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饯别
三月下旬,陈晵牧入职也一个多星期了,他在新黎云穆大学教务部的视频制作岗位上很快适应并做出了成绩——为母公司盛戴国际商贸集团制作了三月年会的开场及颁奖视频。人际关系方面,他算不上极受欢迎的那一类,但也逐渐熟识了自己部门的三人:主管元钟——那天的男面试官、平面设计师魏玛——一楼传达室大叔的女儿、运营管理员肖特罗。同时,他也认识了一些工位相邻的、其他部门的同事,单位里员工不多,四十人左右,几天下来也就都照过面。总之,此时的他处在陌生和惯常互相翻磨、不安与乐观彼此缠绕、对薪资不多妄想、对未来有些彷徨等职场新人常有的复杂感情中。
在一个多星期的见闻里,最使陈晵牧感到奇异的有三件事。
一是新黎云穆大学每周一早上九点的例会。会前全体员工起立,左手握拳并举到胸前,摆出个加油打气的姿势,同时,由每周一换的主持人同事带领大家,照着会议室讲台上的ppt投影高喊一阵口号,口号大约一百字,具体内容是:“我是盛戴集团的员工,我深深地为此感到骄傲!盛戴的事业是我们大家的事业,我们充满热情,不断进取,融入时代潮流,融入全球竞争!在新的一周里,我会做到主动积极、踏实肯干、团结他人、勇争第一!继续为集团的发展壮大而努力奋斗!耶——”齐声喊出最后的“耶”字时,所有人将左拳向前方挥出,气势惊人。第一次参加例会,陈晵牧有些被吓到,只是模仿着别人握起拳头,照着口号轻声地读,第二周时已适应了些,但仍觉得这个喊叫的仪式有些可笑,始终没成为队伍里声音最嘹亮、精神最亢奋的那一拨人。
二是每个工作日上午十点半,全体员工要齐跳《萝卜萝卜》的舞蹈。《萝卜萝卜》是一首曲调轻佻却风靡当下的俗曲,它的配舞也夸张滑稽。入职第一天,在教务部的通讯群里,主管元钟就叮嘱过陈晵牧:“陈老师,我部行事随心所欲,独有一事断不可为,那便是跳《萝卜萝卜》喔!”陈晵牧觉得这条约法十分有趣,连连答应。直到亲眼目睹单位同事们在会议室挤眉弄眼、掐指撅臀地起舞时,他吃一大惊,这才佩服元老师高见,和部门里其他三人并排站在会议室后墙边,冷眼看着众人乱蹦乱跳。从此,每当全员齐跳《萝卜萝卜》时,教务部只是全体观舞,岿然不动,倒也从没有人前来责难。
三是这单位每周六都要上班,不是双休。陈晵牧入职两天后才听说这规定,自那一刻起,就有一丝被骗的感觉。初入职场的他还没有体会过周六上班是多恶心的事,想想也无法回头,只得吃了这亏。行政部潘弗吉和教务部自己人魏玛都宽慰他说:“周六是可以早走的,下午四点就下班了。”陈晵牧听了,并没有觉得多好受。
这一天骤然升温。临近中午下班时,元钟在社交号上发来信息,邀请陈晵牧一起聚个餐,同行的还有本部门的肖特罗和行政部的王尝喜。
当四人在老楼下会合时,陈晵牧认出这位王尝喜——一个曾在几天前忙里忙外、不停打电话的男老师,当时的他,嘴里啰嗦着“踩气球”、“骨科医院”、“报销”等词,前言不搭后语,陈晵牧坐得离他较远,只张望了一眼,也没多听。现在当面细看,只见这王尝喜大约三十出头的年龄,方脸豆眼,平头加谢顶的脑袋略呈锥形直指天空。在元钟的介绍下,王尝喜向新同事发来一道目光,半米外陈晵牧感受到,这人正对着自己,可是眼珠、视线全是散着的,避了个干净。
四人来到创业孵化研究中心北门外的老槐树涮肉店,靠窗落座后,商量着点了菌菇火锅六人份套餐和八瓶啤酒。元钟点完了餐,悠然道:“今日为肖兄饯行,愿豪歌痛饮,一别毋憾。”肖特罗回了个微笑,一言不发,显然心事重重。王尝喜接过话来,轻声细语地说:“如果只是回老家结个婚,不至于辞职吧。”他说话时眼睛真诚地看着肖特罗,双瞳深处却泛着事不关己的光。元钟道:“王兄有所不知,肖兄婚期已迁延数月,无时不思量东黎老家,新畿本无再留之理。”这时,涮肉店老板端来火锅,酒、菜、蘸料也都一次上齐。元钟当先自斟一杯,续道:“况陈老师今已入职,能解肖兄业务之忧,故三月归去正当其时。来,敬陈老师火线加盟,更敬肖兄坚守之义!”肖、王、陈三人也各自斟好了酒,四人碰杯,畅饮了一轮。
