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雨宴
旅途仍在继续。
下午两点,吉普驶入了达姆兰锡市东区的五角商贸园,停在了一幢办公大楼前的假山喷泉边。元钟下车后,首先感到的就是这里建筑豪华与人烟稀少的强烈反差,还没来得及好好晒个太阳,伸伸懒腰,就看到又有一辆出租车驶来,胡乱停了,车门开处,走下一男一女。男人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一米七左右,精瘦白皙,戴着一副眼镜,衬出气质。女人矮他半个头,年轻得多,相貌并不出众,像是他的助理。两人向元钟一行人快步走来,赵司机迎了上去,叫了声“贾经理好”,因向元钟介绍:“这位是新畿市约维国际商贸公司的贾莱尔经理。”又向贾经理说:“这两位就是新畿市盛戴集团的考察代表,元钟老师,陈晵牧老师。”陈晵牧站在元钟身后,侧过头,看向楼门口“达姆兰锡市信坛建筑有限公司”的钛金牌匾。元、贾握手认识了一通。贾莱尔装腔问:“元老师这次前来达姆兰锡的主要关注点有哪些呢?”陈晵牧听他口音嗲声嗲气,显然是西海岸自由贸易区独有的语调,感到这是一个精明睿智、不好对付的人。哪想到元钟丝毫没有迟疑,目光坚毅地答道:“吾等此番前来,一是受盛戴集团蒙博士所托,实地考察达姆兰锡建筑公司各处工程,好计议投资之事;二是大略探知达姆兰锡其他商贸、农林企业是否有无同本集团漳北事业部业务合作之可能。”回答的同时,不忘几次略微抬起手掌,做足气派。贾莱尔听了,双眼一眯,气势减了三分,同元钟聊起了今天的好天气。与他同行的女生这时上前一步,双手递出一张名片:“元老师您好,我是约维国际商贸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我叫奇兰,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关照。”元钟抿嘴一笑,单手接了,心下道:“臭规矩倒多!”奇兰又双手向陈晵牧递了名片,见他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就多说了几句话,陈晵牧伸右手接了名片,也感到同龄人之间对话的融洽,笑着攀谈起来。元钟颇为不解,为什么半路杀出这么两个人,又不便问,脑中迅速转了两圈,就有了计议:“且走一步看一步,金主是吾,还怕他们兴风作浪不成?”
赵司机见众人聊得熟了些,便请他们进大楼去议事,说是董事长已恭候多时。五个人前后脚进了大楼,乘电梯来到五层,进入董事长的会客厅,只见一片富丽堂皇的小天地——水雾缭绕中,一座假山鱼池设计成带状,分割了全厅,厅中央有一拱竹桥,跨在鱼池窄处——却哪里有人?赵司机退到一边打电话,其余四人站定了欣赏厅内景致,聊些闲的。陈晵牧进楼到此,发现这大楼里空荡荡的,毫无人气,想到它在夜里会有多么阴森,就禁不住要逃到外面。
赵司机点头哈腰地打完电话,来对四人说:“各位,实在不好意思,董事长还在开会,吩咐我先带各位去经贸大厦考察一圈。大家跟我来吧!”元钟只当本次出行是游山玩水,事前没个沟通安排,更没听说过什么“经贸大厦”,便继续放任自如,招呼陈晵牧一起跟了赵司机去。贾莱尔和奇兰始终是一本正经、谨小慎微的样子,不离赵司机三步远。
