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灯塔

    如果没有在拥挤的人海中接到这个电话，陈晵牧的人生可能就此蒙昧黯淡地游走下去。他真的已经做好了打算，乘上下一趟地铁北峪线的列车，路过工厂区时要留心记下那个广告牌最有艺术感的公司名字，到家就上网搜索进厂的门路，如果可行，就当个苦工好了，虽然体力活多了些，但好在离家近，骑电动车也就十分钟行程，这辈子就这样吧。即使在接起电话的那一瞬，他也仍在幻想这种略带悲情的惬意人生。

    他接了电话。命运之舵就此转向了一个苍白未知却也炫彩无限的航道，尽管五年以后回忆起来，他仍然觉得这一切始于一场骗局。

    “您好，请问是陈晵牧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位女性的声音。

    “对对，是我。”

    “您好，这边是xxxx大学，我们收到了您的简历，请问您还在找与视频剪辑相关的工作吗？”对方说到自己单位的名称时，语速非常快，口舌虚晃就吐出了六个字。身处喧闹人潮的陈晵牧勉强听出是“斯里因慕大学”，那可是号称“第三大学”的高等学府！他喜出望外，在电话里格外热情地、表忠心似地应答起来，电话那头的女人也愈发欢乐，两人畅聊间约好了明天面试。

    挂断电话以后，列车刚好开来。此地是馅儿萁站，地铁北峪线的南向终点，晚高峰出城北归的人群早已堵满列车的各个门口，像古代的讨逆军围着城门即将告破的叛贼城池一样躁动不安。可怜了车厢里想出来的零星几名乘客，随着列车缓缓进站，他们像巡逻一样，一边随车平移，一边望着窗外绵延不断的王师，越张望，越心凉。他们不是叛贼，却也苦于如何突破重围。

    几乎就在列车停稳的同时，夕阳如期斜照进地铁站，把人海的波峰映得金黄。暮色之中，这一切更像是一场悲壮而富有诗意的攻城战了。

    列车门开，车厢内的乘客突围受阻的惊叫声很快淹没在不断涌入车内的冷酷死寂的浪潮中。陈晵牧注意到一个满脸狂怒的男人抡着左右肘从车厢里冲撞出来，他是这样惊恐、委屈、忿恨，以至于冲到车外四五米远、稍见宽阔的地带时，仍然对着空气左右交互地挥肘——又是一个在短短十秒内就顿悟并熟稔了生存之道的善良人。

    到家后，陈晵牧收到了刚才电话里的女人发来的电子邮件，内容是明天面试的时间和地点，使他欣喜的是，面试地点是市中心的光錾路239号，尽管明显不是斯里因慕大学的地址，但那附近是新畿市最繁华的地区之一。他感到温暖得无以复加，几乎就要双手合十跪谢天地——他永远不用去郊区的工厂做苦力了。

    他也确实永远没有去工厂做苦力。

    第二天早上八点，陈晵牧提前到达了面试地点。从地铁3号线光錾路南站出来，往北不到百米，就来到了地图所示的239号单位。只见一片映满晨光的宽地，连接着光錾路的辅路与一座四层楼高、雄伟异常的大理石门。仅门下通道，南北阔达十四五米，不得已，设一对电动伸缩门，只留三四米宽的路，供人车进出。石门上方，横着 “新畿市创业孵化研究中心”十一个鎏金大字。令陈晵牧意想不到的是，虽然位于寸土寸金的繁华地带，但这个研究中心却像是一个大型主题公园。从石门进入，首先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出奇宽远的广场，两个花树繁密的小型公园设在广场南面，虽显袖珍，但生机盎然，足悦路人。行走间，又望到北面宏伟的主楼和东面相对低矮却设计得颇为新潮的图书馆。陈晵牧一面好奇，为什么在新畿市的中心区域有这样大气脱俗的空间，一面寻路，按照面试邮件里白话般左转右拐的指路信息，最终到达了一栋五层老楼下。这楼几乎隐在路旁的一排老梧桐树后，正门雨篷上方，立有“沁梧楼”三块金属字，蚀有年月，门外展有八层石阶，门右侧的木牌上竖写着“新黎云穆大学”六个墨字，书法较“沁梧楼”差远。“云穆”二字各被一旁缠绕在落水管上、已经枯萎的葫芦藤的残枝败叶遮去了大半，葫芦藤显然也曾繁盛过，沿着管道最高爬到了三楼，又有几枝被牵引到二楼一间屋子的窗台外。

