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得势

    元钟刚担任新黎云穆大学教务部主任时，手下只有陪他从发展部一同转来的肖特罗，两个人势单力薄，揽不了任何常规业务，大学的核心工作还是由其他几个部门负责。海伦校长是个擅长谋划的人，了解到元钟对古塞斯佐尔文有些研究，便鼓动他开发一套线上教学课程，放到几个时下热门的视频网站上。她幻想着等视频课程火了，新黎云穆大学的名气也会跟着涨一涨，即便是一无所获，也足够让新部门的哥俩忙活好几个月，有个样子。盛戴集团的市值在这年四月已达300亿元，作为它下属的运营和服务机构，新黎云穆大学每年都能获得200万元拨款，因此本身并不需要营利，校长要的只是部门齐整，面上好看，功能尚可，不犯错误，所以即便是大学里最核心部门的最辛勤的人，相对于社会上真正求生存的工作者而言，干的也是闲职，更不论元钟、肖特罗这样能力平庸的人。像新黎云穆大学这样的机构，在新畿市不可胜数。

    那时候，在线教育行业一片欢腾，仅在新畿就出现大大小小数百家制作课程的视频公司，海伦校长常年混迹各种圈子，掌握了不少关系，其中就有几个视频公司的销售不时电话来访。校长略一思考，将可能的问答都在心里模拟了一回，直接有了定论，便对元钟和肖特罗说：“教务部的团队总是要组建的，在那之前，我们这次的教学课程可以先找外包公司去做。老元你好好准备讲课，小肖打下手，其他的事情，拍摄呀，制作呀，你们和外包公司对接，重要的是留心学习这一整套流程，明白吗？先学学别人怎么做的，等学差不多了，咱们自己搭建个团队！”当下挑了一家名字吉利的视频公司，将联络方式转给元钟，让他好好办事，同时吩咐行政部的人全力协助。

    元钟自领了这个任务后，一面查书备课，打算讲六节，课时一共180分钟；一面和视频公司联络，初步敲定了价钱，付了个定金，约好一周以后拍摄。他只当这是网购一样，交钱买货，竟没有想到签合同，偶尔有一丝顾虑了，便想这是校长牵线，还能有坑不成？肖特罗对古塞斯佐尔文一窍不通，白天就只听着元钟忙活，自己埋头玩手机，消磨时间。

    视频拍摄当天，还算顺利，元钟初次面对镜头讲课，一开始有些忐忑，但讲了十来分钟便适应了场地、灯光、提词器等，发挥得可谓出色，不到一天就录制完成了全套课程，只等视频公司的人回去制作。那视频公司的人也很显专业，没两天就发来一个五分钟的带水印样片，让看看效果，提提改进意见。元钟看着视频里讲课的自己，感觉无比奇妙与振奋，于是称赞了几句，让他们依此制作就行，仍没有想到签合同的事。

    半个月后，成品交付时，视频公司却耍了坏，说什么租赁拍摄场地的费用提高了，又说什么元钟这套课是加急制作的，是最贵的服务套餐，还说了些门外汉听不懂的剪辑术语，总之就是要加钱——每节课程的制作费用要从3000元增加到8000元，总费用便由18000元增加到48000元。元钟暴怒，骂道：“竖子安敢如此！”急中生智，便打电话对视频公司的销售道：“全款48000元只付现金，要便来取！”满心想着先赚他们来，然后仗势痛骂一顿。那视频公司的人对外已欠了一屁股债，自然为这钱急红了眼，很快就由领导带着几名销售赶来沁梧楼，只盼着提钱。

    元钟约客人们在大会议室见，预先请来了海伦校长和几个部门的主任。人都到场了，视频公司的领导刚坐下寒暄了几句，元钟一掌拍在会议桌上，起身暴喝：“坐地起价！言而无信！”双方的人都被吓得僵硬，不知所措，全办公室的人也都闻声赶来，挤在会议室外看。海伦校长只知道课程视频被坑了的事，却没想到元钟竟然愤怒成这样，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劝他冷静，还是帮他一起骂。元钟只骂了那八个字，便死死盯着视频公司的人，满面怒容。视频公司的人虽然苟且多年，早有自己的一套应对说辞，但哪想到眼前这人本就天庭饱满、双目炯然，颇有帝王之相，一动怒就更加威不可当，再加上自己本就理亏，便没有一个敢开口顶他。行政部主任葛拉丝见局面僵住了，便一个眼神给到校长，校长点了点头，葛拉丝朗声说：“我们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也请你们回去多作反省。企业经营，总是要以诚信为本！”视频公司的人不敢答话，只偷偷观察这个讲话的人，只见她四十多岁，身体已如同龄女人一样发福得彻底，中分的短发之下，面容仍见姣好。海伦校长这时说：“做好的视频就发给我们，留你们那儿也没用，回去算个合理价钱报给我们，到底是一笔生意。”谁知元钟仍在气头上，高声道：“不必！吾自招人制作！”新黎云穆大学的同事们见他连校长也冲撞，纷纷嘟囔着劝他，葛拉丝走来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说：“老元你也消消气！”视频公司的领导见人群躁动起来，便打算趁乱离开，随口说了句：“那就按照校长说的，我们回去重新报个价。”也不管桌对面的人听没听见，带着手下起身就走，当中一个销售，没走两步就一个趔趄，险些撞门，才知已被吓破了胆。