陈晵牧发现元钟喝酒奇快,而且量大如牛饮,酒过三巡,面不改色,转眼已喝光了两瓶啤酒,于是将自己的啤酒递给了他,元钟欣然接受。又一锅羊肉煮开,王尝喜夹了个满碟后,淡淡地问:“陈老师是做视频剪辑的?”陈晵牧答是。王尝喜又说:“我有个做视频的朋友,说他做一个视频能放一百多层素材。”陈晵牧说:“那很常见。”王尝喜不再说话,自顾自吃起羊肉。元钟轻拍着他右肩,笑道:“王兄,陈老师技术之强,吾面试时已有见识,学历亦是出类拔萃,非吾辈所能比肩。”王尝喜只当没听见,眼睛盯着锅里将熟了的午餐肉。
肖特罗喝了两瓶啤酒后,话多了起来。元钟酒兴正盛,便引他谈些近期的糟心事,热聊间不忘招呼老板再上啤酒。陈晵牧同这三个人都不很熟,尤其摸不清王尝喜,也就不敢多话,只默默涮着肉吃,他这人一吃起来往往就过于专注,很难察觉美食之外的世界。
“嗳——”元钟将这个字的发音拐了好大个弯,“尔让肖兄把话讲完!彼不吐不快!”这句话并不多响亮,却使陈晵牧回过神来,并看到一个充满张力的画面:元钟正挥手示意王尝喜不要插嘴,后者侧身格挡住这手,摆出还要开口的架势,而肖特罗前倾着上半身,面红耳赤地在争辩着什么。陈晵牧停下筷子,仔细听这三人对话。
“凭什么让我出这钱!”肖特罗狠声抱怨。
“砸了那么多东西,你不赔钱人家能干?”王尝喜用个抬杠的语气。
“那么多人一起砸的!凭什么只让我一个人赔钱!”肖特罗被他一激,酒劲儿发作,无所顾忌地嘶吼起来。
“欺负老实人罢了,逼你走嘞!”元钟蹙眉道,一副凝重深沉的表情。
这表情似乎感染了肖特罗。“我真的不想走……”他摇着头对元钟说,通红的脸满是苦楚。
“走不走,还不是你自己说的算吗?我还是不明白跟结婚有什么关系。”王尝喜继续幽幽地发着声。
肖特罗听了,急得语塞,双拳朝自己太阳穴狠狠一顶。他感到话不投机,回过身喝了一杯啤酒,压压火气。
三个人都没有再说些什么。
这段对话,陈晵牧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感到肖特罗已经发泄了相当多的委屈,整个人不再那么忧郁了。不远处,同样听了一中午热闹的涮肉店老板,望向店里仅有的这桌食客身后,那因为火锅的热汽而铺满了水雾的窗户正闪动着喜人的阳光,他计较着流水,心想今年开了个好头。
四人结账离开涮肉店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从研究中心的北门进入时,元钟突然放声大笑,弯腰捧腹,指着王尝喜。陈晵牧第一次看到元钟的笑,这笑容有着无比纯洁烂漫的样子,和他平时冷酷的表情截然不同。肖、陈两人顺着元钟所指看去,只见大醉的王尝喜晃着脑袋蹒跚地走着,也没什么怪异的地方,可能他刚刚做了个搞笑的姿态逗乐了元钟,见人们都看自己,就立马恢复了常态。元钟坏笑道:“怎么停了?又是个明媚午后,王兄何不趁着酒兴舞上一曲?”王尝喜没搭理他,摇进北门。
快到沁梧楼下时,王尝喜突然说钱包不见了,非要给涮肉店打电话。元钟见他腿脚已经不稳,赶忙上前扶住,笑道:“先到吾书屋喝杯茶!”又对陈晵牧道:“陈老师也来,下午且不必去五楼办公。”于是一行四人来到老楼的二层,楼梯过道边有一间双扇门大屋,门上沿残着“图书馆”三个红字,门合隙处撑一块老式挂锁。元钟掏钥匙开门,四人进屋。这屋东西朝向,约五十平米,南面、西面都有旧式的高窗,引足了光照,料想风起时,窗外的梧桐能探进来枝叶。三个巨型书架自东向西并列着,隔出了东、西两个区域,西边像个茶室,装点得古色古香,东边有张大得出奇的床,联合简易衣架、置物柜等生活用具,构成了一个起居室。好个诗意的栖居处!
