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婚宴
人们小时候大多认为男婚女嫁就是生命的巅峰,只盼着尽情行乐,等长大了,见识了诸多坎坷,便有了节制,懂得了即便是时运全开的喜乐时分,也当暗自存下一成的欢愉,来搅拌余生不期而至的痛。
王尝喜要结婚了。
四月过半的一个杨絮纷飞的上午,独自出差了两天的元钟回到新黎云穆大学,并在教务部的通讯群里发消息道:“本周六全员赶赴麦都,参加王尝喜婚礼。”众人看了,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又在哪场酒席上跟人许了诺,便纷纷望向王尝喜的工位,前些天还在窗台边晃着贫瘠的尖脑袋冲黑芝麻糊喝的他也不见了,看来是已经回老家准备婚事,于是都信了这事,在群里一齐答应。
教务部倾巢而来的消息可吓坏了正在麦都老家的王尝喜。他前天跟元钟聊自己的婚事时,说女方家族势大,担心婚礼当天男方势单力薄,没个气场,言外之意只是自己多年在新畿打拼,麦都老家朋友极少,怕少收了份子钱。元钟安慰道:“王兄放心,婆家人多得是。”王尝喜不解其意,根本想不到他来这一手,一下从新畿组了八人团来。王尝喜的妻子是个精明强势的主,本来刚安排妥当一切事宜,听了这事,把丈夫臭骂一顿,说哪还有闲桌再招待外人,又说总是要回请的,让元钟他们老实待在新黎云穆大学等喝喜酒吧。王尝喜听了,依妻子所说,打电话拦住了元钟。后者便又在通讯群里发消息道:“时事有变,待新婚夫妇于新畿回请之日,再同赴喜宴。”教务部的人都知道他言行常如儿戏,随意应了,也不在意。
与此同时,另有一家婚礼正在麦都进行。霍尔斯已请了两天假,回到老家参加妹妹的婚礼。中午婚宴结束后,霍尔斯在自己的社交圈里发了一张图,是他和身穿婚纱的妹妹的合影,引来了同事们的许多点赞和评论,其中,陈晵牧打趣地留言说:“中午又是刀削面加啤酒么?”霍尔斯看了哈哈大笑,回复说:“是的。”平日里,陈晵牧是陪他吃刀削面次数最多的,说话也招他喜欢,所以众多评论中,他只回复了阿牧。陈晵牧看了很是得意。
几天后的周六,王尝喜的婚礼如期在麦都举行。当晚,两位新人并不着急入洞房,而是计算起婚礼的收益,盘了几圈,净收入五万元,都说赚大发了,这才松了口气,缠绵着睡下。婚后你侬我侬地过了十天,夫妻俩都耐不住了,要高歌猛进,回新畿再赚一笔,当下演算了一番,订了创业孵化研究中心外东南街的雪葵餐厅的四桌连体包厢,同时广发请柬。二人在乘火车回新畿的路上,反复模拟了收支,王尝喜说:“四桌酒席要花一万六。按新畿的风俗,每人随礼三千左右,我听说有关系好的能给五千,我们还是按三千算吧,大学同事四十人,那就是十二万,我们能赚他十万多!”说完禁不住一阵怪笑,妻子也被他勾得心里发热,恨不得马上飞到新畿这座黄金般的城市。
日子到了。
酒宴当天上午飘了一阵雨,中午云开日出,风景格外清丽,花木沾满雨露,散着芬芳。新黎云穆大学的领导和员工们三五成群,喜气洋洋地前往雪葵餐厅。赴宴前,陈晵牧还曾问过元钟:“我们是不是要准备红包呢?”元钟对众人道:“不必。王兄一族乃麦都四大门阀之首,家中豪舍百间,良田千顷,岂在乎尔等俗礼?今日回请,但为同事之谊,休要多心。”于是教务部全员都不准备随礼,只腾空了肠胃去吃喝。
这边王尝喜夫妇在餐厅门口迎接宾客,点清了人数,才二十来人,都有些惊怒。原来,发展部主任司塞浦本是个性情乖戾、不好捉摸的人,曾和王尝喜、元钟都有过节,接到请柬后,口头答应要来,心里却打定主意赴宴当天放鸽子,他自己不来,也命令手下人都不准来,这一下直接少了八人;财务部主任乔伊斯,平时因账目问题经常和各部门争斗,与谁都不睦,人缘更差,领着手下两个助理不知去哪里吃饭了,这又少了三人;艺术部的尤斯福、范克丝夫妻今天带着团队到外地出差,中午接了王尝喜电话才想起这事,赶忙道歉了一番,又少五人;其他各部门中也有个别临时来不了的,一共六人。王尝喜发愣望着街上的雨后春景,心里只觉雨冷风凄,恍惚中被妻子拉进餐厅,招待现有的客人们。
