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出差
新黎云穆大学似乎很注重新员工的培养,陈晵牧人生中的第一次出差也很快到来了。这是三月底的一个阳光和暖、空气清爽的上午,元钟来问他要证件信息,说是订机票用,公司要安排二人出差去索秋市。“出差之事,待遇因人而异。如发展部的几个颟顸怪,历次出差,所受食宿皆极差,一来差使低贱,配不得琼台玉食;二来几人生性粗鄙,学识浅薄,知客人瞧他不起,也怠慢得紧。吾则不同,你同吾一道出差,最为享受,好住好吃,好到你不好意思。”元钟在手机上对陈晵牧吹嘘道。
陈晵牧一向觉得“出差”两个字离自己很遥远,如今接到这个任务,并无感想,既然元老师这样自信,那么一路上都听他的就好。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二人在市南的拂岚机场碰面。这座机场的存在时间比新畿市还要久远,常有传闻说它因为太古旧而要关闭,但是近几年却一直还在运营。陈晵牧第一次坐飞机,对乘机相关的事一无所知,安检时被扣了剃须泡沫瓶,有些难过。元钟安慰道:“再回新畿时,吾赠你一瓶。”于是拉着他去登机。
即使是不懂行的陈晵牧也能看出,他们将要乘坐的是一架小型客机,它的外形和舱内都有些陈旧,但这丝毫不影响它对初乘者的吸引力。进入机舱后,他与元钟并不同座,便用余光观察着人们如何安放行李,然后也慢悠悠学着做。起飞时,他却摸索不透也学不来如何系上安全带,同座靠窗的一位身穿休闲西服的女子似乎看出他入世不久,相当温和且耐心地教了他一番。陈晵牧感觉到脸上一阵发热,连声道谢的同时,多瞥了两眼这位好心的女子,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大自己几岁、事业有成、温柔善良的女友或妻子就好了。这是他常有的对异性的幻想,自从入职以来,他发现自己的这类幻想愈发频繁且炽烈。
这位年轻女子只是在心灰意冷之中随意搭了个航班离开新畿市,对自己的善行完全是麻木的,对同座这个少年模样的男人也并没有多少留意。
索秋市位于新畿市西北530多公里的献水山脉南侧的平漳平原,飞行时间只一个半小时。飞机降落的过程中,陈晵牧饱受耳鸣的痛苦,便想些最近的事情来分心。他想起元钟说过,这趟出差,主要是来指导盛戴集团漳北地区事业部的年会事务,因新黎云穆大学隶属于盛戴集团,所以途中遇到的人都要以同事相称,如果被问及自己的身份,就说是总部来的即可。
飞机降落不久,元、陈二人走出机场,早有一个漳北事业部的同事迎候。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庞瘦削,皮肤黝黑,很显精干,他从招呼来客到发车起程,始终热情高涨,却也因此收不住眼眸深处警惕的光。登车落座的间隙,元钟扭向陈晵牧,暗道:“此乃索秋分部负责人,姓张。”元钟似与张负责人熟识,一路上同他聊着年会的事,张负责人则聊着即将到达的位于市中心的酒店。两人居然聊个不停。
汽车在某个路口等绿灯时,一个乞讨者一颠一颠地挪过来,停在主驾座的窗外。张负责人摇下车窗,右手从中央扶手里夹出一元钱纸币,递了出去,动作相当娴熟。乞讨者得了钱,缓缓挪开。整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陈晵牧看在眼里,微一点头,惊异于张负责人的善行,心想:“如果这是在新畿,哪有司机理会乞丐?”于是,这段见闻存入了他心中最善良的故事集中,直到四年以后,那时他的女朋友听了这事,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司机不过是怕被讹罢了。”这句话同样使陈晵牧惊异不已,搅得他的思想又挣扎了好一阵子,但最终仍相信给乞讨者钱币是纯粹善良的事。
