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小山同志,是在三个月前加入拆迁办的，差不多就是许冥正式开始针对性打门的时候。
顾云舒曾说自己在鬼楼里遇到一个失忆的异化根，后面出差时还特意绕路去接,指的就它。
那个时候它还不叫小山。因为失忆,它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名字，只胸前挂着一块拆迁办的工牌，上面写着“美丽”。
两人正式见面时，许冥望着这名字,沉默了很久。
当然不是说别人长得不好看就不能叫美丽，只是叫起来总感觉有些怪……而且看对方对这名字，也没多熟悉的样子。
那工牌上的字迹还很秀气，显然不是它自己写的。许冥有理由怀疑,工牌本就不是它的，它应该只是通过某种途径捡到戴上,又因为失忆,自己搞错了。
但人来了总不能往外赶,况且对方现在都没地方去。于是和“美丽”商量了下，把自己的推测认真和它说了，达成共识后,给它另外发了张工牌,按照它的意愿,改叫了小山。
当然，这个时候的许冥并不知道，对方身上的问题，远不止名字而已。
——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是因为猫的出现。
因为眼科医院内堆积了不少事儿，作为域主的它被迫在自己的怪谈里留了段时间。事情一忙完,就迫不及待往许冥这边跑，来的时候刚巧兰铎不在，竖着尾巴就要凑上来撒娇——没想前脚刚贴上许冥小腿，后脚就见小山充满朝气地从外面走进来。
……于是猫当场就炸毛了。
边炸毛还边往许冥身上窜，差点把衣服都抓起球。被许冥一头雾水地抱了半天，总算稍稍冷静下来，开始扒拉许冥的手。
“刚才那个，你现在在养？”它一张三花脸看过来，表情愕然又严肃。
许冥莫名其妙，点了点头。跟着便见猫毫不掩饰地倒吸口气。
“原来如此，我懂了。”它带着深深的感慨道，语气充满钦佩，“你好勇哦。”
许冥：“……”哈？
隐隐觉得不对，可惜却没找到细问的机会——猫说完这话就翘着尾巴直接跑回自己怪谈了，她后面事情又一堆，完全顾不上去问。
第二次意识到这点，则是没过两天，镜老师过来拜访的时候：
和之前一样，两人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郭舒艺的怪谈里。两人正坐在咖啡厅里聊得好好的，忽然瞥见外面一道巨大的身影飞快地掠过去。
许冥转头，正好看见小山跑远的身影。估计是正和小小郭她们在玩，臃肿的身躯随着跑跳一颤一颤的，像是团快乐的果冻。
许冥有些好笑地收回目光，这才注意到镜老师也正往外面看，表情带着明显的错愕。不解问了一句，对方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
“它现在是你的员工？”镜老师以确认般的口吻问道。
许冥当即点头，疑心对方是被小山的外表吓到，又主动补充：
“它只是看着可怕，其实性格很好，也很听话。”
“是吗……”镜老师微微蹙眉，片刻后，又似想通了什么，眉眼瞬间舒展。
“原来如此，我懂了。”许冥听到对方道，语气充满钦佩，“不愧是你，很勇啊。”
许冥：“……”啊？
所以你们到底是懂什么了？
许冥不知道。许冥很迷茫。
偏偏那天安心园艺有急事找，镜老师没坐多久便离开了。许冥一头雾水，只好回去问了下兰铎。然而兰铎和她一样茫然。
他也不知道另外两人是什么意思，而且看上去，他对小山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许冥无奈，只能先去处理其他的事。打算空了再好好问问，出于谨慎，还是让顾云舒先好好看住了小山。
——直到某天晚上，她睡前用脑菇做记忆复健，随着过去的场景展现，久违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
下一秒，便见许冥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片刻后，猛地锤了下床板。
“原来如此，我懂了。”她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短暂的停顿后，语气又变得充满钦佩。
“我好勇啊。”
——钥匙。
说来匪夷所思，但许冥确实是直到那会儿才想起这事。
小山就是钥匙。天宇眼科医院那扇门的钥匙。
只是它和同为钥匙的许冥和许玲都不一样。许玲有自己的意志，比起她个人的追求，“开门”只是顺带的事情，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也并不在意。
许冥是因为满足条件而碰巧成为钥匙，如果换作其他的备选，“开门”这个行为本身将成为一场利益互换。为了拥有根，被选定的钥匙会去开门，为了保住根，被选定的钥匙会继续维护门，这是灯塔拟好的剧本。
而小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像是一把定制的钥匙。
它是寄生在医院原域主身上的根，凭借着对方的养分，逐渐成长，逐渐拥有意识，而或许是因为灯塔的呼唤，它在拥有意识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门。
除此之外，没有自我、没有思考，宛如野兽。仿佛它的存在就只为了两件事，一个是进食，一个是开门。而在开门之后，就只剩下进食了。
这也是为何许冥他们没费什么劲就把它弄出了怪谈——许冥当时并不知道能用钥匙关门这回事，只知道这家伙很难对付。怕它继续搞事，索性就和猫商量，让猫作为诱饵，直接把它引出了怪谈，丢得远远的。自己则留在医院内，想方设法合上了那扇开启的门……
