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许冥知道“拆”字这事时,人正泡在记忆的碎片里。
碎片是用规则书的技能捏出来的，就那个从单元楼带出来的、古怪的大脑菇。
虽说已经拿回了门后的记忆，但“有了记忆”和“全想起来”,终究是两回事。就像是从外面搬回来的旧衣服,除非有目的性地去翻找，不然大部分也只是压箱底的命，甚至连有没有都说不清。
这段时间来，许冥一直积极做着记忆复健,一面通过脑菇的技能进行回溯，一面时不时去找兰铎聊聊天。双管齐下，效率还行，一些比较关键的事情都捡得差不多了,只是仍有一些琐事，重重地压在最下面。
相比较起来,两种方式里,她还是更喜欢找兰铎聊天。一方面更省力,另一方面，有些原本只能记个模糊大概的事，在对方的描述中一点点清晰丰满,这在她看来也怪有趣的。
只是有时候猫也会来凑热闹,借着讲故事的由头,在许冥身边绕来绕去——它现在只要一得空就往许冥这边跑，不仅如此，还总要往许冥身上蹭，俨然一副家猫的做派了。
兰铎似乎也察觉到这点，因此一直在有意识地提高自己的行业竞争力。也不知是开了哪门子的窍，愣是在口才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开发了专有的“影犬小剧场”模式——
这边他在细致地讲，那边几只小影犬配合着动态演绎、精准配图，动作表现那叫一个专业，甚至还能匀出一小只，在旁边拿着手机，及时插播音效和bgm。
凭借着更高端的多媒体模式，生生把猫挤出赛道，垄断了整个许冥记忆复健行业，一度令拆迁办众人叹为观止。
……也就是这家伙平常不怎么碰电脑。不然许冥觉得他迟早会无师自通宣传pv和ppt。
只是很遗憾，行业卷王这两天自闭不营业。许冥只能回到最初的方式，趁着空闲发动回溯，随便找了段记忆碎片围观。
——她此刻所在的，是她大学附近的老商城。意识如同幽灵般漂浮在半空，正见商城内走出两道熟悉的人影。
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兰铎。
商城的外面竖着圣诞树，估计已经入冬。过去的自己也已套上了厚厚的毛衣，手上还捧着杯热奶茶。兰铎却还是那副装扮，穿着他几乎从来不换的黑色卫衣。
脚边还跟着一只大狗，不过周围人来来往往，似乎都没注意。估计是正隐着身。
另一个自己戴着耳机，装作在打电话的样子，借机和兰铎轻声说着什么，瞧着似乎不太高兴。许冥好奇地眨眨眼，有意识降低了些高度，终于听见只言片语：
“……烂片……不如睡觉……”
“这么冷的天，还好雨菲没来……”
……烂片？
许冥捕捉到关键词，又看了看周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她想起来这是哪段过去了——应当是在自己拿到第一个根不久之后。
当时已经是期末，自己便没再往怪谈跑，老老实实泡
图书馆复习。直到考完了最难的一科才稍稍放松，又正好邱雨菲抽奖抽到了几张电影券，分了自己两张，便说请兰铎来看场电影……
说是“请”，其实就是自己进去，兰铎隐身跟在旁边而已。
说来也功利。那个时候自己已经看过了阿姨的笔记本，知道规则书的初始根越多越好，所以尽管有了一个根，却没急着熔成规则书，而是先收在了身边。
长远来看，这判断其实没错。但这就导致现在的局面有些尴尬——自己的实力一时间无法提升，反而还多了个惹人觊觎的弱点。
再加上当时玩家群体已经隐隐浮现，阿姨的笔记本里也有相关警告，导致她对所谓的“官方”也很难信任，并不想打交道……
因此，此时的自己，是很想和兰铎保持良好关系的。
没有人可以合作、没有人可以依靠。这个除了想死之外没有任何欲求的家伙，或许是她在怪谈内唯一可以信赖又相处愉快的对象了。
又刚好不久前听兰铎说起，他作为人的体验都已被遗忘得差不多，便说可以带他重新体验一下——而选择的第一个体验，就是看电影。
不过兰铎体验下来什么感觉不知道，自己倒是气得不行。
许冥将身体又放低一些，彻底听清了另一个自己的碎碎念：
“啊，真的气死了。韩叙那么漂亮的人，怎么总是演这种烂片，她演技不差啊……
“剧本真的一点没逻辑，煽情就硬煽。明明可以周全的局，非要主角死一个……”
“编剧应该给主演和音乐跪下磕头！写得什么鬼……”
一边抱怨一边嗦奶茶，转眼杯子就瘪了下去。另一个自己似乎这才冷静了些，转头飞快地看了沉默的兰铎一眼，声音又低了下去：“抱歉啊，还说带你看电影。没想到坐了两个小时的牢……”