索秋市虽然位于北境,但因为有献水山作屏障,四季如春,占个宜人的气候。乘车途中,元、陈二人见当地街景,与新畿大不同,颇觉意趣。不觉到了酒店,张负责人停了车,引着元、陈二人来到酒店一楼餐厅的一个八人桌雅间,已有五位同事在等着,互相见了,虚扯一番。元钟见酒店宏丽,雅间精致,同事热诚,尤其八人桌已经上满了酒菜,很是喜悦。
一顿好宴。其间,元钟捏起一个竹节状的酒杯,问道:“吾见此杯正反皆有个口,想是都能盛酒。吾久居新畿不曾见过,不知有何讲究?”张负责人笑着解答说:“真让元老师说着了。这叫‘竹节杯’,确实可以两头倒酒,反面的容量是正面的三倍,取‘举一反三’的意思。在我们索秋,按不同场合,行酒方法也不同,这杯子,有很多玩法呢。”元钟欣然道:“此物甚妙!”几位女同事问起他有无对象,他便指着陈晵牧道:“陈老师现是单身喔!”女同事中,一人抢笑说:“咱们索秋倒是有很多单身的姑娘,就只怕小地方的,陈老师看不上呀。”元钟进而夸道:“陈老师司职视频主管,前次给集团总部做了年会开场视频,好生磅礴大气!连蒙博士看了都叫绝,实在年轻有为。”那女同事说:“我也是咱索秋负责视频的,今后可得多跟陈老师学习!”声未落,举起酒杯走向陈晵牧,“陈老师,我就拜您为师吧!”陈晵牧正吃得专注,见一个女人举杯走来,慌忙起身,含糊应承了一回。他细看这位女同事,三十左右的年纪,面相儒雅,一身的谦柔谨慎拿捏得自如,这是他在校园里、在社会上大概率无缘相交的那类人。他听着她轻声细语地叫自己“师傅”,心里一阵别扭。
热闹到散席,张负责人引着元、陈二人来到酒店30楼的豪华套间,临别时说:“二位中午好好休息,随时歇好了,就来北面的会展中心视察工作。这次咱漳北地区年会,只盼着总部的元老师亲临指导呢。”元钟欢喜地应了。
二人入住的这个套间宽敞得出奇,装潢也奢华。整个中午,陈晵牧毫无睡意,在房间的两头来回踱步。元钟也不瞌睡,午宴的酒劲,喝上两口茶就散了。此时他站在落地窗边,双手插兜,望着酒店南面的市中心广场,再远眺一些,是广场南面的凫岛湖,只见虚山映水,繁花错落,游人如织,不禁赞道:“好个似锦之地,索秋之城!”
下午四点时,二人步行前往会展中心。路上起了风,元钟忽然热切地问道:“陈老师可曾听过一首歌,叫《漂洋过海来看你》?”陈晵牧说:“这个听过,是首老歌。”元钟看定他,欢快起声调,又问道:“有一句词:‘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这‘已’字本念‘yi’,歌手们大多眼拙,唱成了‘ji’。然吾意以为,唱成‘不能自ji’虽是大误,却独有一番曼妙。陈老师以为如何?”陈晵牧说:“唱错的话,咬字更有力些,元老师感悟得独到。”元钟会心一笑,哼着《漂洋过海来看你》的旋律,走到了会展中心。
会展中心这几天被盛戴集团漳北地区事业部包了全场,元、陈二人很容易就找到了正在大厅忙事的张负责人,他唤来了个姓佟的同事,负责这次年会主持工作的。佟主持是个显得过度亢奋的人,见了元钟就热情地握起手来,说:“一直听说元老师主持得优秀,一会儿晚辈试场,不足之处希望您多多赐教!”元钟心里不悦,道:“吾常强调,吾乃六星级大学本科生,原是个老师,而非主持人,只是前次集团年会临时救场,效果尚可,博了些虚名。”佟主持只当他谦虚,坚持奉承了几句,又硬说陈晵牧长得像自己的一个大学同学,见对方反应冷淡,便哼哈几句,到后台忙去了。张负责人又引着元、陈二人来到舞台北侧的工作台,中午宴会上的几位同事都在调试着控制设备,忙得不亦乐乎。
