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眼镜
陈晵牧是个怀旧的人,他对自己拥有的物品大多珍视,很不喜欢更换或丢弃,常常是他的母亲看不下去了,帮他清理。在他初中时,母亲扔了他用了两年半、早已开裂的木钵;高中时,母亲扔了他用了一年零七个月的、已然碎成蛛网的毛巾,以及他标新立异地买来只当水杯用的紫砂壶;大学前举家搬来新畿时,母亲甚至将他自小珍藏的许多磁带、玩具、课本也都一股脑扔了。陈晵牧不敢顶撞母亲,但是每每回想起这些旧物都会心疼不已。
这一天下班回到北郊的家,他发现自己大一入学时就买的、用了四年半的透明水杯不见了,一问母亲才知道东西又被扔了。陈晵牧工作以后脾气见长,光火了几句,就回书房里好生缅怀去了。
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五年前的九月,一个飘雨的上午,他和许多新生们在大学的超市里挑拣用品,透明水杯便在这时进入他的眼帘。这杯子10元一个,只是普通的塑料质地,样式也平常,是大学校园里最不起眼的一类物件。最初陈晵牧也并不对它抱有多大希望,预想它可能会在大二就摔碎或因盛满开水而炸裂,哪想得到这杯子一用就是四年半,寿命远超同期的其它生活用品,它也成为了陪伴他从大学到家里、从课堂到职场的所剩无几的珍贵物件之一。如今透明水杯不在了,他细想了一番还有什么旧物仍然留在自己身边,想来想去竟只剩下一条皮带和一副眼镜,皮带早已皴裂变形,眼镜的镜片也早就松动。刹那间,他的思虑有些飘远,感慨自己就像一个没有过去的空白人,什么故事也没带来,什么印记也没留下。
他决定主动改变。
恰好又一天下班,在一个换乘站等地铁时,陈晵牧看到身旁走过两位女生,其中一位微胖的戴着一副圆框眼镜,他一眼就喜欢上这眼镜的款式,便上前招手问:“您好,请问您的眼镜是什么牌子的?”那女生看有个一米八左右的、样貌斯文的陌生男孩走近,有些意外,顿了一顿,抚着眼镜回答:“我这个吗?yomo。”
“这名字具体怎么拼呢?”
“y-o-m-o,yomo,是个连锁店。”
陈晵牧已经从书包里抽出笔,将“yomo”写在掌心,生怕错过,写完又默念了几遍,记牢了。女生看着觉得有趣,不禁微笑,声音有些大。他也笑了笑,道了声谢。这时列车进站,两位女生直接走进车厢,陈晵牧则按习惯,挑了个紧挨车厢连接处的车门上车。只这一场简单对话,有些说头,这是陈晵牧人生中第一次在街头搭讪女生,或许也是那位女生第一次被男人搭讪,然而萍水相逢几分钟,却是二人今生仅有的一次交集。
时间来到第二天中午,教务部的人由于近来也熟络了,对吃午饭的事便显露了各自偏好,不再强求结伴同行。元钟伙着贾斯汀、韦明顿去吃火锅;霍尔斯是个麦田里长大的,平生只是吃面,独自去北门外吃刀削面去了;魏玛本来是邀请了洛伦、新入职的负责网站运营的温妮莎,以及组织部的梅瑞娜一起去西北街吃砂锅米线,临中午却变了卦,要去一楼传达室吃土豆,差点坑了那三人,好在梅瑞娜比她们大三四岁,很有姐姐派头,便自己带洛、温两人去吃饭,临行前还问陈晵牧去不去,陈晵牧欣然答应。他刚入职时就和梅瑞娜一见如故,从不觉得忸怩,虽然在不同部门,但因为工位相连,平日也经常交流,所以关系较好。于是,梅瑞娜领着洛伦、温妮莎、陈晵牧去吃米线。
饭后,陈晵牧想起昨晚查找的信息:这西北街附近的洋房商场有一家yomo眼镜的专卖店,便要去挑一副眼镜。梅瑞娜饭后无事,说:“我陪你一起去吧。”又问洛、温是否愿意同往,两人与陈、梅都不很熟,不便拒绝,就稀里糊涂跟着去,心想着权当逛街消食。