众人在包厢里围着新婚夫妻道喜。行政部的几位同事到底是王尝喜自己人,用心准备了红包递来。王尝喜接了暗捏,稍感欣慰,掐指一算,该是收礼的环节,便振作精神,嘴上沉着地答谢宾客,眼中不安地搜索红包。谁知道聊了又聊,从海伦校长到教务部那一批新人,竟都没有随礼的意思。王尝喜顿时有一种被春雷劈了的感觉,万念俱灰,他妻子想不到丈夫的同事都这样不见外,同样急火攻心,鼻腔喷的都是焦糊气。夫妻俩又见二十多人只坐满了两桌,便慌忙叫店家撤掉剩下两桌的酒菜,预想这两桌的钱怕是难以讨回,心痛得无以复加。
客人们倒是都没察觉什么异样,始终兴高采烈的。在新黎云穆大学的众人中,资历最老的并不是海伦校长,而是一位名叫穆萨克的老先生。他是沁梧楼的楼长,今年已经六十五岁。穆老先生属于初代的新畿市建设者,和这座城市一起成长至今,年轻时曾担任创业孵化研究中心的技术部副主任,手里很有些资源,最初便是他说服各方为新黎云穆大学提供了办公场地。他退休以后,海伦校长念及旧日恩情,聘请他回来担任“楼长”这一名誉职位,每日养花读报,关怀员工便好。穆老先生在研究中心的众多办公地点中,也独爱沁梧楼,于是欣然接受了聘请。
还说中午这顿酒宴,新婚夫妻陪着穆老先生、海伦校长及各部门的领导、得力干将坐了主桌,尊穆老先生首席,其余人论资坐了。这桌人都是饭局老手,知道怎样酬酢,怎样谈话,怎样吹捧,怎样欢笑,尤其都爱拿穆老先生打趣,哄得他笑到张口没声。
海伦校长又聊起新婚夫妻的婚后打算,问:“小王你们在新畿买了房子么?”
王尝喜的妻子回答说:“都还没有买房资格,我们先在汤泉路租了个开间。”
“老街区呀,多少平的?”海伦又问她。
“四十二平。”新娘回答。
“那小王你是要从沁梧楼搬走,结束独居的生活喽!”海伦校长笑着说。众人跟着一起笑。
组织部的主任詹妮弗是个面貌和善的四十岁女人,靠着新畿本地的丈夫而获得了紫金证——新畿市永久居住许可证,今天带着儿子来参加喜宴。她听了校长和新娘的对话,便用惯常的天真语调问新娘:“那个汤泉路住的都老年人呀,怕是没有什么学校呀?”一语钻心。新娘显然不悦,暗骂:“等老娘纳满十年税,有个买房资格,哪个学区的房子买不起?还听你个傍土著的在这阴阳怪气!”嘴上却苦笑着说:“汤泉路附近都是很老旧的社区,没什么学校。将来等孩子出生长大,兴许就换个地方租了。”
至此,新婚带来的热情都已耗尽,王尝喜夫妇想到将来在这座城市里的漫漫长路,只是沉默。
另一桌以教务部的一群年轻人为主,此外还有组织部的几人,穆老先生的孙子和詹妮弗的儿子、乔伊斯的女儿也在这一桌吃喝打闹,由同桌的哥哥姐姐们耐心照顾。陈晵牧从小就喜欢跟着大人们参加喜宴,这时看着众人欢聚一堂,又见小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吃着魏玛转递的喜糖,寻宝一般地在包厢内外追逐嬉闹,深感温馨。
整个中午喜乐无事。
当晚,王尝喜夫妇回到新租的开间里,着急忙慌地算起账来。这一顿只得了四千五百元的红包,不仅没赚来十二万,还净亏了一万多,两人好一顿斗骂,背对背睡下。
婚姻里的头一遭难关总会出现的,不同只在于是早还是晚。正视这种生命里不可规避的苦难的人,会怀着责任感去共同历练;而恍然迈入这座殿堂的人,冷却了得意尽欢的奢欲后,锅碗拍碎,也就散了。时间还来不及验证王尝喜夫妇属于哪一类人,它只知道从前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世风正在远去,它有些害怕,似乎走得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