元钟游走一圈,熟悉了当前进展,正要挥手指点,却见大厅正门撞进十几个黑衣壮汉,在观众席中央站个弧形,拥出一个身穿海蓝色冰丝衬衫的黑胖子,那蓝色,怯得过头。张负责人忙牵着元、陈二人退到场边暗处。黑胖子叉着腰来回踱步,像是为了让全场人都关注到他的蓝衬衫。“灯怎么还没架好!贵宾区只留八张桌子!多的那个给我撤了!”他突然指着舞台方向呵斥,声若洪钟。大厅里的人都不应声,只听着他一人叫嚷。陈晵牧心里有些不平:“我和元老师是总部来的,尚且懂礼数,跟大伙客客气气,这个人又是谁?在这儿装模作样。”张负责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心里话,低声说:“这位是富尔纳伊市的市场部经理,整个漳北地区业绩第一。”黑胖子嚷了一会儿,腆着肚子离开了,黑衣壮汉们也跟着退去。元钟已没了指导工作的兴致,等听完佟主持嘶吼式的暖场彩排后,对张、佟等人说了些鼓励的话,问了明天晚上年会正式开始的时间,就带着陈晵牧离开了。
第二天中午,佟主持兴冲冲地来邀请元、陈二人赴宴。元钟本打算带陈晵牧去日料店,便问是赴什么宴,好作选择。佟主持说:“新畿总部又派了尤斯福、范克丝两位老师来啦!我们小地方一场年会,承蒙总部这样厚爱!就都想宴请新畿的四位老师一回,表达谢意!”元钟听到尤、范两人的名字,冷脸不语。这是一对夫妻,属新黎云穆大学艺术部,唱歌跳舞用的。范克丝是大学里的老员工,她丈夫尤斯福靠着这层关系,跟海伦校长吃了几顿饭,试唱了几场宴会,颇得赏识,这一年开春就干脆入了职,直升艺术部主管,月薪两万元。元钟不屑与这两人共餐,又不便推辞,就叫上陈晵牧,跟着佟主持来到酒店一楼的餐厅,见这顿午宴不在雅间,心里稍微平衡了些。
佟主持带了个女同事作陪,哄着元、陈二人上座,天南海北乱聊起来。半小时后,酒菜已上齐,却仍不见尤、范夫妻到场。佟主持着急要赶下午的彩排,想起明明老早就跟范克丝说定了午宴的事,他们还是迟了这么久,便在心里不停地骂。元钟干瞪着一桌好酒菜不能开吃,也在心里不停地骂。又过了半个小时,佟主持和女同事早失去了陪客的心情,频繁地面面相觑,元钟和陈晵牧也自顾自地玩着手机。终于,从餐厅南边蹭来了一个土豆脸的白胖子,佟主持噌地起身,用尽最后的热情憋出一句“尤老师好”,同时示意女同事也来招呼。元、陈二人认得这是尤斯福,陈晵牧起身说了句“哈喽”,元钟只是坐着点了个头。尤斯福昂首道了歉,说什么凌晨才到索秋市,两点才睡下,所以起得晚了。佟主持心里叫骂:“放屁!早上八点半找你们的时候,你们都还醒着练歌!”骂得舒坦了,脸上堆笑问:“为什么没见范老师一起来呢?”尤斯福面无表情地坐下,说:“她还在睡,我一会儿给她打包一些菜回去。”于是几人一阵虚礼,吃起满桌凉菜。
尤斯福夹了几筷子,就说饱了,要打包几样菜走人。佟主持微笑着看向元钟,那表情明是顽皮,暗已不满。元钟也是一副尴尬脸看向他,权作宽慰。佟主持把餐厅服务员吼来,吩咐照尤老师的意思打包,不等他们席卷完餐桌,就说下午还有彩排,领着女同事匆忙走了。元钟借口送佟主持,说了句“慢吃”,也带着陈晵牧退场。尤斯福早已目中无人,掐指使唤着服务员夹满了六个餐盒的菜,装成两大袋子提回房间去了。
白天也算太平,傍晚时,年会终于开场。前排的贵宾区并没有元钟和陈晵牧的席位,二人来到舞台北侧的工作台,站着看完了整场年会。好在这年会规模小,时间也不长,除了重要的年度颁奖仪式外,只有三段演唱和一段舞蹈。这三段演唱全部由尤斯福、范克丝夫妻包办:夫妻俩各唱一首鼓士气的口水歌,然后合唱一首祝酒歌。觉足饭饱的范克丝老师终于衣着光鲜地登了场,陈晵牧入职时,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整个人苍白浮肿,今天又望见她,聚光灯下,礼服勒紧,简直像病入膏肓,随时可能倒瘫,被送去医院插管子。夫妻俩的歌声倒是嘹亮悦耳,满座宾客被唱得浑身发热,交杯不绝,纷纷鼓掌,感谢总部老师不远千里前来支援。