经贸大厦就在办公大楼的东北面,隔一条马路便能走到,赵司机却坚持开吉普载着四人前去。吉普从大厦底商外的杂草丛边飞驰而过时,陈晵牧细数到,长达两百多米的六七十个待租门面中,只招了一家名叫“奥毅五金批发”的小店,夫妻都衣着鲜红,敞着门等待生意,那画面就像是一条银带子上孤零零地绣了一个玫瑰色纽扣。赵司机直把车开到大厦东北角的螺旋坡道,四人这才知道是要直接去顶层。随车好一阵令人心旌荡漾的旋转与摇摆后,一行人来到经贸大厦的十二层楼顶。赵司机下了车,照本宣科地介绍起这座大厦。他本想达到一个吹嘘的目的,可在元钟、贾莱尔等人听来,赵司机的意思却仅仅是:“这栋大厦是真实存在的,踩得到,摸得着,不是我们公司凭空掰扯出来的,信了吧?”四人各自远眺了一会儿风景,元钟见陈晵牧饶有兴致地拿着手机拍照,灵机一动,也掏出手机拍了几张,但终究对这满楼顶丛生的杂草不感兴趣,便皱起眉,假装思量。赵司机见惯了这副表情,又讨好着引路说:“这边步梯可以到十二楼、十一楼,元老师和贾经理可以到楼内再看看。”四人赶忙跟着走下楼顶,来到十二楼。
十二楼的光景倒也不坏,视野开阔,相当气派,只是建筑残余还很多,像极了电影里常见的废弃工厂。赵司机有意引着四人来到天井边,让大伙能看见大厦内部全貌,并指着各层楼介绍起来。贾莱尔打断说:“元老师,我们去十一楼看看,怎么样?”元钟道:“有理。”众人便经过步行梯走下了楼。陈晵牧看这楼梯没有护栏,高悬半空,向楼下张望一眼,心里恐惧极了:“往右半步或者绊一跤可就摔死了啊……”他不敢跟人并排走,只在队伍最后小心翼翼地下了楼。
一行人来到了十一楼,所见环境还是一个样。赵司机暗想:“也就低层几楼住着些野猫野狗,常有闲人去拉屎撒尿,下不到那里也就不怕你们看见!”果然,四人高谈阔论了一番就决定回到楼顶,乘车离开。赵司机心里好一阵冷笑,得意地载着他们回了办公大楼。
这回董事长开完会了,赵司机电话确认后,再次引着四人来到五楼会客厅,经过大厅,进入了董事长办公室。早有一男一女起身迎来,男的五十多岁年纪,西装革履,黢脸紫唇,梳了个大背头,应该是董事长了;女的身材略胖,烫了一窝棕色卷发,红色的眼镜框下一双麦芒眼,冒着精光,看不出年纪,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众人见了,互通了姓名,好一阵套话,围着一张红木圆桌分主客坐下。陈晵牧这趟出差已经习惯了旁观,一切只看元钟随机应变,于是坐远了,安静地听他们谈话。那位大背头的董事长名叫卢契维,除了打招呼,话也不多,只是呵呵地笑——这笑是那类平时不苟言笑甚至暴戾冷峻的人的尴尬奉承。那位略胖的女人名叫权道子,是信坛建筑公司的市场部总监,这场谈话便由她主导。
权道子的名字元钟早有耳闻,出差之前,海伦校长闲聊时提到过她,说这人言过其实,让元钟多加留意,暗作印证。元钟坐下后想起了这番话,心里一笑,便沉着脸等着看对方的表演。果然,权道子一上来就套了个近乎,说自己和海伦校长早就结识,曾一起如何如何,元钟只觉得可乐,脸上却是一副认真倾听的表情,不时点一点头。贾莱尔和奇兰并不认得海伦校长,只好面露真诚地听他们聊。扯了十分钟,权道子感觉众人都熟了,却仍不谈公事,进一步问起元钟有没有女朋友,听得“暂无”,便欣然说:“我刚好认识一家姑娘,是个空姐。人长得多美就不说啦,只说这孩子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非常单纯,现在她也在新畿市工作,离元老师应该不远。”元钟被说得心热,道:“吾位微职卑,恐不相配。”众人都说这是什么话。权道子抽出手机,起身走向元钟说:“我这有她的手机号,元老师您既然和她同在一座城市,那就是缘分,留个号码互相联系,将来没准真能成一家人哩!”元钟不便辞让,掏出手机,记了空姐的电话号。陈晵牧想:“新畿市2200万人,我也在新畿,和空姐同一个城市,咋不算有缘分?”权道子回座的路上还在说:“这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没的说,真个居家过日子的。”这时卢董事长开口了,也回避了业务,说了些达姆兰锡本地的历史沿革、风土民情,众人提起了兴趣,听他讲了十分钟。贾莱尔自恃口才,插了几句话,卢董事长似乎不悦,也没怎么理他,只管像背稿子一样讲完自己的话,最后说:“下午就让小赵继续带大伙周游一圈,看看咱们达姆兰锡的好风光。晚上回来再好好地为几位接风。”众人会意,都起身称谢,由权道子领着,告别了卢董事长。
