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子夜话
鹿兆鹏是晌午去的滋水县城，但等诸事办好，回到鹿家大院的时候，已是金乌隐去，月华满天了。
厦屋的灯还亮着，鹿子霖和鹿泰恒父子俩都在，显然是有意在等他。
“大、爷，这都人定了，你们咋还不睡？”
鹿兆鹏见躲不过去，只好上前问安一声。
“你碎怂娃把家里值钱的全卷去了，我这觉咋还能睡安稳？”
鹿子霖沉着脸，取下鹿兆鹏肩上的麻布褡裢，倒豆子似的从头到脚翻一遍，见只有两瓶绍兴黄酒、八盒双喜烟，再无他物之后，脸色愈发难看。
“一大包金银细软，你就换了这么点小玩意儿？”
鹿兆鹏低眉顺眼地站那儿，一言不发，实在是懒得解释。
“说话。”鹿子霖气急，拍案而起：“你告诉我，我的钱呢？”
“钱自然是拿去采购物资装备了，不然还能干啥。”
“那东西呢？”
“在路上。”
话到此处，鹿兆鹏终于抬起眼来，斜觑鹿子霖道：“县府里的批文已经拿到了，物资装备明儿一早就能到，大你还是别瞎操心了。
你要是真有心，赶明儿去保障所，叫王书手写个招长工的布告，贴到白鹿镇下头的十个村子里，比啥都强。”
“没大没小，岁崽娃子毛没长几根呢，指派起他大了。”
鹿兆鹏颐指气使的态度让鹿子霖这个当大的觉得家庭权威遭到了挑战，他用烟锅重重的敲了下桌面。
“再者不是招团丁么，咋又成了招长工了，咱又不是财东人家，有几晌地呢，招那么多长工干甚？”
鹿泰恒早听出了端倪，见状插嘴打圆场道：“子霖你三十好几的人了，咋想事还没娃娃想的周全，咱若是说招募团丁，不定尽来些鸡鸣狗盗、心术不正之辈。
而出去给人拉长工熬活计的，多半是日子过不下去，吃了上顿等下顿的穷汉娃娃，这号人干活最是不惜力，老实听话，只要你稍稍给他点甜头，把他当个人，那比门口栓的大黄狗、槽上栓的老黄牛还忠诚，还勤快哩。”
鹿泰恒的话，让鹿子霖不免有些动容，也让他真心的对这个长子刮目相看了。
兆鹏虽是他亲亲的儿子，但自四年前去了省城读中学之后，父子二人相见的次数就没那么频繁了，而他一年四季又基本上在镇上保障所，除了托人捎钱之外，甚少关注兆鹏、兆海两兄弟的学习等各方面。
直到今日，他才忽然发觉这个年方十六的儿子个头已经快赶上了他，尚带几分稚气的面庞上满是与年龄极为不符的坚毅，说起话来眼神更是锐利如刀，毫不畏惧的同他对视，眸中自有万千神意。
而最让他感到惊讶的，还是其人随手拍在桌案上，写着县长何德治名字、盖着县公署印章的批文了。
他小小年纪，已经可以同管着十数万百姓的一县之尊打交道了。
可以预见，假以时日，待他完全长开了，必然会成为白鹿原上一等一的英杰。
一念及此，鹿子霖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自个儿是该哭还是该笑，该高兴还是该忧伤。
显而易见，这个儿子的翅膀硬了，往后他这个做大的再想管教、降住他，怕是难如登天了……
思至此，他叹了口气。
“那招多大年纪的，咱一个月又得开多少大洋？”
谈及正事，鹿兆鹏也顾不上和鹿子霖怄气，他顺势接过话茬问：“咱关中地界上，大户人家招长工普遍是个什么价？”
“刚出来熬活的娃娃一年普遍给8-10块大洋，具体给多少得看主家心黑不黑，像鹿三、刘谋这样跟了主家多年的老庄稼把式，能给到十四五块大洋，这是顶天的价儿了。
就是再仁义的东家，也不可能给过这个价儿。”
鹿子霖身为白鹿镇第一保障所乡约，对于乡里的行行道道自然是门儿清，一张口便说得头头是道。
不过鹿兆鹏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都挣不到一块大洋，可以想象他们的日子有多么的难熬。
这些既没有地又没有手艺，以做长工为生的贫农，比起拉洋车的文三儿、祥子可是惨多了。
不过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更无力改变现状，也就没有过多的说什么，只淡淡的道：“招十七到二十，刚出来熬活计的后生吧，至于工钱么，照我想法就不给钱，给成粮得了。”
给粮，这也是财东人家雇佣长工的一种方式，鹿子霖熟门熟路着，自然没什么异议。
“那给多少粮，给粮按说是该比给钱高出一些的，少了怕是人家不依。”
“月给米面5斗，再给肉5斤，油5斤，盐糖各1斤，大你看这个标准怎么样？”
“乖乖，你这哪是打算养团丁，简直是在敬先人么。”
鹿子霖闻言惊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是真被吓着了。
“90斤米面，10斤油肉，2斤糖盐，这置办下来不得5块大洋？休说白鹿仓的民团，就是县里的保安团也开不出这个价。
兆鹏，你这纯粹是胡闹呢，你大我在保障所忙前忙后一整年，也就落100块大洋，你倒好，给团丁开5块大洋的价码。”
老爷子鹿泰恒亦是一脸严肃，在旁帮腔道：“兆鹏，5块大洋是真高了，原上招人干事儿就没有这个价码。”
鹿兆鹏却不以为意：“大、爷，我本来就没用原上招工的价儿招人，我打听过了，省里陆军一等兵、二等兵一个月的月薪是5块1，我是按这个标准来招的。”
鹿子霖闻言忍不住摇头：“咱哪能和人家正规军比嘛，人家有税收，咱又没有个正经来钱的路子。
“大，你放心，我没胡闹，我在省城有条路子，采买米面粮油的价格比市面上低不少，你明儿就按这个招人标准写布告就是了。”
鹿兆鹏语气肯定，鹿子霖想反驳，却因为儿子坚定的眼神而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闷声道：“我可不愿让你嘉轩大（通伯，秦人叔伯也作大）看了笑话，明儿要是你那物资装备真到了，我亲自去保障所召集咱们白鹿镇治下十个村的官人，给你贴招人告示。”
“中。”鹿兆鹏爽朗应允：“大，爷，你们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