年会由最后的一段舞蹈带向高潮,十个年轻姑娘在台上劲舞,青春气息四溢,引得几个酒蒙子争相上台,随歌摇摆。舞蹈结束,早有三五头高层端着酒杯拦住去路,嚷着要姑娘们喝酒。满场人汇出奇妙的和声,有起哄助威的,有疑惑不满的。张负责人忙去挡开高层们,苦笑着劝:“老总们老总们!一会儿有地方去,别硬盯着这几只雏儿呀!”姑娘们趁此时,全都面无表情地低着头,轻快地逃了。陈晵牧特意望了一眼昨天下午那个穿蓝色衬衫的黑胖子,只见他正坐在前排贵宾席的中央,斜觑着姑娘们,彩灯暗时,诡秘一笑。
终于熬到年会收场。张负责人送走了一众贵宾之后,忙赶来请元钟和陈晵牧去临街的一家饭庄庆功,索秋分部的同事们也都跟了去。半途中,佟主持跑来说,尤、范两位老师不吃晚饭了,先回酒店。张负责人明显顿了一下,想起了什么,脸上显出一种欢乐的遗憾:“你怎么不好好邀请!那我明天再开车送他们去机场好了。元老师,陈老师,我们先去吧,这边。”
庆功的这家饭庄名叫“夸奥儿”,索秋分部订了个大包厢,三十多位同事坐满了四桌。元钟坐在东桌主宾位上,张负责人主陪。元钟看着满桌酒肉又是适时上齐,心里称赞张负责人道:“倒是懂行。”又看这次宴席没了啤酒,只放着许多瓶索秋特产的白酒和一壶砖茶,酒具是昨日见过的竹节杯,知是一场硬仗,自己能痛快地扬个名,心潮翻涌起来,脸上却只作平静,一如既往地微微皱眉。陈晵牧坐到了他正对面,庆功宴开始后便自顾自吃了起来,也不和左右搭话,只感觉到众人在对元钟轮番敬酒吹捧。
按索秋旧俗,竹节杯是个“主一客一”或“主三客三”的公平用法:初谈合作或关系浅的,主客各饮一倍的量,小酌怡情;关系深厚的,则反过杯来,各饮三倍的量,一醉方休。元钟沉寂两日,决心要在这席间逞能,来了个“主一客三”,不论谁敬酒,自己都反持竹节杯,灌三倍酒。几轮酒喝下来,威震全场。众人欢呼声之高,引得大半饭庄的食客都来围着看热闹。索秋的同事中,能饮的都和元钟单独喝了酒,不能饮的,瞧见元钟始终毫无醉意,面不改色,都被唬得心怯,又想到这酒毕竟65度,自己上去一杯就瘫倒,还不够现世,索性都退下了。
这一场宴席吃到了午夜,元钟和张负责人这桌开始了最后一轮敬酒,其余三桌的人或是早已醉倒,或是还清醒地闲聊,都没有离场。陈晵牧自吃饱以后,随元钟喝了同事们好几轮敬酒,也显出酒量的靠谱,只是这索秋的白酒,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烈,就也有些招架不住。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以为人们都喝尽兴了,刚想舒一口气,没想到昨天向自己拜师的那位女同事走了来,看她的样子,眼神迷离,满嘴酒气,衣襟上也有些污秽,明显是刚去厕所趴着吐完回来的。她双手捏稳了一个酒杯,嘴几乎就要碰到陈晵牧的锁骨,柔声说:“陈老师,我实在酒量有限,这一杯我以茶代酒……”陈晵牧玩心大起,不等她说完,快速倒满一杯茶,笑着说:“那我也用茶!”女同事愣了一愣,终于忘了笑。两人对饮。张负责人眼看着庆功宴快要顺利结束,没发生什么事端,难免得意起来,看两人喝完了茶,便趁着醉劲儿大着胆说:“陈老师给大伙敬酒!”话毕,包厢内安静了一阶。元钟端坐着,停杯不语。陈晵牧则用醉眼盯稳张负责人,也不语。张负责人被他盯得哑了,心里有些猜不透:“明明只是个新人小子呀……”顿时,一段记忆凶猛袭来,他吓出一身冷汗,如历濒死,酒也醒了,慌忙笑出几声,扯了些有的没的,胡乱结束了酒宴。
