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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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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不过是,人间喜剧。”

    邢谢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内心持续着一股炽燎般的绝望与嘲讽。老元临别之际甚至连酒宴都没有提,这在熟识他的人看来是匪夷所思的。想不到一别四年,故人重逢只是套话半晌便草草收场,这实在有些悲凉。又想起那个叫陈晵牧的青年,四年来更是再没有见过,将来料也无缘重聚,邢谢禁不住长叹一声,扭腕把笔往桌上潇洒地一摊,如往常那样不住地摇头微笑起来。

    同一时间,他的妻子——很少有人知她叫什么名字,邢谢称呼她“阿贝”,而花嗅街服装店和三角广场香料集市的女人们大都称她为“邢夫人”——照例第二百六十二次将离婚协议拍到了他的桌子上。

    “签了吧。”妻子说。

    “哎呀,签什么签!”邢谢也照例俏皮地应对。

    “签了你就自由了。”

    “自什么由!”

    妻子不再说话,却也没有走开,只是盯着纸上的那八个字出神。她近来时运全开,正是踌躇善感之际,就多走了个心思,玩味了几遍,觉得这句子确实不错,于是暗自对丈夫又多了一分钦敬。这种隐藏的爱慕是维系他们多年夫妻关系的重要元素,这是邢谢永远也不知道的。

    夫妻两人将要去凯莫斯特的费顿乐园。遵从岳父老葛鲁斐先生临终前的叮嘱,邢谢决定带妻子去这座西海岸新建成的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奇幻主题乐园散散心,以使她“短时间内快乐起来,不要过于悲伤”。令邢谢夫妇都有些意外的是,老葛鲁斐先生去世后,他的全部遗产绕过了那个陪伴了他十三年、处心积虑强占他全部四套房产的情妇而被执行赠与了他的女儿。那情妇年华错付,捞一场空,只能大骂糟老头子死后下地狱。被强制搬离现居住所后,她又想找邢谢夫妇生事,可是一番设想,强夺也不是,乞讨也不是,只好作罢。又想到自己年方四十五岁,一番包装后还可以去勾引其他老富鳏,便立即行动,很快就游走到我们的故事之外。

    在讲费顿乐园之行以前,我们还需要说一件事情,那就是邢谢妻子的事业——她的幼儿园。现在是七月初,幼儿园已经放暑假很多天了,这些天只剩一些整理工作。园中央是一棵百年巨榕,树冠延展,气根垂落,一片蓊郁清凉,鸟儿在树荫与枝叶间啁啾嬉闹,与园里妻子忙进忙出的叮咣声相互唱和,夏天的静谧安宁总是这样子,使人不忍打扰。暑假的开始意味着一个年度的工作安稳结束,这些年的创业不容易,每当平安度过一年,妻子都会做一桌丰盛的午宴来庆祝(当然总会包括邢谢最爱的粉蒸肉),然后对暑期做一些规划。今年因为一大笔遗产意外撞进,规划就显得丰裕阔绰许多——新开的费顿乐园据说门票不菲。妻子翻动着乐园的介绍册,面无表情地看起来。邢谢对乐园兴趣不大,只是听着留声机里正播放的《一千年以前》,安静地吃着午餐。他想起老葛鲁斐先生的话,又认真看了看妻子,看不出她的悲伤。

    七月是离开新畿的好时节。数十年来,许多失意丧志的人们都选择在这个酷热难耐的月份离开这座城市。邢谢夫妇在旅行线路上达成一致:从新畿出发,搭乘长途巴士向西经过篝火堡,最后抵达凯莫斯特市。

    出发这天,两人早早抵达了长途汽车站。候车闲憩,检票进站,行李入舱,再上巴士找个两人都喜欢的靠窗座位,本不必多说,但于邢谢而言,这些事一环接一环,是值得享受的美妙节奏。旅途就此开始。

    巴士途径妙粥街西口时,正值七点的朝阳探出层云,一片金光洒落,邢谢沿着光照看去,发现路西北那个黄金地段又换了一家新商铺。这是同一个门店三年来的第十家商户了:从第一年开业大酬宾相继酬倒闭的蒜蓉比萨店、芝士灌饼店和老米奇诺凉拌菜店(主打产品是风行一时的剁椒沙拉),到第二年强势接盘的奶酪夹馍店、酱香吐司店、卤水布丁店,再到第三年意气风发的霍克达尔炸蛋店、卫齐贤盐煮毛豆店、葱花帝王蟹店,没有一家不是热情而严肃地经营,也没有一家活过半年。邢谢瞥见新商户的招牌是“正宗黄桥烧饼”,来不及细想这年头“正宗”的深意,巴士就开过了路口,新的一番风景搅乱了思绪。