    这场会面不欢而散，海伦校长看元钟根本没有再去接洽的意思，就让葛拉丝负责后续事宜，务求圆满。葛拉丝十分干练，跟视频公司的人通了两次电话，半天时间就议定了：新黎云穆大学按最初讲好的价格，支付18000元，视频公司交付全套六节课程视频，不带水印，双方都对再次合作的可能持乐观立场。视频公司那边，负责元钟课程的剪辑师怀恨在心，将六节课的视频压缩成了低码率的——打开看时会非常模糊，草草发去了事。两年以后，这家制作课程的视频公司黯然倒闭。又过了四五年，教育行业的狂欢戛然而止，与之高度绑定、早就苟延残喘的课程制作一行也近乎消亡，太多人还没有摸索出什么稳定营收的门道，见玩坏了这个领域，便纷纷抽身，去追逐新的风口。曾经醉人的喧嚣终不复现。

    自此一闹，元钟威震新黎云穆大学，办公室上下对他都很敬畏。他也自鸣得意，每每醉酒，都会跟人夸耀：自己如何刚正不阿，直言犯上，敢在校长面前拍桌子。听者也都知道他是对着视频公司的人拍的桌子，哪里是冲校长？就都暗自发笑，任他胡言乱语。

    岁舞翩跹，时移踊然。如今元钟的教务部已聚齐八人，俨然成为了新黎云穆大学里最强势的部门。元钟每日看着手下众人各司其职，埋头工作，心里洋洋得意，只觉不可一世，他幻想自己就是历史策略游戏里的君主，调兵遣将，攻城拔寨，经天纬地。每个工作日十点半，全体员工在会议室跳《萝卜萝卜》舞蹈时，教务部的人也都跟从元钟，在会议室后面背着手站成一排，漠然看着别人跳。魏玛本是组织部转来的，平时做设计也和各部门都有交流，关系较深，于是私下里劝元钟：“跳舞也算是公司制度呢，现在部门人多啦，明着不跳，会不会树大招风呀？”元钟哂笑道：“试想将来你子女见你今日丑舞的视频，不觉羞耻？”于是喝退魏玛，依旧我行我素。

    正在元钟意气风发的时候，有个人最先给他浇了一盆凉水，那就是实习生韦明顿。这位“第三大学”的高材生是个擅长讲古论今的人，用校园里读书会那一套话术应付应付职场饭局还算十分自如，可是一回到冰冷空荡的工位，做起古塞斯佐尔文课程研发的活，却只感到肚子里墨水不够，有些怵了，对着电脑抠了几天字眼，毫无成效。元钟看了他上交的课程计划，大为不满，却又碍着喝过酒的情面不明说，只在私下里同魏夫曼、彭戈斯等人吃饭聊天时，发狠道：“干不好就让他滚蛋！”韦明顿也同许多名校学子一样，有颗深藏不露的敏感的心，自知能力不济，已遭元钟嫌弃，就想着再混上几天，多结些钱，谁知好不容易熬到下个周一，又见识了新黎云穆大学例会的场面，茫然地跟着众人握拳，喊了几声口号，心里便一阵怒火，想这“大学”实在不伦不类，有辱斯文，便请了几天假，逃回了自己的学校，再没来过。元钟得知他真的滚蛋了，心里很是欣喜，想到古塞斯佐尔文的课程本就冷门，自己部门势力正盛，岂是接小活的作坊？索性不做课了，另寻体面业务。

    碰巧盛戴集团每年最为盛大的五月年会即将来临，而负责筹备大会的组织部和发展部临时都出了问题，很缺人手——组织部三四月间离职数人，没来得及招人，眼下全员每天打电话邀约大会嘉宾就已焦头烂额，无力再负责大会的其它事宜；发展部则因为主任司塞浦长期倒行逆施，得罪了许多手下，导致部门的人离职大半，也已经无法运作。因此，海伦校长便决定让元钟的教务部协助组织部，承接五月大会的相关工作。元钟喜出望外，大致问明了各项要点，便给众人分工，当晚又请了发展部离职的几人去吃火锅，名义上说是取取经，学学怎么办大会，实际上只是想听听这些将走之人讲些部门的黑料，过一把瘾而已。

    这一晚宴，凑了十三人，除教务部七人以外，还有从发展部转去组织部的马奎尔、即将从发展部调往仁堡市事业部的彭戈斯，以及干脆从发展部离职的四人。众人坐了个长桌，要了四架火锅，点了许多酒菜，喧闹着开了宴。元钟自去同马奎尔、彭戈斯，以及发展部的四人饮酒聊天，这几个人都经历过发展部里的那些荒唐事，心心相印，也惺惺相惜，很快就一块指名道姓地骂起司塞浦和他的狗腿子们。贾斯汀刚入职时本来沉默寡言，也是个文人模样，这回却像是中了彩票一样兴奋，坐在元钟旁边，跟着大声说笑，他的说笑声很尖，几次都扎得众人耳膜难受。陈晵牧见元钟的这些老熟人个个膀大腰圆、言行粗鄙，有些反感，又见贾斯汀原来也是个瞎说八道的货色，就坐远了，只顾涮肉吃。洛伦和温妮莎同期入职，如今住得又近，关系也就持续升温，整个宴席中，她俩自成一组，有说有笑地吃喝。