索秋的同事们挤在夸奥儿饭庄门口,跟元、陈二人说了些漂亮话,闹闹哄哄地散了。元、陈步行回酒店。午夜的冷风扫过,陈晵牧猛地要吐,又担心被索秋的同事瞧见自己的窘相,折了总部人的面子,于是硬憋到酒店房间,才哇哇地吐了个痛快。元钟一路上直夸陈晵牧酒量出众,挺到了最后,为组织争了光,等回了酒店洗漱后,又道:“索秋年会之事已成,回新畿后,你我大功。明日另有个好去处,彼才是真有求于吾等。”陈晵牧架高了枕头,在床上半坐半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抵抗着索秋白酒的后劲儿,只觉天旋地转,哼唧到凌晨两点,才轻轻睡去。
凌晨五点,元钟听他又呻吟起来,便起身烧了一壶开水,倒小半杯,又兑了些凉白开,递去温嘟嘟的一杯水让他喝。“41度,正合适。”元钟道。陈晵牧接过杯子喝了大半,感觉喝下的水瞬间就流向了体内各处,一下子捡回了半条命,他道了声谢,就又眯上眼睛。
八点半时,元钟已醒来,躺在床上玩手机。陈晵牧也醒了,呻吟得不再那么频繁,可是断断续续地还有——他发现这会使他好过些,甚至非常舒服。元钟突然怨道:“哼个鸡毛啊!唉!”背过身去,接着玩手机。陈晵牧听出他话音顽皮,还带点亲昵,想到他平时严肃持重的面庞、彬彬有礼的言行,有些意外,又猜到这一场酒宴已拉近了自己和元钟的关系,不禁笑了。
他的感受是准确的,从这一天开始,元钟便不再称呼他为“陈老师”,改叫“阿牧”。他也乐得这样的轻松关系。
退房离了酒店后,元钟指着市中心广场西面的购物商城,道:“午时有专车来接,眼下尚有闲暇,你我同去商场逛上一逛。”陈晵牧说:“也好。”索秋风景极美,可是商场却显得古旧,像旧时代的百货大楼。二人逛到四楼,看到有家男鞋店将皮靴都堆到了店外的一架铁框内,铁框上贴了优惠标示,红笔写着“三折”,铁框旁摆一个长凳。元钟道:“阿牧,你且在凳上歇息,吾去挑鞋。”于是走上前去,在铁框里翻动起皮靴,挑出一款,便脱了鞋试穿。鞋店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迎来看他。
元钟穿上皮靴走了几步,道:“店家,此鞋略小,可否帮忙寻个大号的来?”
女店主问:“你穿多大号的鞋?”
“45号。”
“我去仓库查查,你们先看看别的鞋。”
“有劳。”
女店主在仓库翻了许久,找出一盒同款的靴子,鞋号44,拿来递给元钟:“这双你试一下?”元钟眼尖,瞥见了鞋号,仍欣然试穿起来,穿好又走了几步,笑道:“还是显小,略挤脚。”女店主也笑了笑。元钟还了靴,道:“如号码合脚,此鞋必买。”又翻了翻铁框里的靴子,领着陈晵牧离开了。陈晵牧一直看着满框落灰的男靴,奇怪三月天气早已经转暖,元老师为什么还买个高帮靴子,而且这次出差,两个人轻衣简行,买一盒靴子带在路上实在不便。他想不出个所以然。
来到商场六楼,二人望见一家冷饮店。元钟走去,愁着眉研究了一会儿价目单,对陈晵牧道:“芒果冰沙如何?”陈晵牧回答说:“冰沙好啊。”元钟便点了两大杯芒果冰沙。待服务员将两杯冰沙做好,元钟取了,递给陈晵牧一杯。陈晵牧接冰沙时,发现元钟五指的指甲盖都是方形,想是他剪指甲时一刀了事,忍不住暗叹:“这人明是个文人雅客,却太粗心了些。”
两人还没喝几口冰沙,接他们的专车司机就打来了电话,说已到广场西路北口,一辆吉普,车牌号云云。二人只好匆匆离了商场。
不多时,司机接到元、陈二人,他自称姓赵,是达姆兰锡市信坛建筑有限公司的。元钟已恢复庄重的神态,跟他也没讲太多,三人很快上车起程。陈晵牧看这赵司机四肢健硕,下颌宽大,又看他一身黑衬衫,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微笑的双眼总闪着些戾气,便料定他是个混混,心里有些厌恶。