    这趟旅行的半程歇脚点是位于乌里伐维河谷的篝火堡,一路上邢谢都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有关它的历史,妻子也照旧心不在焉地听。

    传说当地本是一个无名河谷,北滩外有零星的几个村落。有好事的水文爱好者路过这里,看到河流静谧蜿蜒,山间云雾缭绕,就给此地起了个名字,叫“乌里伐维”,这在当地语中是“月下迷宫”的意思。若干年后,一个流浪画家也途经这里,因为他很喜欢为村里的孩子和老人们免费画肖像,画技也不错,不久就赢得了河谷村民的好感与信任。画家在乌里伐维住了将近八个月的时间,创作了许多风景画和肖像画,当时的河谷,最常见到的风景就是:一个青年坐在岸边,手握着画笔安静地在画板上勾勒和填色,他的身边围着许多孩子,或安静欣赏,或嬉笑打闹。片片云朵遮住日光,在山麓与河流之间掩下一块块可爱的圆形影区,光线发生了变化,天色由蓝变青,云层褪去亮白,山林被切割出明与暗,水流映出河底卵石的多彩,一切汇成了一个色调柔和的画中世界。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永远流浪的。八个月是画家在去往命定之地前能挤出的最多的时间,他太热爱这里了,住了足够长的时间,但是离开的这一天终究到来了。

    画家是在夜里悄然离开的,这些年浪迹天涯,他习惯了昼伏夜出。他在自己的树屋留下一封信和许多画作,信的内容是一句“告别毋念”和如何分赠这些画,某幅画赠与某人,祝语也都在画的背面写好了。他几乎将拥有的一切都留了下来,轻飘飘地离去,像每次新的旅途开始时一样。画家在月光下朝西走,大约走了三个小时,只觉得越走越精神,不渴也不困,抬头看月亮,似乎也没有变化,像出发时一样明亮,端端照着前路。他感到有些奇怪。行过一个山腰,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堆篝火,几个人围坐在篝火边横放的树干上,正在把酒言欢。篝火附近有一家木结构的小屋和两顶帐篷,此外只有茂密的阔叶林和灌木丛。画家走近了些,看清篝火边一共围坐了四个人:两位长者和两个青年。四人也发觉到有人在靠近,便乘着酒兴热情地招呼他来。一番交谈,画家得知这里是一家林中旅店,两位长者是一对兄弟,多年来在这里经营他们的杂货店、餐馆和旅舍(那座小木屋此时换个角度再看就像是一个长廊一样的建筑,想来这样大的空间也确实满足售、食、宿一体的经营需求)。两位青年是途经此地的旅人,那两顶帐篷就是他们过夜所用,他们没有投宿木屋。

    依从店老板兄弟的建议,五个人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做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每人在三十分钟内讲述一段故事,可以是亲身经历的,也可以是道听途说的。这是一场以故事会友的篝火游戏,一团烈火,五个故事,陌生地聚来,最后也陌生地散去。两位旅店老板分别讲述了他们如何在这片山林里拓荒创业。两位青年不约而同地讲了自己的爱情故事。画家则讲了自己曾遇见的一场触目惊心的车祸。篝火燃得很旺,火光映得众人的面庞红彤彤的,五个故事就这样伴着火光脱口盈耳,店老板哥哥和青年中的一位自称“费利”的人不时向火堆里投一些木柴。当最后一个故事讲完时,篝火刚好熄灭,月光也早早黯淡。两位青年稍作收拾便向两位店老板道了声晚安,各自钻进帐篷睡觉。画家算算时间也快破晓了,打算再走一程,这样在清晨也许能到达下一个城镇,白天可以踏踏实实休息一天。就在这时候,店老板弟弟问:“您这是要继续赶夜路吗,先生?”

    “是的。”画家回答。

    “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从乌里伐维来,要去西海岸。”

    店老板弟弟听了不禁一笑,又问:“您说您从乌里伐维来?走了多长的路呢?”