“……没有。”兰铎垂眼看着走在两人中间的金毛犬，直到这会儿才终于憋出第一句话，“挺好的。”
“？”另一个许冥有些迷茫地看他一眼，似乎没听清，“什么？”
“我说，挺好的。”兰铎抿了抿唇，似是在斟酌措辞，“你愿意带我来，很好。这部电影，也很好。”
“……”许冥看到另一个自己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仿佛在说，吃点儿好的。
兰铎瞧着却很笃定。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品味，他想了想，还特意补充了句：“狐妖换心给爱人那段，很感人。”
“……可她换完就死了啊。”许冥看上去更加迷茫，“死了以后男主还不记得她了。”
“我知道。”兰铎抬脚踢了下狗屁股，把它从许冥旁边踹远了一些，“但……我觉得，对于她来说，能让自己在意的人圆满，本身就是种圆满了。这种，嗯、无私，很……呃……”
他看上去像是有些词穷，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很令人向往。”
兰铎说着，伸手拉高了领子，面上莫名浮现出了几分别扭。可能是觉得这种话说出来有些羞耻，语
气却很肯定。
“……”旁边两个许冥听了()，却是齐齐陷入沉默。
就()_[(()，怎么说呢……这还真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想起之后兰铎的种种作为，浮在空中的许冥默不作声地抬手扶了扶额。相比起来，另一个自己的表达则要直白很多——
她直接抬手，在兰铎面前打了个响指。
兰铎：“……？”
“醒醒醒醒，恋爱脑退散——”另一个许冥带点夸张地拉长了音调，见兰铎愣住，又轻轻笑了起来。
“为爱付出当然很好啦，很值得敬佩。”许冥听见另一个自己煞有介事道，“但某些时候，不会觉得这种allin的处理方式太懒了一点吗？”
“……”
？？
兰铎看上去更茫然了。微微蹙眉，好一会儿才迟疑道：“哦……硬？”
“就是把全部都掏出……算啦。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
记忆中的许冥默了下，想想还是没再解释，眸光微动，很快便换了个话题：“话说原来你喜欢这种调调啊，正好我知道有另一部差不多的电影要上映了，下次再一起来看吧。”
“？？？”兰铎的脚步一顿，隐在衣领和兜帽下的脸庞微微抬起，语气亦有了更明显的起伏，“下次？”
“嗯。说了要带你再好好体验的。还是那句话，空白的东西，把它再填满就好。给你找点乐子，也省得总摆着一副厌世脸……”
许冥说到这儿，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是不是不喜欢电影院啊？”
不等兰铎反应过来，她又紧跟着道：“是不喜欢人多吗？那下次去私人影院？或者你想去别的地方？游乐园、逛街……我都可以。”
顿了下，又认真补充一句：“但贵的不行。我还在攒钱。”
“……”
兰铎一时却没说话。
他现在的装扮，瞧着其实很像许冥高中时见过的那些翘课浪子，刻意扯高的领子，甚至显得有些中二。
从漂浮许冥的角度，却能看见他映着灯光的侧脸，静静望着那个时空的自己，眼睛里像是也点了灯。
又过一会儿，方见他垂下眼帘。
“谢谢。”他轻声道，“我很期待。”
声音闷在领子的下面，像是被勺舀起的水，流动感没那么强，但依旧很好听。
老实说，现在的许冥挺怀念这把声音。现实的兰铎虽说已经融回了碎片，但声音一时半会儿似乎恢复不到原来的状态，更何况他融回碎片后，就一直自闭，连话都说得很少。
记忆中的许冥看着却十分淡定，显然对这种听觉享受已经习以为常浑不在意，闻言只习惯性地耸了耸肩。
“谢倒不用。下次进怪谈听话点就好了。”她无所谓地说着，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露天市集，话头又是一转。
“诶，要去那边看看吗？好像有卖铃铛的，之前就说要送你一个……”另一个许冥说着，人已经快步走了过去。
() 摇着尾巴的金毛犬快乐地紧随其后，兰铎略一迟疑，拉低帽子，也快步跟了过去。()
