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嘉轩
“砰砰!”
“砰砰砰——”
翌日天蒙蒙亮,太阳方照到白鹿原原坡上,尚在睡梦中的鹿兆鹏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干甚,干甚嘛,大早上的扰人清梦。”
鹿兆鹏掀开身上盖着的薄被,翻身坐起,揉着朦胧的双眼嘟囔一句。
“兆鹏,快起,是你嘉轩大寻你哩。”门外传来他娘鹿贺氏略显焦急的催促声。
鹿兆鹏闻言怔愣片刻,立时穿好长衫下了炕。
白嘉轩是族长,也是白鹿村的官人,宗法的执行者,白鹿村的绝对权威。
不过鹿兆鹏并不喜欢其人,这人张口仁义道德,闭口道德仁义,但吃人的事儿没少干。
抛开时代背景不谈的话,他在当世人眼中或许是个正直开明、仁义厚道的人,但在鹿兆鹏这儿,他只是个高举文化道德大旗,行封建故事的卫道士。
因而心里对他并没有多少尊崇,只当他是寻常的长辈。
“嘉轩大,你寻我?”
甫一跨进堂屋,鹿兆鹏就瞧见了坐得笔直、腰杆子挺得溜直,面色肃穆、目光炯炯的白嘉轩,后者正和鹿子霖谈笑。
白嘉轩的年岁和鹿子霖相差无几,不过由于常亲自下地劳作的缘故,看着比鹿子霖要壮实健硕不少。
“是哩。”白嘉轩抬头瞥了鹿兆鹏一眼,笑道:“村东头来了一行车队,说是给你送货的,我这当大的不知道真伪,只好先让族人拦住,跑来寻你求证了。”
“是有这么回事,昨儿我去县城托人订了一批货,没想到人家这么干脆利落,天还没亮就上门了。”
鹿兆鹏一听就知道是随身商城的运输大队到了,顿时喜上眉梢:“我这就招呼人运进来。”
白嘉轩听了却是心头一惊,据给他报信儿的庄场主白兴儿说,来的大车足有十几辆,都是犍牛骏马拉着,装的满满当当。
他原先还当是白兴儿弄错了,没想到鹿兆鹏竟然亲口承认了。
如果真是鹿家订的,那得多少银元啊?
他家算上地里的收入,一年两百块也就顶天了,何至于阔绰成这个样儿了?
白嘉轩忍不住狐疑的朝鹿子霖望去,却发觉他也是一脸茫然,似乎也是不知其中内情,顿时心中疑窦丛生。
想到这儿,他目光微微闪动,轻描淡写的道:“子霖,一搭去看看吧。”
“你不说我也要去呢。”
鹿子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出风头的机会,而且他心里对鹿兆鹏昨晚所说的话也含糊着,这会儿听见白嘉轩邀请他同往,自然是求之不得。
于是,三个各怀心思的人便一道出了门,朝村东头官道上行去。
白鹿村不大,只有两百户人家,不到千口人,且鹿家大院本身就离村东头官道儿近,未及一炷香的时间,三人就赶到了村头。
远远的,鹿兆鹏就瞧见乌泱泱的族人扎成堆,围着官道上十几辆包着油布的四轮架子车(即板车),正叽叽喳喳的热烈讨论着。
马车周围,是十多个让他们望而却步的壮汉,这些汉子手臂结实粗壮,浑身肌肉虬髯,不苟言笑的站在一旁守着,任谁也不敢靠近半分。
“鹿乡约。”
“族长。”
有眼尖的瞧见白嘉轩和鹿子霖的身影,扬声叫喊一声,众族人立时停止窃窃私语,让出一条道儿来。
近几年来,二人主持修祠堂、立乡约、建学校,在村里已建立起不容轻动的权威。
二人走上前去,眸光一扫,齐齐一惊,那马车车辙在常年行人的官道竟还陷下去一寸许,难以想象,那辆四轮架子车究竟承载了多重。
“怕不是有七八百斤?”