    “入夜以后启程,应该也走了十几公里了。”画家算了算,回答说。

    店老板弟弟又是一笑:“既然您要往西走,从那边的山腰拐过去就有一条朝西的大路。您去看看吧。”说罢向西边比划了一下。

    画家道了声谢,朝西走去,老板兄弟二人也不回屋,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当画家沿着店老板所指的山腰拐过去后,霎时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出一身冷汗——这里不正是乌里伐维的村落?不正是他住了八个月之久的北滩外的村落?村里灯火通明,连他的那间小木屋也点着灯,这应该是在乌里伐维主峰上才能看到的光景。“这怎么可能呢?”他惊得连连倒退,仓皇拐回山腰,回到篝火边的小屋。

    店老板哥哥笑着迎了上来,干脆地说:“年轻人,今夜就住下吧!你的故事讲得很好,虽然情节平平,但口才还算不错,借你一顶帐篷,不收费的。”画家询问山腰后的景象是怎么一回事,店老板哥哥不答,等架好帐篷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夜里没有人能走出去的。既遗所述,物必所值。”画家又要上前追问,店老板兄弟早已进到木屋内去了。此时月光彻底消失,四周漆黑一片,突然间一阵困意袭来,画家感到浑身疲乏,只好钻进了帐篷,很快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晌午,画家被一股清凉咸腥的味道诱醒,拉开帐篷向外看时,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哑口无言——金沙白浪,碧海蓝天,这正是西海岸夏天的风光。他迷迷糊糊地钻出帐篷,四下张望,这里确实是西海岸。他回头看了看帐篷,又正向望着大海,错愕不已。正午时,他已登上由浮晴港开往大洋彼岸的邮轮,一路上他都在回望着海岸的方向,想着那顶神奇的帐篷,想着篝火之夜,想着乌里伐维的村民朋友们,并暗下决心,有朝一日还要回去。

    天不遂人愿,画家抵达命定之地后,因为许多缘故,至死也没有再离开。有人说,对只能活在回忆中的人而言,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是这样吗?我倒认为,他的生命折返回去,获得了翻倍的延长。画家就是这样在自己的记忆中创作了许多回忆的画作,写了许多回忆的随笔,就这样一天天地老去,也一天天地回到了生命最初。又过了很久很久,他的画作无缘无故地出名了,被世人奉为瑰宝。人们热烈地讨论他的风景画中柔和的色彩、虚化的勾勒、灵动的光影,尤其醉心于他的人像画,人们发现,画家几乎只画人物的后背(即使是他的自画像),在这些作品中很少能看到人的侧脸,更不必说正面的描绘。但是,偏偏只是这一幅幅背影图,反而引发出欣赏者无尽的想象,奇准地领会到画中人物的动作、心理与精神面貌,仿佛融进了画中的生活一般。随着这些画作的风行,画家本人的故事也受到更多人的探询,人们知道了,这些画是源于世上一个叫乌里伐维河谷的地方,在它的西边不远,有一家篝火旅舍,有能带人去任何所想之处的神奇的帐篷——只要你分享一个心爱的故事。这些神奇的事物、童话般的经历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游客前往探寻,但他们最终是否如愿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乌里伐维河谷一带十几公里的区域都被开发成了旅游景区。没有人知道篝火旅舍的确切地点,但他们居然在差不多的位置真造了一个,并以它为中心,不断扩建成了今天的篝火堡。”邢谢最后说。

    “那河谷的村民现在怎么样了啊?”妻子问。

    “他们还是老样子,不同的只是几乎每家每户都多了一幅价值连城的画。”

    正如启程时一样,当巴士迎着夕阳抵达篝火堡时,车厢内外又一次映满了金色的光。暮焰缭绕之下,篝火堡的众多复古矮楼和奇异建筑确实显出几分童话世界的气质。晚饭过后,华灯初上,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紫霞,夫妻二人来到景区中心的篝火广场,看到大大小小十五个围砌了石砖的篝火堆,最大的位于广场正中心,半径足有十米,邢谢想象了一下,这篝火点起来当呈燎天之势。此外,篝火边也支着烧烤架,各类酒水甜点俱全。天色越来越黑,广场上汇聚的游客也越来越多,当八点的时钟敲响,十五个大小篝火同时点燃,人们自由地选定篝火,围着鼓掌欢呼,随后齐唱齐舞。邢谢夫妇选了广场东北角的一个小篝火,落座看会儿热闹,同时想到:“如果自己也讲一个故事,会讲什么呢?”