等出了办公室,权道子说:“我们公司的汤迦琪经理正在三楼办公,也一直盼着见各位贵宾。”于是带着众人乘电梯到了三楼,敲门走进汤经理的办公室。这办公室竟比五楼会客厅还大,同样是个奢华世界,远远站起一个女人,微笑着向众人走来。权道子上前一步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的汤女总。”随后又介绍元钟等人,众人相互认识了。元钟看这位汤女总体态婀娜,竟有些动心,嘴上却道了些不相干的话:“吾见卢董事长、汤总经理所用办公室皆宽敞富丽,不下百十平,虽盛戴集团蒙博士亦不能及!”汤女总和权道子听得呵呵笑。贾莱尔也上来夸了几句,跟上话题,瞥见奇兰要递名片,暗挡下来。陈晵牧听着几人乱掰,无意望了一眼汤经理的书柜,只见当中一排精装版的《厚黑学》非常显眼,像珍宝一样陈列着给人看。
聊完下楼。赵司机已换了一辆三排商务车等候。众人上车,权道子坐副驾,元钟和贾莱尔坐靠后一排,陈晵牧和奇兰坐最后。赵司机发车。元钟只记得卢董事长说什么“周游”,却不知道这趟“周游”的目的地,心想这赵司机不会办事,只知道个开车,便继续顺其自然。贾莱尔此时仍是大人物的派头,和元钟聊起时政热点,元钟按着西海岸自由贸易区的惯常政见来哄他,贾莱尔听得满意,施舍般地首肯,元钟心下笑道:“卖你些漂亮话,几滴吐沫,何损之有?”权道子知道陈晵牧是个小跟班,一直没顾上他,却也不好冷落,便趁这时回头问:“陈老师今年多大啦?”陈晵牧回答:“我今年不到二十五。”权道子又问:“您在盛戴集团工作了多少年呢?”陈晵牧说:“两个星期了。”权道子一惊。
商务车驶向达姆兰锡市南的丘陵地带,随着盘桓的山路扭拐了好一阵子,终于抵达了山顶。不同于市区的春暖花开,山顶呈现出一片凛冬未尽、彤云密布的气象,众人在车上时还不觉得怎样,等下了车,被冻得齐声叫唤。本来三月底大家都已换上薄薄的春装,元钟身强体壮,更是已穿上短袖衫,这一来就都遭了罪。赵司机强忍着寒冷走去崖边,指着脚下的一片开阔的盆地说:“这里就是滑沙谷。”众人都抱着肩,哆哆嗦嗦地走来,略一张望,只觉得这滑沙谷像是黑暗末日的一个巨型陨石坑,哪里有什么滑沙场的样子?又哪里有什么游客?元钟被冻出一团怒火,心想这赵司机只一句“滑沙谷”,此外不再放屁,知他是为了带众人来玩的,还是为了这个陨石坑找投资的?正忿恨得紧,又一阵妖风刮来,他便哈哈地逃回车里去了。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地上了车。众人感到车上的温暖,顿失隔阂,欢天喜地聊开了,车里的气氛出乎意料地热烈起来。陈晵牧心想:“能让客户们体验到这种重生般的狂喜,如果这一趟是刻意安排的,那实在是太高明了。”
一行人乘车返回达姆兰锡时,已经是傍晚五点。他们的这辆商务车就像冷锋一样,带回了南部丘陵区的寒冷空气,在城区引出了一场凄雨,天也早早暗了。赵司机说:“元老师,贾经理,咱们现在去西区的瀚海大饭店,卢董已经在那订了酒宴。”哪想到元、贾二人正倚着车窗睡着,只有后面的奇兰和陈晵牧听清了这话,他两个受够了阴冷天气,听到“大饭店”三个字,就仿佛能透过车窗外的森森暮雨看到一个灯火通明的温暖殿堂,于是不约而同地坐正了,期待终点的到来。
商务车在达姆兰锡市西区穿行了几条街,眼看要开到北郊,终于到达瀚海大饭店。车停稳后,元钟和贾莱尔适时地醒了。众人进入饭店,大堂经理问明身份,热情地引着他们通过大厅,拐几个弯,来到主宴会区。众人看这主宴会区,分明就是一片拥有九座大毡房的广袤草原,每个毡房直径大约十米,高四五米,装饰精美,点着一圈彩灯,必定是吃喝的地方了。即使在光线昏暗的暮雨中,这片景象也足够使人惊叹不已。