到了眼镜店,陈晵牧放眼一望,大半都是自己心动的款式,于是醉心地挑选试戴起来,三位女生就跟着他,不时出出主意。这yomo的牌子果然不凡,女生们见阿牧选定了一款眼镜试戴后魅力立增,都有些高兴,坚定地劝他赶紧把旧的换掉。阿牧也恨不得立即戴上合度数的新眼镜,结账就走,可是新眼镜订制需要时间,下周才能提货,因此只得先交了580元的全款,回去等日子。
昼夜翻转得快,新眼镜到手的那一刻,陈晵牧十分感动。多年来的网络购物使他有些麻木,他的生活中似乎已经没有让他一见倾心、志在必得的事物,因为什么都买得到,而且来得十分轻易。这副新眼镜却不同,颇有些机缘和曲折,便让他始终非常珍惜。眼镜也争气,陪伴他走过了很久的时光。
这边洛伦和温妮莎自从那天中午尴尬地陪逛了一回,都决定再有不熟的人邀请吃饭要慎重。她们二人在入职培训时,就听行政部的老师一直在夸陈晵牧如何优秀:第一,他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学历上就远超魏玛、霍尔斯、贾斯汀、洛伦、温妮莎等人,只有韦明顿能与他并肩;第二,阿牧凭借精湛技术担任视频制作一职,刚来工作时就成功制作了盛戴集团的年会视频,广受好评,是其他新人应当学习的榜样;第三,也是海伦校长非常看重的一点,阿牧自入职以后,每天下班都要用抹布擦一遍办公桌,再擦一遍工位地板,这份爱岗敬业的精神在年轻人里绝无仅有。洛、温从一开始就对陈晵牧不生好感,只求表面上过得去,入职以后每天看他一脸凝重地盯着电脑,用着复杂高深的软件,心里就对他更敬而远之了。
陈晵牧得到新眼镜的当天下午,元钟在教务部的手机通讯群里通知大家傍晚下班后聚餐,以欢迎新入职的温妮莎,地点在研究中心南门外的鱼米饭庄。众人都已厌倦了酒宴,霍尔斯干脆找了个理由拒绝。韦明顿这些天请了假也没有来。因此,元钟、魏玛、洛伦、温妮莎、贾斯汀、陈晵牧六人同行。
宴会过程和往常大同小异,值得一提的是这家饭庄的菜品精致,陈晵牧盯着一盘桂花糯米藕不停赞叹,非常喜欢这些覆满蜜汁的赤红透亮的藕片,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元钟自上次出差以后,就对阿牧有些喜爱,一来他善解人意,表达上又有些独特的小幽默;二来他性格温顺,相处起来让人没有戒心。这时见他拍糯米藕,便道:“阿牧且吃此藕,吃罢吾再点一盘供你拍。”陈晵牧便笑着和众人一起动筷。
元钟自己能饮,却从不劝人进酒,也不拦人进酒,只道尽兴便好。第一轮干杯时,元钟随口赞温妮莎道:“妮莎海量,啤酒千杯不醉。”温妮莎多心,决意在酒桌上好好卖力,短暂谦虚了两句,举杯一饮而尽。魏玛深知元钟癖好,暗扯陈晵牧衣角说:“看来私下里已经带新人喝过一次了。”
众人又聊起各自家乡,都放着好山好水不谈,只说七八年来周边城镇经济不见好,人们大都挤进新畿来谋生,聊到痛点,只剩叹气。元钟便引着大家转聊手头工作,自己先讲了部门的发展规划,这自然是临时胡诌的,讲完,又让众人按入职先后顺序聊聊各自的工作展望。哪想到资历最老的魏玛一上来就扫了他的兴,笑着说:“我就是个做图的呀,没啥展望,问阿牧吧!”她也慢慢发现新黎云穆大学里,领导们很器重陈晵牧,于是只要见势不妙就拉他出来扛,保准没事。元钟见她糊弄,正要呵斥,又听见旁边的洛伦笑着说:“阿牧是我们这些人里最优秀的了。”元钟是个外宽内忌的人,酒后气度尤小,这时便长嗳一声,调侃道:“甚么优秀!前次做的集团年会视频,跟他妈屎一样!”醉酒的温妮莎当先狂笑起来,毫不留情,完全不再遮掩对阿牧的敌视。
陈晵牧乘势卖乖,圆睁着双眼佯怒说:“跟屎一样吗?”