    午夜时分,人群已十去七八,几个篝火也因为游人都走了而被熄灭。邢谢夫妇的篝火周围还剩下五个人,分别是他们夫妻俩、一对情侣、一个约莫三十岁的胖男人。五人都准备好了各自的故事,只是谁也不先开口主持一下这场故事会。那对情侣一直低声说说笑笑,旁若无人,男生积极地说着一些必要的暖场废话,不住地逗身边的女友开心,女生长相着实一般,不过声音很甜美。这时,别处的篝火已经陆续开始分享故事,笑声、惊叹声不时传来。突然,这对情侣不知聊到了什么,女生尖声笑了一下,胖边独自坐了很久的胖男人抹了一把自己的短须,起身便离开了,余下的四人平和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情侣二人又热聊起来,声音大了许多,举止也放肆起来。邢夫人起身,拽着邢谢也离开了。其时,在篝火堡各家酒店、旅馆的房间内,都会架一顶帐篷,供游客体验帐篷夜宿这一特色项目。邢谢夫妻的山景房里就有一顶这样的帐篷。邢谢洗漱完毕后,在帐篷口的小牌子上写了个“费顿乐园”就钻了进去,同时真的设想了一番:明天拉开帐篷时,眼前出现费顿乐园的大门。当他意识到自己多么幼稚,就索性起了童心,再三让妻子也写个地方,然后进帐篷来。邢夫人关了灯,独自去主床睡了。

    第二天就到了本次旅行的终点——凯莫斯特市。与绝大多数城市不同的是,费顿乐园位于凯莫斯特的中心位置,是一座巨大的环形城堡,俨然成为了这座城市最荣耀的象征。从汽车站出来,早有乐园的专线有轨电车停留待客,邢谢惊奇于电车上的绘饰,拉着妻子的手快速登上了车。

    在前往费顿乐园的路上,邢谢夫妻和同车旅客们都沉醉于如梦似幻的沿途风光。不久,电车抵达了乐园城堡的入口——毋忘之桥。这座米黄色的巨型石桥建在蜿蜒的渚时河上,桥面宽阔,桥身雕有五对石兽,从停车处向桥对岸的乐园大门望去,依次是石马、石鹬、石龟、石兔、石狮。妻子拉着丈夫下了电车,挤过列队扎堆的旅行团人群,快步穿过了毋忘之桥,到达乐园门口。过桥的途中,邢谢望了一眼桥下的渚时河,只见河水明澈如蓝玉髓,映着三朵白云。

    进入乐园后,夫妻两人首先望见一个杂糅的自然世界:森林、草原、河湖、山岭,尽收眼底。细看时,发现大部分游乐设施或掩映在森林中成片的树冠下,或建于河湾、山麓等不显眼的位置,这样就在最大程度上使人造设施与自然景观融为一体。乐园中央是著名的三大楼殿,分别名为:定格、平行、闪回。这三座巨型楼体呈三角方位分布,建筑风格迥异,高度却都是一百九十九米。因持有钻石游园码,夫妻两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玩遍乐园各个项目,然后再免预约去三大楼殿参观体验,如果愿意,还能在乐园内的五星酒店住宿一晚。但是妻子似乎早就理清了路线,扽起还在面对游览地图艰难抉择的丈夫,乘上了直达“闪回”楼殿的观光车。

    “闪回”共有五十层楼,青瓦赭柱,斗拱飞檐,是典型的东方建筑。夫妻两人刷码进楼后,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乘坐贵宾电梯直达第五十层。出电梯后,两人已身处一座大殿之中。殿内约四百平米,高五米多,由四个方向共十二个巨型龙柱撑起,地面全由月亮石铺就,染映出幻彩的天光与人影。大殿的中央有一个直径约十五米的白色圆柱,似乎是个主承重柱,在它上沿,有一架不起眼的探照灯投向电梯出口的地面,在月亮石地板上照出一个椭圆形的光区。当邢谢夫妇走进光区并朝白色圆柱移动时,探照灯的光束仿佛被激活了一样,随着他们移动起来,直到圆柱前。走近以后,两人发现,这个通体雪白的巨柱表面实际上是一个柱形的电子显示屏。当两人在柱前站定后,白色圆柱自顶至底地划出几道彩色光圈。与此同时,探照灯的下方,一道大门在柱子的表面打开,门内白光射出,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门的上方出现两行闪动着的蓝光字:“一次只能进一个人,时间不限。二位谁先来呢?”