“元老师,这不会是你的宿舍吧?”陈晵牧惊讶地问。
“然也。”元钟一边回答,一边将王尝喜扶到大床边,然后将他撂到床上,自己也在床沿坐下。王尝喜烂醉的身躯在床上弹了又弹,好几秒才静止。肖特罗坐到西窗书桌边的椅子上。陈晵牧则是在屋里走走看看,不住赞叹。窗外的鸟鸣衬出午后的安详,四人无话。
又一会儿,陈晵牧问:“我倒一直好奇这楼的布局,我们在五楼办公,元老师住在二楼的图书馆,那么其他几层楼做什么用呢?”肖特罗说:“地下一层是咱们的仓库。一楼除了传达室是咱们自己的之外,都是所里(创业孵化研究中心)的实验室,平时有研究生来做实验的。二楼你看到了,元老师住这,从这往外——”他指着图书馆外的走廊,“都是咱们公司员工的宿舍,不过条件差一些,也没怎么装修,你入了职,可以申请来住。三楼还是宿舍,只不过装修好一些,对外招租的。四楼装修得最好,平时当宾馆用,月租也行,单间二十平,每月两千五。”
陈晵牧第一次听肖特罗说这么多话,连连投去感谢的微笑,只听他又说:“不过呀,从天上看,咱们这栋楼呈‘l’型,”说着用醉得发软的手臂当空划了个大写的“l”,“咱们公司只占‘l’下端的这一小横,其它地方都是所里的研究生们住,跟我们抢房间呢。”这话已经超出了陈晵牧的好奇范围,不过他还是津津有味地听着,觉得自己和肖特罗简直要成为挚友。这时元钟也歇足了,跟着闲聊起来,同时收拾茶具,开始烧水。陈晵牧想到今天毕竟是工作日,于是提出回五楼上班。元钟道:“卿不用去。”这话说得一字一顿。陈晵牧不安,仍坚持去,元钟不再说什么,只等水烧开。
陈晵牧上到五楼,回自己工位坐下,沿路没察觉什么异样。没两分钟,手机一响,社交号上收到元钟发来的消息,让再回二楼一趟,帮着找王老师的钱包。他只好又下楼。快到图书馆时,听见王尝喜在里面喊叫:“我不管!我就要找他!跟你们吃顿饭我钱包没了!”进来一瞧,王尝喜正瘫坐在床上撒泼,不知道是真的着急还是装的。元钟慢悠悠地吹着茶,任他撒泼,见陈晵牧来了,问道:“店里说不曾见着甚么钱包,许是在大衣里?”王尝喜也瞥见陈晵牧来,提高了嗓门叫问:“我大衣呢?”话锋指向明白。陈晵牧也是成人了,装个自来熟,回答得异常亲密大方:“这不在茶几边上么!”王尝喜又叫问:“那我钱包呢!”陈晵牧发劲在他大衣里乱探一通,可庆还真摸出钱包,抽出来答:“这是什么!”王尝喜接过钱包,嘴一下子焊死,又倒头瘫在床上。
元钟见了结一桩囫囵事,便继续饮茶。陈晵牧又说回五楼,元钟放下茶杯,正色道:“陈老师且住,身上酒气大。”看对方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的衣领、肘臂,又道:“同吾品茗,请坐。”陈晵牧不再坚持,随手扯个蒲团,坐在矮几一侧,喝起了茶。他对茶道一无所知,但在这个下午,他发现静心饮茶,是极易捕捉到日光移动的——窗外投入的暖光自西而东缓缓抚过地毯、坐席、茶具,行思回神之间,已映黄了东墙边满柜的书。
