间不忘埋汰离职员工几句,说这三条业务线管理得如何糟糕,最后勉励那个女同事重新整理,好好运营。苏心劬知道她们是在放屁,因为文雀儿的那三条业务线堪称是全公司的业务典范,是三条黄金线。她豁地起身,冲韩集雅和那个女同事说:“雀儿的线是我跟她一点一点做起来的,现在她走了,线应该我来带。”韩集雅深谙无视之道,清楚知道苏心劬在抗议,却只当没听见,接着和那女同事扯淡。苏心劬提高了嗓门,喊着将话重复了一遍:“雀儿的线是我跟她一点一点做起来的!现在她走了,线应该我来带!”

    “你管得过来那么多线么?”韩集雅冷笑着说。

    “你们有资格接这三条线吗?”苏心劬反问,“当初这三条线都被做死了,你们谁管过?是我跟雀儿打了整整两个星期电话,生生给盘活了。你们现在来抢蛋糕,好意思吗?!”几句话说得她周围的办公区一片死寂,包括韩集雅在内的几个相关人只在心里咒骂,却实在没底气辩驳。

    韩集雅本就能力平庸,眼下也只是刚上任,远不能服众,所以不敢跟苏心劬硬碰。她白眼一翻,有了主意,便说:“那你留两条线,剩下一条——”她冲那个她想委任的女同事一扬头,“就分给小蔡吧。”

    “三条业务线全是我的!”苏心劬想起和文雀儿有关的许多美好画面,一字一顿地说,“现在公司还有那么多烂线,你们有本事自己去做活!”

    韩集雅带着小蔡一起瞪向她,半天也说不出话。办公室里的人们知道是韩经理输了,小苏赢了,就不再探着耳朵静听,暗怀着刚刚见证了一场火药味儿十足的争斗的满满的幸福感各自忙事去了。

    自此,苏心劬正式接手文雀儿的三条业务线,加上她本身掌管的两条线,一共要负责五条线,这是相当大的工作量。为此,她每天中午不再休息,晚上要比别人多加两个小时的班,工作压力陡增。尽管如此,她始终不愿意看到自己和文雀儿的成果被人糟蹋,这是她的立场;潜意识中,她也坚信自己年轻的身子扛得住,这是她的底气。

    再说那三条外贸业务线上的销售们,亲眼目睹过太多渠道做死、同事被裁的惨状,自文雀儿走后每天都战战兢兢,以泪洗面,如今听说苏心劬接了这三条线,个个欢欣鼓舞,泪流满面,在通讯群里一合计,给苏心劬寄来了三大箱零食。苏心劬收了,寻思自己也吃不完这许多零食,就把三个箱子都打开,摆在一旁文雀儿的桌子上。她也不邀请同事们来吃,偶有同事和她谈工作或者寒暄,就会顺便挑拣几袋箱子里的零食,然后亲昵地道谢离开,渐渐地,三个箱子的零食也分享了大半。

    然而,半个月后的一天,公司行政部发给苏心劬一封邮件,说有员工内部投诉她私收同事礼品,份额巨大,行政部已查实此事,给予她警告处分,当月绩效清零。苏心劬看了,怒上心头,刚要起身去行政部理论,却看到手机通讯群里那三条线上的销售们已经炸了锅,他们消息异常灵通,已经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小苏被处分的事,纷纷骂起那个匿名举报的贱货,都说这三箱零食是他们自掏腰包买的,又不是贪公家钱,又不是利益输送,闹着要找行政部主管。苏心劬安抚了好一阵子,群里才慢慢降温,她劝着销售们,自己的火也不知不觉地消了。

    当天晚上七点半,她正加班忙业务,见保洁阿姨擦桌子擦到自己这边来了,就上前问:“邵阿姨,您平时几点下班呀?”邵阿姨停下手里的活,笑着说:“八点多就干完啦。”苏心劬也笑着说:“那八点多的时候您在公司楼下等我吧,我跟您说个事儿。”邵阿姨笑着答应了,继续干活儿。因为平时只有苏心劬和少数几个姑娘在碰见她时会打招呼,会嘘寒问暖,所以她对小苏很有好感,毫无戒心。等到了晚上八点,苏心劬关了电脑,收拾好背包准备回家。她将三箱剩下的零食汇在一个箱子里,提着下了楼,在大门边等着。没多久,邵阿姨果然也下班出来了,苏心劬上前挽着她的手,陪她走了一段路,然后将一箱零食递给了她:“邵阿姨,这是外地同事送的,我看里面都是些坚果、水果干、粗粮点心,应该挺适合您吃的,我不怎么吃零食,就都送给您吧!”邵阿姨连声称谢,接过了箱子。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各回各家。

    这时已然是十一月中旬,苏心劬刚一到家,屋里的暖气扑面而来,她钻进被窝暖和了一会儿,感到后脑有些疼,不知道是因为白天忙得太累,还是因为刚才在街上陪邵阿姨走太久受了冻。直到入睡,这疼痛感还没消除,她的后脑压着枕头,感觉痛到要裂开了一样,她只好坐起身来,架高了枕头倚住,疼痛感这才略微减轻了一点。