    妻子只留了句“你在这儿等,我很快出来”,就进入了大门,大门随之关闭。

    圆柱内部是一个半球面的舱室,全方位显示着一片星空,一扇光面扫过妻子,舱内随之变暗。与此同时,在她身前一米处出现了一行白色数字的全息影像,细看时,是按顺序排列的年份,从1981至2020。邢夫人滑动了一下数列,点击了“2007”,漂浮在空中的影像作出了感应,舱内随即呈现出纷繁的混搭画面,似乎正是2007年的各种景象。紧接着又出现一道输入框,下附两行白字:“请随意输入关键词,与您两代血亲关系内全部主体的一切匹配关联都被允许成像显示。”邢夫人略一沉吟,轻触输入框,在出现的键盘上打出“种奕”两个字,按下回车键。几乎就在同时,她身前出现了搜索结果的影像:一个长宽比约为5:2、大小一平米左右的视频画面,标注是“第四十二期种奕精英班(共计十七段影像,待补充)”,此外,正上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关联人:葛莉缇-葛鲁斐-杜洛婟”。看到“杜洛婟”三个字时,妻子心头一紧,一股难以明说的窒息感压迫全身,手上却十分利落地点开了视频。首先,也是最后一次,她的面前浮现出一段白字:“回忆不一定是真实的,但一定是对你毫无隐藏的。如果喜悦,不必久耽过往;如果难受,出口在您左边。”随后,字幕消失,整个舱室笼罩在一片晃眼的白光之中。白光过后,妻子已站在一间教室的后排,她清楚这是半球面舱室系统模拟的一个全方位的仿真环境,通过几个全息影像的按键,她可以调节自己在教室里的位置和视角。很快,她找到了坐在第一排专心听课的杜洛婟。种奕精英班的影像共有十七段,直到邢夫人离开舱室,她一共也只看了三段,每段也仅是断断续续地看个几分钟,以下是她看到的三段内容:

    第一段。一位面容姣好、身材苗条的教师模样的女人用温柔的语调在讲台说:“我们来的目的是什么,家人们?是为了钱吗?是为了取得紫金证,从而永远定居在新畿市吗?都不是哈。缘分让我们相聚在这里,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位,每一位家人的幸福!如果说为了钱,为了证,那么从前我有一位很要好的姐妹,她不缺钱,也不缺证,但是过得并不幸福,为什么?就因为她嫁给了一个混蛋、流氓、禽兽!当然,这三个词是指同一个人哈。”教室里众人笑起来。女教师继续说:“家人们,这是一个男多女少的时代,已经有上千万的婚龄男性在打光棍,他们中的一部分会千方百计地猎捕我们,伤害我们,最后,抛弃我们,尤其是在新畿市这样的大都会,悲剧每天都在上演。种奕班的存在,就是为了拯救千千万万的女性同胞哈,教会大家如何甄别男人,如何保护自己,如何获得幸福。家人们,当你们……”妻子不耐烦地将视频向后快进了一大段。教师模样的女人仍在和声细语地说:“这一类男人就应该果断放弃哈,因为他们要走的路还很长,你陪他走到终点是异常殚精竭虑的事,即使侥幸走到了最后,成的是他的名与利,老的是你的身和心,不累吗!而且,我来告诉你哈,90的正常女人和这类男人走不到终点,所以为什么恋恋不舍?一定要快刀斩乱麻,删掉一切!不要沉迷于男人的外表和性,尤其是性!这是一种无差别的抽象概念,今天这位给了你性爱,让你产生快感,明天那位也能给你性爱,让你产生快感,有什么差别?没有哈!这一千万光棍没有差别,那么选一个穷困潦倒、脾气暴躁、朝三暮四的二十岁小伙子,和选一位事业稳定、性格沉着、专一体贴的年龄稍长几岁的人,对你来说能是一个无比困难的问题吗?不会是哈!下面把书翻到第31页,我们讲《宴会常规服饰搭配与交际方法》这一节……”邢夫人又将视频向后随意一划。教师模样的女人声量有所提高:“最后一排那位新来的小妹妹,是叫‘宝宝’是吧?宝宝,虽然你年纪还小,但是课上讲的知识对你的未来十分重要哈。如果你实在是困了,可以请你妈妈申请将你转到上午的班去……”妻子始终盯着坐在第一排的杜洛婟看,只见她和大部分学员一样,目光坚毅地勾紧女教师,似乎是在用眼睛贪婪地吮吸着一个营养物。妻子越看越是不自在,调出了下一个影像。