白嘉轩暗暗猜度,他一生讲求“耕读传家”,是实实在在干过农活的,车走什么路印子多深他心里有数。
那边厢,鹿子霖心里的震惊一点儿也不比白嘉轩少,他瞧着眼前装的鼓鼓囊囊的十几辆大车,不住的喃喃:“天爷爷。”
与之相比,鹿兆鹏的表情就显得格外的云淡风轻了,毕竟是他自个儿经手的,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不会欣喜若狂或者大惊小怪。
“鹿兆鹏先生,我是泰隆商行掌柜甄泰隆,您在我商行订购的物资我司已送达,请您仔细核对采购清单,如无遗漏,请确认签收。”
商城运输大队当中,一名年纪颇大、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走上前来冲着鹿兆鹏躬身施礼。
所谓泰隆商行以及商行掌柜甄泰隆,自然是随身商城的工作人员,至于是真人还是仿真机器人,那就不好说了。
鹿兆鹏对此并不是很在意,见状便装模作样的同他演起了这场戏。
“不必了,我相信泰隆商行的信誉。”
说话间,他直接调出商城面板点进“我的订单”一栏,点下确认收货。
“叮……用户54188号已确认收货,订单完成。”
熟悉的电子音再度在鹿兆鹏脑海中响起,紧跟着甄泰隆恭敬的颔首致谢:“多谢鹿先生信任,现在请让我将商品送往您指定的地点,鹿家大院吧。”
“善!”鹿兆鹏颔首称善,而后转头看向白嘉轩:“嘉轩大,你让族人们让条路,叫我先过去吧。”
“叫族人们让路没问题,但你至少得让族里知道你这运的是啥东西吧。”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白嘉轩非但没有答应鹿兆鹏合乎情理的请求,反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
鹿兆鹏神色倏忽一变:“嘉轩大,你这是……?”
“嘉轩,你非得当众打我的脸是吧?”鹿子霖也有些不悦,瞪圆眼睛,怒气腾腾的看向白嘉轩。
然而白嘉轩却似恍若未闻,他一派从容的对着众人说道:“子霖,不是我不通人情,我是怕里头夹杂着害人的东西,或者违禁之物,害了兆鹏娃,害了你,害了全村人。
我既是族长官人,就该对村里的老老少少负责,你说是不是?”
他这番话一出,在场的族人纷纷交换视线,眼神古怪又诧异。
鹿兆鹏冷眼看着白嘉轩,神情漠然,别人怕他的宗法,怕他的《乡约》,他可不怕,眼见他又是一副为族里安危着想的做派,当即嗤笑一声:“嘉轩大,我记得当年咱原上就是你第一个种那害人的东西,还一种就是三年。”
他这话一出,白嘉轩面色顿时有几分难看,被小辈儿当众戳了痛脚,他心里怎能畅快。
“难为还有人记着,十多年前为了弥补娶婆姨的亏空,我确实种了那害人的东西,这是我做的亏心事,我认。”
“但我不能再让那害人的东西流进村里了,所以兆鹏娃啊,你这十几车货,说啥我都得查。”
白嘉轩到底不是凡夫俗子,鹿兆鹏对他的攻讦也终究没有伤到他分毫,只三言两语,他就给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知错能改的标签。
围观的几个白姓族老闻言也纷纷指责起鹿兆鹏。
“兆鹏,你在城里读书就学了个忤逆长辈?”
“兆鹏,你咋好话赖话分不清呢?”
“是哩,你要是问心无愧,让族里人瞅一眼又何妨呢?”
