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县长
“哎……哎?弄啥嘞?对,说的就是你,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
还未等鹿兆鹏靠近县府大门,两个把门的团丁便呼喝着朝他迎面走来。
这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借故吓唬人,勒索钱财呢。
鹿兆鹏心里门儿清,不过对上这些难缠的小鬼,他也没啥干净利落的方子,只好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讨好道:“军爷,甭误会,我没鬼鬼祟祟。
我是白鹿书院朱先生的门生,先生有要事,托我向县长带几句话哩。”
“劳烦二位军爷通报一下,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鹿兆鹏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的从褡裢中摸出两包双喜烟,塞在了为首的胖团丁手里。
混了二十多年,要是连这么点人情世故他都不懂,那他真白混了。
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见鹿兆鹏如此上道,两个团丁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而后不约而同收起了凶神恶煞的表情。
这年头,纸烟可不是谁都能抽得起买得到的,更甭说是双喜这样首屈一指的大牌子了。
听人家这说辞,还是关中大儒朱先生的门生,这就更不能开罪了。
其中那个较瘦弱些的团丁笑眯眯的拍了拍鹿兆鹏的肩膀,和颜悦色道:“早说嘛,险些让大水冲了龙王庙。
兄弟你在这稍等一下,容某去通传一番。”
说完他便转身快步离去,不消片刻又回返。
“县长有请,跟我来吧。”
“多谢,多谢二位通融。”
眼见事情尘埃落定,鹿兆鹏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忙不迭的跟在那名团丁后头。
滋水县县府不大,是间三进院,占地也就四千平左右,它正式的称谓是滋水县行政公署,县长平日里办公的地方在公署大院一进院的二层阁楼上。
“草民鹿兆鹏,见过知事大人。”
县长的正式称呼是县知事,鹿兆鹏生怕说错什么话,一早就做过功课,此刻入了门,见了正主,自然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
“甭说这话,甭说这话。”
县长何德治正当壮年,戴一顶藏青色礼帽,方脸,天庭饱满,短而直的鼻梁儿,不厚不薄恰到好处的嘴唇,和蔼而又自信。
“清朝早亡了,没有大人了。现在是大夏,讲民主了,一句话,你不要拿我这个县长当过去的县太爷看,那是过时的封建糟粕!”
“我已决心在咱们滋水县推进民主政治,彻底根除封建敝政。”
出乎鹿兆鹏预料的,这位县长一见面就说出了一番让人耳目一新的话,甚至可以说开明的有些过分。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百年后,此时各地军阀混战,劣绅称霸,民生凋敝,当县长就如同在钢丝上行走。
说句难听的话,在军阀、土豪的威逼利诱下,县长其实就是个摆设,最后要么就是和人家同流合污了,要么就是被人设计逼走,乃至于害死了。
当此之时,这位何县长还能有这么一腔抱负,属实是让鹿兆鹏震惊了。
“谢县长抬爱。”
“客气话少说。”何德治挥手示意他坐下,正色道:“说说你的来意吧,我听团丁说是朱先生有要事托你传话给我哩。”
鹿兆鹏见他确实不好虚礼,像个做实事的人,也就没再绕弯子,直言不讳道:“没那回事,是我有事寻您,又怕自个儿位卑言轻不好进公署的大门,拉了先生的大旗作虎皮。”
“你倒是坦诚。”何德治闻言并不恼,他细细端详鹿兆鹏两眼,和气道:“说吧,只要在我职权范围之内,我断无坐视不管的道理。”
听他如此说,鹿兆鹏便将自己的身份以及想办民团,保卫乡里的想法娓娓道出。
何德治闻言眉梢挑动了一下,似笑非笑问道:“办民团?白鹿仓不是已经办起来民团了吗,你为甚还要多此一举呢?”
所谓交浅言深,才头一回见面,鹿兆鹏自然不可能将心里话说出来,只敷衍着解释道:“还不是豫西蹚将白狼闹得,现下虽然他死了,但他纵横中原西北数年,哪个山头没有他的残兵败将。
而且经他这么一闹,各地是流寇蜂起,土匪云涌,据我所知,我们白鹿原附近就盘踞着好几股土匪。
若是他们有朝一日出了山寨,奔原上来,乡民们还能有个浑全?”
何德治闻言默然片刻,缓缓颔首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咱们县还没有私办的民团呢。”
鹿兆鹏忙趁热打铁劝道:“办民团是有必要的,这是保卫乡里的好事,怎么能计较公私呢。”
何德治抬眼看他一眼,冷笑一声,逐利是人的天性,他不信鹿兆鹏的初衷真就这么高尚。
不过看鹿兆鹏年纪轻轻又是省城中学里毕业的进步学生,他也不敢笃定的说人家一定就是别有用心。
更没有道理打击人家的积极性。
“要我批准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沉吟一阵,何德治神情一肃。
鹿兆鹏点头表示愿闻其详:“您请讲。”
“第一,你和你的民团必须接受县府和参议会的监督,若是有民众反映你借民团欺压良善、鱼肉乡里,我亲自带队剿灭你。
第二,民团是你个人办的,一切开销你个人承担,不许你扯县里的虎皮借故摊派给百姓,如若敢私自摊派,严惩不贷。
第三,你的民团必须接受县保安团的领导。”
鹿兆鹏闻言连连点头称是,这是应有之义。
旋即,何德治又追加一句,补充道:“这些条款都要写到文书中去,你若没有异议,我写个正式的批文,你把字签了押画了。”
鹿兆鹏自无不同意之理,见状欣然点头。
他可从来没想过刮穷鬼的钱。
既达成约定,何德治当即便取了文房四宝过来,蘸饱墨水,洋洋洒洒写下一篇批准鹿兆鹏办民团的文书,检查无误后,又抄录一份。
鹿兆鹏依言签上名字,在红泥上拓下指印,重重按上。
最后,何德治把盖了官印的批文推到鹿兆鹏跟前,神情肃穆道:“白鹿仁义村的名声是白鹿原乃至于咱们滋水县的招牌,你可莫要让它蒙羞了。”
“一定,小子定不会做出辱没村名的事儿,县长放心。”
鹿兆鹏郑重承诺,随即从褡裢中掏出先前购买的两件仿中古摆件儿,置于桌案上:“初次登门拜访,也不知道何县长您喜欢个啥,这对瓷瓶是我在省城读书时淘的,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不值钱却是我的一番心意,请您老务必收下。”
人家办了这么大事,鹿兆鹏哪能没个表示,就算何德治不收,他也不能不送啊。
何德治闻言,低头瞧了眼那对玉石雕琢的瓷瓶,顿感惊艳。
这对青瓷瓶色泽温润圆润,釉面洁净莹亮,通体毫无瑕疵,简直是绝品!
而且形制上与宋代的龙泉窑青瓷方瓶一般无二。
当下他就忍不住上起手来,不过他到底不是那号千里做官只为财的人,在品鉴一番后,还是强行抑制住了心头的激荡,又将其推到了鹿兆鹏面前。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虽喜欢你这俩瓷瓶,但却更看重官声,你莫要毁我名节。”
两件合起来不到500软妹币的仿品,且已经送出去了,鹿兆鹏又怎么好意思再拿回来?
闻言他只当没听到,手脚并用飞也似的下了楼。
何德治望向门口怔怔出神半晌,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年轻又这般老于世故的青年人,倒是罕见呢?
且看他,到底能搞出来个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