剩下正在围观的许冥，飘在原地，微微挑眉，远远看见另一个自己已经拿起了一个缀着铃铛的挂饰端详。心中一动，正要好奇跟上，四周场景却倏然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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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张开眼，正对上顾云舒冷静的面庞。
“醒了吗？”后者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从打开的复刻规则书上挪开，又指了指桌上不断震动的手机。
“抱歉打断了你的技能。我听见你的手机响，就上来看了看。感觉你还是及时回复一下比较好。”
“……没事。”
许冥揉了揉眉心，神智迅速清醒。顺手合上膝上摊开的规则书，伸手去拿手机。
记忆回溯，一般来说是很难从外部打断的，需要回溯者自己从记忆中挣脱。但顾云舒手中有另一本规则书，因此直接用她的书中断技能就行，倒是十分方便。
许冥默默想着，手指已经滑开了屏幕。只见上面连着跳出好几条来自安心园艺施绵的消息，还有一个未接来电。
“……”心头蓦地浮出些不妙的预感。许冥飞快地刷过几条信息，越翻神情越是微妙，直到最后，脸都快皱成了表情包，想想还是一个电话，反拨了回去。
顾云舒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旁边静静等着，听见许冥的只言片语不断飘来：
“喂？施绵老师？嗯，是我，我刚看到消息……”
“具体我不太清楚，但之前确实有听同事说在研究公司标志什么的，所以你们看到的应该只是个logo而已……”
“对对对，绝对没有别的意思的。我们单位很友善的……强拆？怎么可能，你开玩笑这不是……”
“欠条？什么欠条？哦哦哦我知道……没有吧，据我所知主任对此没什么意见的，所有的条款她都是看过的，也表示过理解……”
“嗯嗯好，就是这样……很抱歉造成误会……根拿到了是吗？好的我会沟通的……”
至此，通话结束。
许冥放下手机，重重吐出口气。
顾云舒帮她倒了杯水递过去，这才开口问道：“心园艺那边怎么了？”
“闹出了些乌龙。”许冥捧着水杯坐在椅上，再次疲惫叹气，“安心园艺那边想要一个新的根，我就让小小郭送去了。结果小小郭为了气势，在他们写字楼上打了个‘拆’字的投影……”
别说，气势是真到了。
至少从施绵那着急忙慌的样子来看，安心园艺应当是被吓得不轻。
更微妙的是，为了交换根，许冥让他们给拆迁办打了一张欠条。安心园艺出于谨慎，在欠条上加了不少限制；而听施绵的意思，他们明显是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了……
因为“自作主张违逆拆迁办的意思”，所以“拆迁办给了一个隐晦的威胁”，这因果，居然还连起来了。
当然许冥这边是尽力解释了。但她对接用的毕竟
() 是“顾铭()”的身份，能解释得多清楚，还真不好说。
起码从施绵挂断电话时的语气来看，许冥觉得，拆迁办行业霸凌这事，一时半会儿是洗不白了……
我倒觉得这是好事。()_[(()”顾云舒琢磨了一下，温声开口，“有威严，才更不容易被冒犯。”
“这也是。”许冥点了点头，将水杯搁在桌上，又听顾云舒道：“而且，三个月前明明已经捐赠过一个根了，才过了多久又想要。这本来就不明智。”
这话却是多少带了些情绪了——许冥闻言看她一眼，正见顾云舒微微垂下眼睛。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根曾经被人骗走过，顾云舒对待根的态度，远比其他人要谨慎。早在许冥向其他组织捐赠根时，她就不太赞同——倒不是说防备与小气，而是她比别人更坚信，根会让人偏离本心。
许冥对此很理解。有些事，哪怕过去了，也总会留下些痕迹的。
不过这回，她觉得得替安心园艺解释一下。
“这次是意外。”她对顾云舒道，“是方雪晴的体质出了些变化。他们为了进一步利用这种变化，才说再给她一个根，提高自保能力……”
其实说起来，安心园艺虽然不像拆迁办这样财大气粗，但自己也是有一点根的库存的。只是数量很少，论资排辈，也轮不到方雪晴。
方雪晴的能力的确得天独厚，但毕竟资历摆在那儿。事实上，施绵曾向许冥提过，安心园艺原本甚至有在考虑不让方雪晴继续进怪谈了——她是极少数可以强行制造出口的人类，是安心园艺保护的重点。而且她的能力已经升级到了哪怕自己不进入怪谈，也能提前给予钥匙让别人逃命的程度，可以说她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金手指。