    她没有了睡意,脑子里全是那五条业务线上沟通、校对、下单、结算的画面和声音,于是扭了扭头,又揉了揉后颈,定了定神,忽然想起文雀儿曾向她推荐的一部电视剧,就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了一下,半卧着看了起来。她本是个不爱看剧的人,看了两集也没进入剧情,只觉得屏幕里闹闹哄哄的,不知道在演什么,就一甩手关了电脑。这时已经凌晨一点半了,她越看时间越着急想睡,越着急又越睡不着,焦躁之间,突然想起了最近收的一堆席炉年的信,就起身去废纸箱里翻找。她在一沓新信封里找到一个写着《染发2》的信封,感觉十分好奇:“是续集吗?”于是拆开了拿回床上,读了起来。这信的内容是:

    《染发2》

    我的外婆一个人住在尤格尼斯的老家。

    那一年她69岁,我们全家回到尤格尼斯去看望她。家里人见她头发乌黑,精神矍铄,步履轻盈,都感到非常高兴,不停地夸赞她。外婆也兴奋地讲这些年来她是如何保养的。

    只有我猜到,她那头黑发是为了见儿孙们刚刚染成的。

    这封信很短,却像有魔法似的,让苏心劬的内心感到安宁许多。她反复读了几遍,困意随之而来,终于踏实地睡下了。

    当她醒来时,首先感到的是恍如隔世,随后立即慌张地抓起手机来看时间,发现竟已经上午十点了,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望了望窗外的日头,努力使自己清醒了些,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个星期六,于是松了口气,梳洗打扮了一番,就去沁梧楼附近的食堂吃饭。饭后,她又想到自己的五条业务线上的工作,即使周六日全用上,时间也不一定够,便决定乘坐地铁去公司加班。一想到工作,她不禁担忧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发现经过一晚的休息后,脑袋已经不疼了,这才稍感宽心。

    苏心劬的生活很快被工作完全侵蚀了——从文雀儿离开到次年春天,五个月的时间里,她都在废寝忘食地忙碌着。起初,她每个工作日都加班到晚上八九点,遇见突发情况甚至会到十一二点,周六日也不得休息,等到了第二年,市场行情转好,五条业务线的订单量都暴增,她就更吃不消了。因为每天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十二三个小时,她经常感觉到自己的部分肢体已经萎缩僵死了,尤其是腹部和臀部,但她即使意识到身体在强烈抗议,也不会起身活动,而是忍着继续忙手头的工作,虽然她没有得颈椎病或腰间盘突出症,但在潜意识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老化了很多。她在夜里失眠的情况也加重了,又害怕吃安眠药,只好从网上胡乱学了些治疗失眠的法子,勉强能让自己每天浅睡五六个小时。她从没有思考生活的意识,甚至很厌恶“梦想”、“意义”、“人生观”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她每天想的只剩下工作、吃饭和睡觉。

    时间来到了四月上旬,整个利崛贸易集团的员工们都夜以继日地忙碌了起来,包括苏心劬在内的很多人都订了行军床,晚上睡在公司。

    某天凌晨两点,苏心劬忙完了活,起身支起行军床,盖上薄被昏昏沉沉地睡去,在将睡不睡之时,她的脑海中泛起一缕游丝般的念想:“前天和昨天通宵忙完了海外的三条线,今天搞定西海岸的一条线……睡醒再忙仁堡的线,顺利的话就不用再通宵了……第一季度的业务就都忙完了……”

    早上八点半,苏心劬被手机闹钟惊醒。她起身时,感到五脏六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隐痛,她皱着眉叠好了床和被子,又喝了口凉水,就走去楼层中央的卫生间盥洗台。等洗干净了脸一抬头,她震惊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苍老了好多,两大块黑眼圈印在没有血色的松弛的脸上。她恐惧极了,双手掀起刘海儿,将脸凑近镜子,想再仔细看看,没想到只这一掀,掀掉了几根枯发,它们柔柔地从脸上划过,落在了洁净的盥洗台上。她险些失声痛哭,第一次对自己感到怜惜,睁圆了双眼看着这些头发出神,过了好久才又集中起精神。她想起自己办公桌的柜子里还有一套公司发的化妆品,就赶忙去取来用上,然而,她的化妆技术实在有些差,涂涂抹抹了半天,化了个浓釉白脸、焦孔黢目、烈焰红唇。她再次看向镜子里一脸浓妆的自己,心里那股怜惜之情更重了。

    她收拾好东西走回工位,一边开始工作,一边拿起手机随意订了一家粥铺的外卖套餐,包含土豆丝卷饼、八宝粥和咸菜。外卖很快送到了,她在取外卖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邵阿姨,邵阿姨见此时公司里人还不多,便敢多聊几句,说了些感谢她送的零食礼箱的话,又问:“孩子,你为什么老是叹气?”苏心劬有些惊讶:“我平时叹气吗?”邵阿姨点头说:“是呢,我每次扫地从你附近走,老是能听见你叹气。”苏心劬说:“我倒没注意过这个……邵阿姨,我先吃饭去了啊。”于是回到了工位,边工作边吃起来。她咬了两口土豆丝卷饼,觉得很油,便举着细看,只见这饼外面腻腻的一层油,还沾了些她刚涂的口红,里面的土豆丝也都像过了油似的,她想把饼扔了,可又架不住饥饿感,于是又吃了几口才放下,开始喝粥。这八宝粥倒还算正常。她吃过了早餐,就全力工作起来。