……
族老们七嘴八舌的帮衬白嘉轩,一句句无端的指责令鹿兆鹏心寒不已。
这一刻,他算是理解什么叫封建礼教,什么叫吃人了。
他垂下眼睑掩住眸中厌恶,旋即抬眸直直对上白嘉轩的双眼:“嘉轩大,你非要查验就查验吧,只是丑话我要说在前头,我这车东西里可没有便宜货,损坏了,你可得赔我。”
鹿子霖闻言心头一颤,兆鹏这娃,比他硬气。
白嘉轩还是万年不变,古井不波的神情:“那是自然的。”
话落,三五个精干的族丁就在他的支使下解开包裹在货车上的油布,一辆一辆查验起来。
“族长,摸着像是米面。”
“这车也是。”
“一样着呢。”
嘶!
一连十三辆大车,竟然全都载满了米面,惊得在场围观的人瞠目结舌。
一车算七八百斤,十三车那就是万斤左右。
万斤,够一个五口之家敞开肚皮吃三年了。
当即便有人语带羡慕的调侃:“子霖,你是淘到金子了还是挖着银锭子了,一下子运回这么多粮食?”
“说个矫情话,我也懵着哩,都是兆鹏这娃弄回来的,也不知道他在城里读书学了个啥,不好好读书,只顾柴米油盐了。”
这话,无疑是对方才几个出言的白姓族老的有力还击了。
听到这话,几位白姓族老脸色登时就变了,还不待他们张口说点儿啥,就又被几个族丁的惊呼声打断了。
“族长,是肉、鸡子、还有油。”
“这车是盐和糖,还有罐头。”
“这车是风干菜,还有各式各样的零嘴儿,我叫不上名。”
每听到族丁们报出一个名字,围观人群的的眼珠子便要瞪得更大一分。
原上虽然不乏地主富户,但大多数人还是活在温饱线上,一年到头也未必能见个荤腥油花,此刻看着满车的油肉,哈喇子简直都要流出来。
就算是有见过世面的,看着那洁白如雪的精盐、白糖,铁皮盒子的肉罐头,玻璃瓶子装的水果罐头,也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这东西,县太爷恐怕也未必能天天吃上。
兆鹏娃,神通咋这大呢?这都能一车一车的弄。
白嘉轩眼神中也终于有了一丝灰败,他盯着鹿兆鹏看了半晌,见他面不红心不跳,神色坦荡,不由沉默了。
“嘉轩大,还要继续查吗?”鹿兆鹏挑眉看着白嘉轩,眼中尽是讥讽嘲笑。
“你不查,我自个儿查。”
说着,他径自走到最后一辆大车旁,伸手掀开车上包着的油布纸。
油布纸被揭开,里面的东西便彻底展露在众人眼前,这下子,围观的村民们全都沸腾了。
“枪?”
“对,洋枪,还有子弹。”
“我的天老爷。”
随着这一声声惊呼声,白嘉轩的表情渐渐凝固住了。
他死死盯着鹿兆鹏,眼神中透露着浓烈的震惊与不可置信,这么新的枪,这么多的子弹,休说像鹿家这样的小门小户人家,就是原上首富,财东里面的财东贺耀祖也不可能搞到。
唯一的解释是,鹿兆鹏不知从哪儿和省里头的人物搭上线了。
“兆鹏,你到底是要干啥?”
“不干啥。”
“那你整这么多烧火棍子,吓唬谁呢?”
闻言,鹿兆鹏嘴角勾起一抹诡异莫测的弧度:“我向县里申请了办民团,县里批准了,这办民团不就得烧火棍子么。
不过这烧火棍子,不光能烧火,他还能给人喂洋花生哩。”
“兆鹏,咋跟你嘉轩大说话哩。”鹿子霖适时的打了个圆场。
“行了,都散了,散了下地干活吧。”
“嘉轩大,这下我能走了吧?”
鹿兆鹏借坡下驴,没有再闹下去,白鹿不分家,白嘉轩终究是长辈,他到底也不可能将其怎么样。
白嘉轩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这才阴沉着一张脸转身离开,背影颇有些狼狈。
“狗日的,给谁甩脸子呢。”
鹿子霖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不禁又笑出声来,十几年了,这还是他头一回压白嘉轩一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