在人手充足的情况下，这种能力，明显更适合坐镇后方。
当然，并不是说安心园艺现在就人手充足……只能说，拆迁办对于怪谈事务的插手，确实缓解了他们不小的压力。
像上次捐赠的根，据说也是给了另一个有疗愈能力、且资历更深的妹子。方便方雪晴在付出代价后能及时得到治疗。
但就在前两周，方雪晴身上忽然起了变化。具体许冥不清楚，听说是畸变特性变得不太一样——方雪晴的特性是“扒手”，可以在怪谈中凭空获得线索。而现在，她读取的内容数和准确度，似乎都比别的“扒手”要高了不少。
这无疑是个新的优势，安心园艺也想进一步实验和发挥。只是这样一来，方雪晴的定位就得改变，怪谈是必须得进了。既然要进，那总得设法提高自保能力……
所以他们才会硬着头皮，又来向拆迁办讨了次根。
“特性变化……”
顾云舒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眼中浮出几分思索：“听着像是强化了。可畸变特性，也能升级的吗？”
“这我不清楚。问过快乐和镜老师，她们也说不清。”许冥坦然，“而且目前只有方雪晴一个案例，具体是不是特性变化，这个还不好说呢。”
顾云舒
() 微微颔首，若有所思。许冥顿了下，忽似想到什么，又抬起头来：
“对了，还没问你呢。找我有什么事？”
顾云舒不是喜欢闲聊的性子，如果没有事，她早在自己打电话的时候就忙自己的事去了，不会等到现在。
果然，顾云舒思索的表情一顿，随即正色看了过来。
“镜老师来消息了。”她摊开自己的复刻书给许冥看，只见借给镜老师的那张工牌上，犹留着一行清晰字迹，“她说又窥见了一扇门的所在。所以我想来问问你打算怎么安排。”
“是吗？有没有写是哪个怪谈？”许冥忙打开自己的规则书确认，沉吟片刻，又皱起了眉，“盼盼前两天才回来，还需要休息。鲸脂人不敢去有门的怪谈。目前可动用的就是你、小六、小小郭……”
有门的怪谈，必须得派一个持有规则书复刻本的。也就是小小郭和顾云舒得派出一个，另一人留守接应。问题就在于第二个人选……
“这两天之前标记的怪谈也需要安排巡查。已经和小六说过了。”许冥眉头微蹙，“那能打架的就不够了……”
以前陆月灵和兰铎可以打轮换，但还是那个问题——现在兰铎在自闭。
“或者，我带小山去吧。”看出许冥的纠结，顾云舒主动道，“它的战斗力也不弱的。而且很听话。”
小山……脑海中不期然地掠过某个高大且充满窟窿的身影，许冥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一下。
虽说这个名字是她起的，但不得不说，不论是这个名字还是顶着这个名字的人，她现在都还不太适应。
不过这也确实是个办法。许冥想了想，还是点头同意。于是顾云舒很快便带着复刻本走了，临走前还煞有介事地让许冥开了张出差证明。
余下许冥一人，静静窝在沙发椅里，望着自己合起的规则书，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片刻，她似是打定主意，趿拉着拖鞋下了楼。下了楼，看见楼梯下面紧闭的隔间门，盯着看了片刻，抿了抿唇，又转身走开了。
“想吃咕咾肉了……”她边走边咕哝，也不知说给谁听。身影很快又消失在了客厅里。
似乎是去了玻璃房。遥遥的，外面传来许冥和牛不耕确认怪谈情况的声音。
客厅内一时陷入安静。静到门把转动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隔间下的门悄悄打开些许，露出一只有些暗淡的眼。目光在房间内转了一会儿，最终定格在不远处的厨房门上。
咕咾肉……他记得昨晚盼盼妈妈有提前解冻一些肉准备今天用，如果肉质合适的话，处理起来应该很快……
门里的人默默想着，试探着往外走去。然而才刚出门，便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他慌忙捂住嘴，有些紧张地看了看门外，略一迟疑，还是掩着嘴，悄悄退回了门后的黑暗里。
连带着旁边正把嘴挤到门边呼哧呼哧吸气的狗，都一并被用力拽了回去。
没多久，门又轻轻关上。仿佛从来不曾打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