    不多时,同事们陆陆续续地来齐了,见了苏心劬的浓妆,都在心里讥笑。韩集雅将刚买的早点往自己桌子上一丢,带头大声地问:“阿苏今天打扮这么漂亮,是去见谁呀?”周围的女人们跟紧了笑。

    “结婚呗!”苏心劬说。

    “你今年多大呀!见识过男人吗就结婚?”韩集雅打开小米粥盖子,一边吸溜一边说。

    “见过的比你多。”苏心劬厌恶地说。

    “唷!睡过几个呀?”韩集雅提高了嗓门。

    “五个!”苏心劬转过头来瞪着她。

    整个办公室的女人们都发出了称心如意的笑声。韩集雅不再说话,微笑着吸她的粥。苏心劬则回过头继续赶工。

    从下午开始,苏心劬的脑袋有些发昏,早餐时土豆丝卷饼的油就像浸入了她大脑一样,搅得她心烦意乱的。她坐正了身子,尽量使脑袋保持不动,这样就稍微缓和了那股迷糊劲儿。这一天她果然没有加班,最后一条业务线在下班时刚好结算完。她满心愉悦地一起身,刹那间却仿佛感到有五六根针扎进了自己的身体,疼得她呼呼冒汗,根本无法站直,只能用双手撑在桌子上。这些钻心般疼痛的部位都是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比如肋骨的正中央、小腹的右下部、臀部上方的脊椎关节,等等。她喝了两口水,用力呼吸了几下,试着挪了一步,发现还能走路,便收拾好背包往家里赶。

    一路上,她昏昏沉沉地走着,在脑海中思索自己得了什么病。她从小就身体健康,没怎么和医院打过交道,也就不会有去求医看病的意识,她只想先一步一步地蹭回家再说。当她走进沁梧楼时,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迎了上来,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她抬眼一看,面前竟然站着四个马阿姨。她闭上眼晃了晃头,又睁眼去看,面前的四个马阿姨这才合成一个,只听她担忧地问:“要不要去医院?你吃过饭了吗?”苏心劬一心只想着快些回到三楼的家,她并没有吃晚饭,却对马阿姨说:“吃了。”然后就缓缓走向楼梯。马阿姨不放心,上前稳稳地扶住她,送她回到了307室。苏心劬一进屋子,感觉异常湿冷,原来这一天暖气也刚好停了,她摸到床边倒了下去,隐约感受到马阿姨给她盖了被子,又说了些什么话,关门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心劬睁开双眼,她感到身体很轻盈,就掀开被子跃下了床,要出门去走廊东头的卫生间。她刚一开门,就听见高跟鞋嗒嗒的声音,这声音在一片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响亮。她循声看去,只见在走廊最西边窗外路灯的照射中,有一个人影缓缓朝东走来。苏心劬屏息细看,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个穿着高跟鞋的枯瘦男人的身影!他像是平生第一次试穿高跟鞋,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却节奏很稳地前进着。苏心劬害怕极了,连忙关上门,瘫坐在地。这时,她身上的轻盈感也消散了,代之以如陷泥潭的感觉。她实在想去卫生间,就坐在地上去扒门把手,再次小心翼翼地开了门,透过门缝向外看,却惊恐地发现那个穿高跟鞋的男人正好走到了她门前。那男人侧过头俯视着她,嘴角温柔地一扬。苏心劬“啊”地大叫一声,狠狠关上了门,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身体开始向下陷,不断没入了黑暗的深渊中。她感到窒息,奋力挣扎着,终于,冥冥之中有一丝意识被激活,她再次睁开了双眼。

    苏心劬一边慌乱地喘着气,一边呢喃着:“是梦……还活着……活着……”她全身都是汗,被子和床单也湿漉漉的。她冷极了,也渴极了,便想下床去桌边烧热水喝,可是她刚一起身,后脑就疼得像是要炸开,还没走两步,就软绵绵地摔在了地上,再也无力起身。她不知道怎么了,惊恐地捏了捏大腿,还有感觉,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又试着呼喊,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她急得汗泪直流,只好用右肘支起身子,缓慢地朝床边爬,想找到手机来求助。然而,她使尽浑身力气也爬不回这短短两步的距离,近在眼前的床就像是一片远在天边的山原。

    苏心劬的意识在恐惧与忿恨、不甘与悲伤之中渐渐变得微弱,她彻底放弃了,让身体沉沉地贴在冰冷的地上,睁圆了泪眼,从一个奇异的角度凝视着屋子。她快速回顾了自己并不算长的一生,紫菀村和浮晴港的生活片段在她的脑海中闪起耀眼的光,她借着这光,用最后的一丝力气从喉咙里发出轻柔而绝望的声音:

    “……我才26岁啊……26岁……怎么会这样……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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