    第二段。场景变换到一间昏暗狭小的教室,仍是一名教师带着一班学员,只是学员数量少了许多。“上一节课我们讲到如何应对原配的无理报复,”教师开口了,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娇怯,“这节课呢,我跟家人们讲一讲在爱人丧偶或离异后,如何快速‘转正’并进驻家庭,以及如何应对他们的子女。”当听到“应对他们的子女”时,妻子瞬间眼前一黑,定了定神,又继续看。教师又着重讲起和爱人的子女同室而居这个金牌课题,如何朝夕相处,如何韬光养晦,如何纵横捭阖,如何一击必杀。“叫床是你的权利,甚至是必要的手段,一定要发出声音,让隔壁、让整个楼都听见。下节课我们会带家人们系统地训练叫床,在隔壁教室,请各位家人克服害羞的心理,这件事呢,往小了说,是生理自然,往大了说,是一种主权宣示……”

    “去你妈的!”妻子看得急火攻心,冷汗直流,好在时光早已淡去她年少时的暴躁脾性,她学着丈夫轻微摇头的动作,很快镇静了下来,信手调出第三段影像。

    第三段。时间被拨到了2017年,场景变换到一间豪华公寓的落地窗边,夕阳中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少女,二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妻子认出那个中年妇女是杜洛婟。首先开口的是那个少女:“杜姐姐,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他了。能不能和社里说说,这是我的最后一单,我的归宿就在他这儿了,可以吗?”

    杜洛婟第一次说话了:“傻闺女,你才多大点儿,那也能算爱?”

    少女说:“可是他早上起来给我煎鸡蛋吃,从没有过男人给我煎鸡蛋吃。”

    杜洛婟第一时间止住了冷笑,似乎是听进去了,安慰说:“闺女,这样的男人我也了解,眼高手低,且摸爬滚打着呢!何苦跟着他遭罪,他会玩儿死你的。你不一样,你这么年轻,挑谁不是个富贵命?女人一辈子,还是要为自己着想,再不然想想你妈妈,想想我们,想想社里,哪个不盼着你有出息?姐姐不是劝你狠心,只是希望你能想开点,一个男人而已。”

    少女眉头紧蹙,说:“那就只分手好了,他家的房子我就不要了吧。”

    杜洛婟说:“看看,又是犯傻了不是?又不是我们图他房子,他自己要卖了郊区的房,另买市里的‘老破小’,那是他的意愿,我们可没逼他,相反却是帮他。你就把他推给你德叔就成,一套房下来中介费十几万,能放着这钱不要?”

    少女硬声说:“不成不成,这房子是他为了和我结婚买的,我干了这事儿再跑的话,老天爷会惩罚我的。”

    杜洛婟也态度强硬起来,说:“既然如此,那这男的也没用了。我给你推个新号,干完这一单,你和社里就两清了,再往后你留下或远走高飞都随你吧,姐姐不难为你。”

    少女沉默不语。

    杜洛婟盯着她,顿了几秒,咬着字说:“号码你记一下,137xxxxxxxx。”

    少女依然沉默,却顺从地在手机上记下了号码。

    杜洛婟把她拉到胸前,轻轻拥抱了一下:“我的宝儿啊,曾经那个活泼开朗、果敢冷静的宝宝哪儿去啦?”

    妻子此时知道了,这个少女就是她在第一段影像里听到的那个“宝宝”。

    宝宝含着泪轻声说:“那你答应我这是最后一单了。我只希望他会一直等我……明年的今天,他还在等着我……姐姐,你说会吧?”

    杜洛婟微笑着,再次拥抱了她一下,将头藏在了她背后。

    妻子关闭了全部影像,离开了舱室。

    此时的邢谢,正小心翼翼地在西窗边蹭步子,眺望着远方的加拉图贡海,听见妻子出舱,就急忙迎了过来:“咋样?”对妻子而言,此时邢谢的任何发音都会对她产生触动,至于发音的字面信息却模糊了。她上前拍了拍丈夫的肩,问:“你说,你最想回放的记忆是什么?”久经磨砺的邢谢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妻子鄙夷地看着他:“呸!回家吧。”说完,朝电梯走去。

    “喂——我还没进柱子里去呢。”

    “不用了,都是骗人的。”

    “啊?那么那个‘定格’楼呢?还有那个‘平行’楼呢?”

    “一个是偷窥的,一个是拍片的。”

    “楼底下乐园你总该逛逛啊!”

    “逛个屁!回家。”

    “好吧好吧,那你等等我嘿。”

    邢谢夫妇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了。这不是本书的开端,而是结局。接下来的二十余万字情节并不如此温暖与奇幻,它们发生在一栋老旧办公楼的里里外外。当然,我们不想将这些情节描述成枯燥冰冷的职场故事,因为它们本身更像是剧场之物,我们会竭尽所能让这些故事在保留核心剧情的前提下,变得更像一场探险之旅,关乎人性,与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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