吉普开向达姆兰锡市。这座城市位于索秋市向西140多公里处,同样是在献水山脉以南。不同在于,达姆兰锡离献水山更近了,城市的布局也受地形的影响,自东向西拉成一个长条形,久而久之,分成了东、西两个区域。三人前往的确切地点,正是达姆兰锡东区的五角商贸园。
西驰途中,左方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右方不远处始终有山体伴行。陈晵牧望见献水山的顶部平坦异常,侧面是如刀切斧斫般的断崖,整个山脉东西绵亘数百公里,像是一块失了比例但仍棱角分明的云糕片。一片下行的缓坡从山底推向公路这边来,坡上青草正盛,牛羊三五成群地晒着太阳,悠闲地反刍。陈晵牧陶醉在这样的旅途,思维也自由驰骋起来。他突然回忆起这样一段经历:
十年前,他跟着父亲,乘火车回老家探亲。某刻,车厢北头扭捏地走来一位年轻的女乘务员,手里端着一个木盒子。在火车旅行中,这样的乘务员倒也常见,人们也清楚她们往往是售卖一些不时兴的小玩意儿,低头作哑躲了便好。女乘务员眼看又要走完一节车厢,还是没敢张口向乘客推销,双手轻轻擦了擦木盒,便加快了脚步,准备去下一节车厢。这时候,父亲叫住了她:“姑娘,你卖的是个啥?”女乘务员停下了脚步,像是被吓了一跳,惶恐地看着眼前这位陌生人。父亲从她的木盒子里拿出一串漆黑的手链把玩起来,临近几位旅客也都凑近了看。陈晵牧感到很尴尬,只觉得父亲多事,然而又听见父亲问:“这是啥做的?”女乘务员定了定神,腹稿最后提在喉咙里咕哝着,开口与否,一念之间。陈晵牧这时才看出她面庞中的纯真稚嫩、涉世未深。女乘务员站稳了脚,从木盒子里另拿出一个手链,面向她刚刚走过的这一节车厢的乘客们,略带颤音,朗声说:“乘客朋友们大家好,我手里拿着的呢,是磁石手链。它的原材料取自齐拉尔山清渠岭的天然磁石,戴在手上,具有促进血液循环、缓解身体疲劳等作用,对年老的乘客朋友尤其有益……”她到底是为这次初出茅庐准备了很久,一口气就说完了全部的话,一个字的磕绊都没有,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顺利。“多少钱一个啊?”父亲又在旁边问。女乘务员紧绷的脸上有了些笑容,回答说:“20元一串。”此时正在围观的大半个车厢的人发出一阵嘀咕,都嫌贵了。父亲举着自己刚刚拿来的手链说:“我来一串儿吧。”便掏出20元递给了她。没几秒,不远处一个油光满面的中年胖子也夹着20元举起手,喊了声:“我也来一串儿!”女乘务员上前几步,接过了钱,递过去一串磁石手链,又站着看其他人的反应,见没人再买,就退了回来,要去下一节车厢。路过父亲身边时,她停下说了一句:“谢谢您。”这是她今生第一次由衷地、欢快地、感动地说清这三个字,自己感到有些拗口,有些别扭。父亲对她笑了笑。没等两人的眼神相接,女乘务员就已经移开目光,走去下一个车厢了。父亲转着刚买的手链,陈晵牧坐过来看了看,说:“买这个有什么用?”母亲也说贵了。父亲只是低头微笑着把玩手链,什么也没说。等到夜里,火车即将抵达目的地时,父亲将手链递给陈晵牧:“这个送给你当礼物吧!”陈晵牧接了,戴在左腕。三个月后的一天,他嫌磁石之间的缝隙夹得汗毛疼,就摘了手链,再没用过。
回想了这一番,陈晵牧似乎懂了为什么元老师要买靴子,为什么父亲要买手链。他领会到了这份无言的善意,心中暖意顿生。他看了看正坐在前排的元钟的背影,又透过车前窗,望了望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