大堂经理将众人带到最中央的一座毡房,点头施礼后便离开了。众人进了毡房,见一台圆桌那头,卢董事长和一位中年男人起身来迎,八人齐聚,一番客套,都说今天的雨很不应时,互相推让着,围桌坐下。卢董事长坐了主位,其余不拘俗例。同卢董事长一道的中年男人自称姓古,是信坛建筑公司的销售部经理,元钟只当他是个饭局主持,听他和权道子一唱一和暖着场,心里只盼着酒肉快些上齐,好快活吃喝。卢董事长精于相面,自和元钟一见,就大抵猜透了他,对晚宴也早有设计。他让古经理预先点了大部分的酒菜,省了很多无谓的时间,只留几样本地特色的硬菜,留给元钟十选二三,菜单也都勾画过,不怕他选错闹了笑话。元钟接过菜单,以最快速度点了一份烤羊排,一份怪味拌汤,就像是做出了两道再简单不过的批示,心里非常畅快。服务员记下,收了菜单,拨门帘出去。帘未拢,早先点好的那些酒菜,飞也似地传上了桌,毡房内顿时暖雾缭绕,香气四溢,一盘盘珍馐馋得众人疲态尽消。八人各夹了几筷子菜吃。卢董事长举起酒杯,喊一声“请”,众人齐声应了,愉快地干了一杯。
这样的圆桌盛宴正是权道子和贾莱尔的舞台,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两人都能说会道,是饭局中最受欢迎的那一类人,相反,元钟和陈晵牧并不爱争风头,也没有卖力讨好的理由,卢董事长和赵司机也不善言辞,就都听着权、贾二人隔着圆桌高谈阔论,偶尔接上两句话。古经理极爱这样的餐桌活宝,便借着二人的热闹劲儿,满桌地把盏劝酒,直劝了五轮才停。贾莱尔虽然口舌伶俐,但喝酒却不在行,第二轮干杯时就已讨饶,坚持以茶代酒,众人嘴上不说,心下各自鄙夷。元钟见贾莱尔这一天滔滔不绝、高高在上的样子,以为全无破绽,没想到短板这么明显,反觉索然无趣,乃道:“贾经理酒,吾代饮如何?”众人听得震惊,权道子当先笑问:“元老师,咱达姆兰锡的白酒可烈得恨,您真的要替贾经理喝吗?”元钟也不多废话,自斟一杯干了,众人鼓掌叫好。卢董事长、古经理、赵司机,这些酒场老手最懂他的这份豪气,鼓掌也最热烈。这一阵掌声,在贾莱尔听来就是喝倒彩,他冷汗直流,在这第二轮酒完败下来。达姆兰锡的人又极以善饮者为尊,所以,此后不论他怎样装腔作势,东拉西扯,卢董事长等人都只是反应冷淡。如此喝了五轮酒,元钟代饮了四轮,喝了共九杯,满座直呼“大酒神”,欢腾不已。贾莱尔喝茶喝到脸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元钟身旁的陈晵牧的脸上,狠狠地看了他几秒,实在看不透,也找不出话来,只好叹口气,心想今晚翻盘是不可能了。
陈晵牧在这次宴会上的唯一关注点是元钟点的那盘烤羊排。酒喝到第三轮时,烤得焦香酥嫩的羊排就端上了桌。他本以为大家会争先恐后地把羊排分而食之,没想到桌盘转了好几圈也没有人去夹羊肉,连议论的声音也没有。他想夹一条肋排来吃,又担心这举动太显眼,让人看轻了,沉吟了好一阵子,终究没有动手。这盘烤羊排就这样好端端地摆到了酒宴的最后。陈晵牧望着它从热香扑鼻到腥冷无味,从油光闪烁到颜色沉寂,心里直叫可惜。很多年后,他仍记得这一晚的烤羊排,仍会好奇它是个什么滋味。
晚宴的后半程,来了一支衣着盛装乐团,两女一男。三人在大毡房里的空地支起点歌机和音箱等设备,向古经理使了个快乐的颜色,就唱起了一首达姆兰锡本地民歌。三人的歌声嘹亮而纯净,像是这毡房外的夜雨一样,滋润和净化着听众的心灵。元钟简直无法相信这种极致的自然美,挨个观察起这三个人,只见他们举手投足之间都十分的轻盈洒脱,目光澄澈,笑容烂漫,仿佛这满屋的烟酒气息和这整桌的油腥光景侵染不到他们。陈晵牧也觉得,这三人不像那种铁青着脸去演出捞钱的俗子,倒像是约同而来唱歌玩耍的孩子一样。