    这楼就像是一座被保留至今的古迹，它实在太老旧了，与刚才的石门、公园、主楼、图书馆和研究中心其他的现代化建筑形成了巨大反差。陈晵牧猜得到，这样的老楼，一楼大厅会是怎样的逼仄晦暗，沿着台阶走进来，果然。又寻楼梯要去邮件里所说的五楼，却被一个沉稳的声音叫住了。他循声看去，一位面容慈祥的大叔正透过传达室的小窗户打量着他。他看出那人眼神中并没有门卫大爷常见的傲慢与恶意，于是回身表明来意，大叔相当温和地让他填个访客表，并指了指楼梯的方向。

    陈晵牧沿着楼梯来到五楼，眼前出现一片和这栋老楼十分契合的衰朽光景，却又掺杂着努力装点成现代化办公区的痕迹。正想寻人时，一位不很年轻的女子迎面而来，笑问：“您是来面试的吧？陈老师是吧？来这么早！”陈晵牧听出她就是电话里的女人，便也笑着打招呼。

    “您好，我是潘弗吉，昨天在电话里联系您的人。您带简历了吗？好的……您请这边沙发稍坐，我联系一下面试官，面试马上可以开始。”言谈中，陈晵牧几次瞄到这位潘弗吉，她大约三十岁，有些清瘦，面部暗黄，但精神饱满，甚至可以说亢奋，从眉宇间和举止上可以相信她属于那一类善良且干练的人，只是鹅黄的高领薄衫搭配起纯黑喇叭裤及暗橙色的蝴蝶头高跟鞋，这份尚未脱俗的审美素养未免让人联想起这老楼、这办公室的土旧气质。

    当陈晵牧走进面试的会议厅时，看到长桌对面已坐着潘弗吉和一位身材魁伟的男子，这人首先显露在外的是黑框眼镜下正气凛然的双眼，此外，精修的短发、厚大的耳垂、白皙的皮肤，都是富态文人的特征。面试过程很快，陈晵牧先机械地讲了一通个人履历，他已经找了小半个月工作，这些话已练得纯熟。潘弗吉则着重讲了自己单位的情况。陈晵牧到这时完全确认，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斯里因慕大学”，而是盛戴国际商贸集团旗下的一个运营机构“新黎云穆大学”，他实在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大学”的气象，既不像国家机关，也不像企业单位。

    潘弗吉又简单提了两三个问题，其中一个问到：“您说您研究生退学了，这是为什么呢？”陈晵牧回答：“我觉得学视频就要多实践，学校里的理论和不相干的活动太多了，所以我想到社会上真正历练一下，多学些实实在在的技术。如果真能学到东西，那有没有研究生的文凭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重要。”说完最后一句，他感到长桌对面，那个始终一声不吭的男人的眼中似乎有一道强光照来，但随即暗下去。潘弗吉笑着说：“比起文凭，我们还是更看眼缘儿的。”这话反让陈晵牧一愣。

    接下来是观看个人作品，以检验视频制作的水平，看的是技术尚处幼稚期的陈晵牧混剪的电影片段。看罢，两位面试官面色平静。

    “看来您是非常喜欢这个……这个……”潘弗吉一时想不起来这段混剪的原片名字。

    “《美国队长》。”一直沉默的男人提醒了她。

    “对！《美国队长》！陈老师，您的作品非常棒！”潘弗吉高兴地说。紧接着，她向陈晵牧介绍起新黎云穆大学的福利，陈晵牧并不关心这些，但还是点着头听了。

    “……比如刚过去不久的妇女节，我们也会给女同事们发放些礼品……”潘弗吉说。

    “没吾等什么事。”男人插话道。

    潘、陈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又聊了些其他内容作收尾后，潘弗吉表示这次面试顺利结束，面试结果会尽快告知，陈晵牧便起身告辞。回家的路上，他感到这场面试已经十分稳妥，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新的人生就要开始喽。”再次路过创业孵化研究中心那片宽阔的广场时，他忍不住张开双臂，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