    元钟等人骂司塞浦骂得爽快了，又干了一杯，各夹了几筷子肉。贾斯汀突然想到了什么，咧嘴一笑，说：“今天我们十三人一起吃饭，像一幅世界名画呐。”众人大多猜到他指的是《最后的晚餐》，哄笑起来。

    元钟道：“只是不知出了此门，谁是耶稣，谁是犹大？”

    贾斯汀说：“新畿可没有橄榄山，夜里别出去乱跑就行。”

    霍尔斯不知他们阴阳怪气什么，接话说：“我晚上都不出楼，最多半夜去走廊厕所撒尿。”

    元钟像吃了一惊，瞠目道：“呦！当心三楼女人来寻你喔！”

    众人听了，禁不住长唷了一声，都像是见了鬼，又呼又笑地骚动起来。陈晵牧不明就里，只觉得这些人在暗示一个沁梧楼内的秘密，无心细问。

    十三个人吃完了火锅，领头几个又吵闹着要去唱歌。结账离店时，洛伦说：“这家火锅店的小零食很好吃。”贾斯汀说：“正好省得在ktv花钱。”便叫服务员拿来了两个打包袋，带洛伦去自助区装了满满两袋子的零食，拎着便走。店里的服务员们看在眼里，无不愤慨，但因为那些零食名义上本就是免费供应的，所以没法阻拦。店中有个负责切菜的老阿姨，实在看不下去，跟在洛伦身后一步外，不停地咒骂，把最恶毒的家乡话都骂了出来。十三个人只当是没听见。

    陈晵牧平生最厌恶酒吧、夜店、ktv等，于是出了火锅店便辞别了众人。元钟也不挽留，带着剩下的人浩浩荡荡奔去附近的一家ktv唱歌，直唱到凌晨一点才散场。

    组织部和艺术部的人见元钟时来运转，都想来亲近亲近。

    首先是曾在索秋年会的故事里出现过的艺术部主任尤斯福，他自从靠着妻子的关系当上部门主任后，深感人情世故的重要，又怕自己职位来得不正，惹人非议，所以平时就在办公室里广结好友。他生得肥头大耳，十分壮硕，却是个阴柔的性格，每日尖声细语，插科打诨，很讨女同事们欢喜。这一天，海伦校长布置了个任务给他，让他录一个新黎云穆大学自己的《萝卜萝卜》舞蹈视频，作为盛戴集团官方的教学视频推广到各区域。尤斯福接了任务，吩咐手下去准备相关事宜，又从组织部请来了贝萨妮，从行政部请来了王尝喜——都是擅长舞蹈的人，众人协力，很快拍完了视频。尤斯福又想到，需要个剪辑的人，而教务部的陈晵牧刚好得用，他便想趁这机会好好跟教务部的人结交一番。陈晵牧刚刚忙完五月大会的颁奖视频，对他很是热情，让他去和元钟商量一下，如果可以，随时愿意效劳。尤斯福便去找元钟，说要借一人去剪视频。元钟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只靠着唱几个歌就能和自己平起平坐，又想到索秋之会，对他很是鄙夷，问道：“此事突然，受谁之命？”尤斯福到底年轻，也没想太多，脱口便说：“校长让干的。”这话本意是陈述事实，元钟听他语气不恭敬，便有意曲解成他搬校长来打压，怫然道：“阿牧正做着五月大会视频，无暇相助！”尤斯福对他本来也没好感，听完这话更没好气，白个眼，扭头就走。两人都是心胸狭隘的主儿，从此不再往来。元钟几次在一楼传达室同魏叔叔喝酒时，都提起此事并痛骂道：“还甚么‘校长让干的’！狗仗人势，不学个好！”

    四月下旬的一天，行政部通知要统一订制五月大会的橙色工作衫，全体员工将自己的姓名、尺码等信息报给组织部主任詹妮弗。不出半天，所有信息都已收集到了詹主任面前，她大致浏览了一下，不禁高喊：“哇，教务部的老师身材都这么苗条啊！有两个是穿s码的！”她这一句恭维有意提高了嗓门，稳稳传进了不远处的洛伦和温妮莎耳中，两个小姑娘都没有回她的心思，默认了她的话，继续假装工作，整个教务部从上到下也没人跟她隔空搭话。眼看詹妮弗讨了个没趣，她手下包括梅瑞娜、贝萨妮在内的几人连忙接上话茬儿，说组织部里可没有s码的人，互相讥笑起彼此身材，又聊了聊大龄女青年如何减肥瘦身的话题，这才消除了尴尬。

    这一切闹闹哄哄元钟都听在耳里，他对组织部的人毫无兴趣，一心只展望着五月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