三人唱完一曲民歌,众人都热烈鼓掌,三人也快乐地答谢,稍作准备,又唱起了祝酒歌。按达姆兰锡千百年来的规矩,祝酒者会一边唱歌,一边向宾客递去盛满了酒的陶碗,宾客须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是一碗,如此不停地喝,直到歌曲唱完。然而,这样的风俗现如今也只保留了个形式,客人们面对酒碗,大多象征性地抿一口,祝酒者也不会硬灌,只唱着歌再去敬下一位。
今晚却略有不同。乐团三人在古经理的指引下,先唱着歌向元钟和陈晵牧敬酒,二人各饮了一碗,卢董事长、权道子、赵司机齐声叫好。乐团三人又向贾莱尔和奇兰敬酒,贾莱尔红透了脸,起身推辞,推洒了半碗酒,场面一度尴尬。奇兰听古经理预先来轻声说过:“如果不能喝,抿一口就算。”于是想拽贾莱尔,提醒他抿一口,又想干脆自己上,替他抿一口,正犹豫着,乐团三人已经端着碗回去敬第二轮了。元钟本就是个来酒不拒的人,加上被刚才的歌声挠得兴起,见三人又唱着歌,端着酒走来,伸手接了便喝,众人又一阵喝彩。乐团三人连忙又斟满一碗酒,端了过来,元钟也不知道本地规矩,只要逞能,便又干了。三人被惊得欢呼雀跃,唱的歌都有些跑调了,于是只抓着元钟敬酒。陈晵牧长舒一口气,悄悄坐下,只盯着那盘烤羊排出神。等到一曲唱完,元钟喝了整整七碗酒,全场气氛被推到高潮,卢董事长、权道子、古经理、赵司机连同乐团三人,在鼓掌赞美之余,纷纷交头接耳,感慨这等人物只存在于祖辈们津津乐道的传奇之中,数百年来也见不到一个。
卢董事长笑着起身,话多了些:“元老师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又不嫌弃我们这里酒菜简陋,展现了这样的海量,我实在是不胜荣幸。”又示意乐团的人拿来麦克风,“来,我为在座的客人们献上一首《大山和草原的恋歌》!”于是伴随着悠扬的旋律唱了起来。唱完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将麦克风递给了贾莱尔。谁知贾莱尔唱也不会,卢董事长的手就这样握着麦克风悬在空中,权道子正要插话,奇兰上去一把抓来麦克风,满心想着要扳回些颜面,说:“我为大家唱一首吧!《赶夜路的月亮》。谢谢。”乐团三人很容易就在点歌机上找出了这首歌,立即播放起伴奏。奇兰在这样的正式饭局中,到底是稚嫩了些,唱得不太着调,歌声也带哭腔,众人勉力微笑着,只盼音乐早些放完。元钟侧身对陈晵牧道:“阿牧,吾若是你,必上前去同她合唱。英雄救美,更待何时!”陈晵牧看了一眼奇兰,看不出美,自己又乐于围观,根本没有救场的意思。
奇兰终于唱完了坐下。权道子心里一吁,前倾着身子,朝元钟问:“今天大伙都瞻仰了元老师的海量,不知道您唱歌是不是也在行呢?”乐团中的一个女子赶忙笑吟吟地夺来奇兰的麦克风,递给了元钟。元钟此时的气场已经不可遏制,起身道:“相逢是缘,醉酒当歌。吾虽荒腔,愿献上一曲《千百年后谁又会记得谁》,以敬诸君盛情!”众人拍掌叫好。乐团三人调出这首歌,元钟便跟着高唱起来。只这一唱,他体内的酒就像是被引燃了一样,使歌声爆发出雄浑磅礴的冲击力,简直要撞破毡房的圆顶,烘干这屋外的漫天寒雨。众人听了个过瘾,连连叹服。一首歌唱完,满毡房的人都抢着赞美,晚宴的气氛达到了顶峰。贾莱尔乘势说了些双方合作共赢的话,元钟只笑道:“贾经理,您可欠吾几杯酒喔!”众人大笑,贾莱尔也干笑了两下,不再吱声。
古经理眼看酒席将尽,又把着酒壶最后巡了一圈,都说不喝了。问到陈晵牧时,古经理亲切温和的询问使他感受到叔伯式的关照,心想:“这人也大我二十多岁,总算是个长辈,这样低声下气,实在没有道理。”便起身说了些好话,看着古经理去问下一位。