元钟收了笑,正色道:“跟屎一样。”
众人哄笑了一会儿,陈晵牧感到所有人的身体都开始散发舒服的气息,一个人真正的愉悦在生理上是盖不住的。他是个心宽的人,想到自己被调侃几句能让这场酒宴气氛活跃起来,倒也不亏。这时,洛伦起身说:“元老师,我有点儿醉了,先回去了。”不等元钟回应,拎包便走。陈晵牧吃饱了藕,也早盼着散场,见洛伦走了,自己也起身告别。元钟点头示意,又和温妮莎、贾斯汀喝起酒来。
陈晵牧走出饭庄,见洛伦正在等他,就临时决定先送她回沁梧楼的宿舍。两人在街灯下走着,洛伦突然开口说:“你瞧她喝成那样子。”
陈晵牧知她所指,就说:“有元老师他们在,应该没事儿。”
“那才有事!”洛伦换出强硬的语调。又沉默地走了几步,她侧过身,双眼斜向上盯住阿牧,露着两颗门牙轻声说:“有一回我和以前公司的三个领导喝酒,他们给我下药了。”
“结果呢?”陈晵牧没料到她这样敞开心扉。
“我跑了……跑到街上去了。”洛伦说。
“唉……没事就好。世上还真有那样的人?”陈晵牧感叹,心想怪不得她今晚稍微觉得醉了就着急离开。
“咦——什么人都有!我告诉你。”洛伦稍稍沉下头,双眼仍是斜向上盯着他。
两人不再讲话,又接着走,在沁梧楼下作别。
那边鱼米饭庄里,温妮莎已喝得不省人事,起身想找个地方呕吐,可是脑子又发昏,认不清东南西北,索性就弓着腰在原地吐了一摊酸臭的秽物。他们半米外的邻桌有两男一女,点的香煎三文鱼和疙瘩汤刚上桌,就听旁边哗啦一声,一股异臭袭来,盖过了鱼和汤的香气,三人愤怒地捂起鼻子。那两个男人都是半秃的胖子,样貌凶悍,性子却文弱,看清邻桌呕吐的是个醉得没了人样的女孩,便也不去计较,只把饭庄服务员喊来,闹着要换地方吃。那女子大约有三十岁,只因近来刚被谈了六年的男友抛弃了,一时乱了心智,胡乱找来两个人,只等这一顿吃完便去寻欢作乐。温妮莎这一好吐,直熏得她慧心澄明,盯着地上的一摊黄物出神了几秒,想到自己女儿的双眸,便要落泪。她趁着那两个男人跟服务员纠缠时,起身穿紧了外衣,挎上皮包,一声不吭地走了,从此断了纷扰,劳苦工作,一心一意将女儿养大。
元钟自知理亏,只在心里笑了好一阵,也不向店家和邻桌道歉,拉上魏玛、贾斯汀、温妮莎,舍弃了一桌酒食,结账走了。两名服务员心里骂着娘,拿拖布清理满地的呕吐物,却搅得整个饭庄里溷风四溢,恶臭难闻。
温妮莎的意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恢复,她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也更不会想到她给一个彷徨在人生路口的女子带去了怎样一番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