肖特罗看了看表,起身回宿舍收拾行李,他是今晚七点半的火车,新畿到东黎。王尝喜也已酒醒,终于离开大床,走来矮几边,咕嘟喝茶。元钟又和他插科打诨起来。陈晵牧感到二人关系实在太好,毕竟普通同事之间应该不会这样喝酒涮肉,无话不谈,又想到刚才顶了王尝喜几句,算是把人得罪了,不知道会不会给元钟也留了个坏印象。
同一时间,元钟想的是,陈晵牧对王尝喜明显多了一层厌恶,便挑眉道:“陈老师可知,刚在北门,吾为何而笑?”陈晵牧摇头。元钟笑道:“曾有一回聚餐归来,王兄醉得糊涂了,竟脱了上衣,在研究中心西门舞将起来。时值中午,来来往往也有几百人,都看得惊住了!后来人送外号‘西门热舞’!”说罢大笑不止,陈晵牧觉得这事儿逗乐,看他笑得纯真欢快,就也跟着笑了。
王尝喜挺直了身,不再喝茶,也不吭声,眼睛直勾勾盯着元钟。元钟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感受,又道:“特为此事,吾尝作诗一首。不知陈老师对五言、七律可有研究?”陈晵牧回答说:“高中时写过一些打油诗,但都很浅易。”元钟道:“过谦了!”起身去床边的置物盒里翻找他的诗。王尝喜跟着起身,出门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半分钟,元钟就将写诗的信纸递了过来,陈晵牧接了一看,纸上的笔迹有些稚嫩,和元钟宽大的身躯和满脸的书生气都不太相称,又看这诗的内容:
《西门热舞·癸巳午宴》
晴云灿灿目睽睽,性起西门醉舞归。
肢散步碎肩低手,臀扭腰旋眼高眉。
绮影妆痕失宠用,从来袒露敢称魁。
妇姝羞赧急走路,游闲喝彩惹是非。
一曲而罢当知止,乘兴来去无伤悲。
送往迎新经年月,不得长庆苦相随。
西门热舞东郭踹,南宫怒骂北堂吹。
忘象须是浮世人,几多欢愉几多泪。
陈晵牧读着这首诗,禁不住会心一笑,读完之后,问:“这诗后面写到的‘东郭’‘南宫’,不知道是指什么。”元钟哂笑道:“此乃本公司前些年四大法王,分别是:‘东郭狠踹’‘西门热舞’‘南宫怒骂’‘北堂狂吹’。彼时风云际会,神魔乱舞,各有故事,遂有了这些戏称。”陈晵牧赞叹说:“想不到有这么多人物!”元钟哼一声道:“只是结局不好。人如其名,个个张扬跋扈,在公司得罪了些人,斗到辞职了才罢。王尝喜只是个热舞讨乐的角色,人又圆滑,于公无害,这些年便唯独他一人留了下来。”陈晵牧听了,从此不拿王尝喜当回事。
等到五点半下班,陈晵牧回五楼收拾了书包,下楼回家。路过一楼大厅时,他看到肖特罗拖着行李箱,在向元钟、魏玛、潘弗吉等人辞行。毕竟吃过一顿饭,陈晵牧不便擦肩就走,于是凑上前来,听这位即将远行的人跟大家告别。这场告别倒也平平淡淡,几分钟后,肖特罗踏上了回东黎老家的路,送行的人们也很快散了。
陈晵牧没有意识到,人生中的第一次职场告别,就这样很早也很轻地来临了。此时的他,还品味不到人世的离散历经岁月后所发酵的彻骨伤痛与无尽苦涩,他只记得,这个傍晚,肖特罗没有再投给他任何目光,也没有再对他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