这场宴会结束在晚上九点。乐团三人早早收拾完了设备告辞,卢董事长、权道子和古经理,最后说了些祝福的话,就一起乘车离开了,元钟、陈晵牧、贾莱尔和奇兰仍由赵司机开车送往宾馆。在去宾馆的路上,陈晵牧注意到街道两旁出奇的黑暗与寂静,这里虽然是达姆兰锡市西区的核心地带,但在夜里却不见灯火,放眼望去,只有涂抹了月光的一座座高楼大厦的暗影。他只想到了两个字——鬼城。在他心里,众人所乘的这辆商务车也仿佛是开往一个未知的世界,任何情节都有可能发生,奇幻的、悬疑的、惊悚的。好在宾馆很快就到了,他这段刺激的幻想没有再延续。
赵司机开了一天的车,跟宾馆前台的人对接完毕,就匆匆告辞,四人连声称谢,取了房卡,各寻房间。这回元、陈二人不再住同一间套房了,而是各住一间行政房,不过两人的房间仍是挨着的。进房还没歇片刻,元钟便叫陈晵牧一起下楼走走,说是买酒喝。陈晵牧也不惊讶,只是指着窗外说:“这周围只有楼,没有人。可能没有商店。”元钟坚持要出去逛,陈晵牧只好跟着去了。二人在黑灯瞎火中沿着街道左拐右拐,还真寻摸到一家小卖部,元钟将店里落了灰的陈年红酒买了两瓶去,店老板娘感动坏了,送了他们一袋五香花生,亲切地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二人回到元钟的房间时,贾莱尔经理刚好来了,关上门就和元钟聊了起来。陈晵牧站在一旁玩手机,丝毫没听进他们的对话,只是在他们讨论的声音变大时,才思索一下:“今天这事儿,明显是卢老板求我们,是盛戴集团和信坛公司之间的事,那这贾经理俩人是扮演什么角色的?”又想到贾莱尔这一天受尽冷落,尤其在酒桌出尽洋相,只觉得好笑。半个小时后,两人像是聊尽兴了,贾莱尔便起身告辞,走向房门时,看陈晵牧正对着手机发笑,就说:“你看,我一说要走,你就笑!分明是不想多听我说啦!”这话有些俏皮,也带些狠劲儿,是那种对猜不透的人揶揄时的语调。陈晵牧也不以为意,微笑着看他走出房间。没十几秒,元钟料得贾莱尔走远了,便尖声道:“还他妈想空手套白狼!操!”倒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已是个孩子模样。
陈晵牧问:“我一直好奇,卢董这么大产业,贾经理这么精明样子,怎么还有求于我们?”
元钟坐起,挺眉道:“阿牧许是不知,盛戴集团市值已三百个亿。三百个亿,是甚概念?想吾大学时代的澡堂子,热水从两米五高的龙头喷下,砸得人生疼,想细水慢洗而不得,想节水善用,伸手能接多少?这三百亿,便如那澡堂热水,他人羡之不来,吾等用之不尽。”
陈晵牧笑笑,回自己房间去睡了。
第二天是回新畿的日子。早上七点,陈晵牧就已收拾完毕,拐来元钟的房间,发现他刚起不久。房间里的茶几上,昨夜的两瓶红酒都已开瓶喝光,空酒瓶边,摆着两盏红酒杯。七点四十,二人在宾馆餐厅吃了早餐,退房出来,赵司机开吉普接着,送他们去机场。
夜雨早已停了,这是一个格外清新明媚的早上。吉普很快抵达机场。陈晵牧下车时,一不小心踏到前来帮忙开门的赵司机的腿上,赵司机登时火了,忍不住狠啧一声,阴着脸看元、陈二人卸完了行李,连客套话也不说,直接甩上门,开车回去。高速路上,赵司机骂了一路的娘,直骂得面红耳赤。他想到这两天一直在乏味地开车拉人,想到陈晵牧刚才那一脚,想到中午还要接另外两个兔崽子再来一趟机场,就忍不住狠抽了副座椅一下,骂得更不堪入耳了。而在同一时刻的陈晵牧看来,虽然他踹了赵司机一脚,于理有亏,但这人随后的恶相证明了他初见时的判断:这是个混混,踹也就踹了。他又想到,这些天的饭局都像是罩了一层气场,在这气场内,什么妖魔鬼怪都是一脸的仁善,可是等曲终人散、气场刺破,这些怪物又都恢复了青面獠牙的恐怖相,实在可怕,又可笑。
没到中午,元钟、陈晵牧就已乘机回到新畿市,二人这次漫长的出差之旅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