再之后的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只是这样一来又留下了两个问题。一是眼科医院本身就失去了能支撑怪谈的根，而许冥不确定怪谈消失的话，那扇门又会怎样。二来，许冥又很担心那家伙再摸回来重新开门……
于是便说服了猫，让它留在怪谈里，继任了域主，同时以异化根的身份继续支持怪谈运转——转得怎样无所谓，反正别让那家伙再进来就行。
又因为兰铎当时正忙着别的事，并不在现场，所以他根本就没见过这把钥匙，以至于见到小山也没半点反应——倒是亲眼打过照面的猫，和曾经“窥探”过这部分历史的镜老师，被吓得不轻。
当然，现在还加上了一个后知后觉的许冥。
许冥也终于明白了他们当时为啥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俩估计谁都没想到许冥压根儿没想起来这事，都以为她是为了控制眼科医院的那扇门，故意把人找回来看着的。
……不得不说，听着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
无论如何，还是那句话。人家来都来了，现在还没地儿去，总不能再给它丢出去——于是许冥坐在床上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姑且随缘，先将这家伙留下了。
出于后怕，许冥之后对它还是盯得更严了些。所幸那家伙瞧着还挺让人放心，就像她之前说的，性格好又听话，平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待在郭舒艺的怪谈里找东西吃，顿顿光盘、从不挑食，也不知道是在外流浪时经历了些什么。
放心之余，更不得不承认，这崽儿的能力真的很不错——
在鬼楼里，它身上几乎所有的外来根都被剥除，只留下了属于本体的那个。而恰恰是这个根，有着极为出色的两项能力。
一是可以看到其他人身上的“关键词”。有时是特征，有时是属性，有时走大运了，甚至能直接报出弱点。
第二就是可以强行剥夺其他存在看到某物的能力，甚至是视力。
这点结合许冥他们目前的长期目标来说，尤其实用——
换言之，很适合用来“关门”。
关门。
这俩字早已作为最重要的行动方针，牢牢印在了每个拆迁办成员的脑海里。
为了尽可能削弱灯塔，这三个多月来，拆迁办的重点除了从门后偷人，就是想办法关门，简称，扫谈打门。
又恰好这段时间来，怪谈的出现频率进入了一种较为平稳的态势。再加上另外两个人类组织毫不吝啬的人力投入，许冥这边的救援压力一下减轻许多，重心便完全转移到了“打门”这事上。
借助镜老师的窥探，他们目前已经找到了六个有门的怪谈，顺利关闭三个，顺带把怪谈本身也整顿了一下；另外三个，因为暂时无法锁定对应钥匙而无法关闭的，则都做了标记，定期派人巡查，寻找下手的机会。
三次关门，遵循的是同一套思路，用的却是不同的方式。
思路，沿用都是当年单元楼杨楼长的那套，即找出钥匙、抢到钥匙，并以钥匙持有人的身份关门，最后设法控制住钥匙，避免对方再次开门。
只是杨楼长的方法属于玉石俱焚，而许冥这边需要尽可能保全同伴，再加上有规则书优势，所以三次关门，用的都是比较讨巧的打法——
第一次，是许冥亲自去的。和兰铎两人配合，将工牌强行固定在了身为钥匙的域主身上，然后直接锁进了规则书里。再由许冥作为持有者关门。
方法没什么问题，就是戴工牌这一环节难度太高。兰铎差点断了一只手。至于那域主，现在还关在规则书里，没有被放出来。许冥有时不小心连接上它的意识，还能听到它在骂骂咧咧。
第二次，是郭舒艺和陆月灵去的。这回的钥匙是一个藏在怪谈里的菟丝子，陆月灵找到人后，偷摸着在对方身上栓了自己的头发，从而获得了“钥匙持有者”的身份。顺利关门后，再由郭舒艺出马，悄悄展开自己怪谈的入口，将对方骗进去后，直接套麻袋群殴乱揍，揍得差不多了就拖到禁闭室里关起来，同样一直关到现在。
第三次，派出的则是顾云舒和小山。出于谨慎，那次兰铎也跟着一起去了，解决的过程也算有惊无险——顾云舒本想效仿许冥，直接用规则书控制住对方。没想到复刻本锁不住人，又叫对方强行逃了出来……
还好当时门已经关上。兰铎一不做二不休，便想直接将人弄死拉倒，没想对方命太硬，愣是苟着一口气，最后还是小山悄没声地出手，趁着兰铎拉仇恨，上去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因为对方的实力太强，它没能直接拿走对方全部的视力。
但它剥夺了对方看到“门”的能力。
看不到，自然就没法再打开了。
从结果来看，三个方式都挺有用，长期来看，具体利弊仍需观察。到底哪种才是最优解也还需实践，这也是许冥这次同意再让小山和顾云舒去调查的原因——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人小山，根本就没派上用场。
因为人域主一见到他们，直接要了工牌去看。据说看完就问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大老远来一趟麻烦了，二位要不要先坐下喝点水。
第二句话是，不好意思，我是半路出家的，不太懂道上的规矩。那请问我们这个怪谈是合规的吗？不合的话，要补哪些手续？
“……”
小院内，望着出门不到两个小时就回转的两人，许冥默了片刻，缓缓放下手里的规则书。
“不是，你等等。”她看向正在复述状况的顾云舒，努力捋着方才听到的内容，“你的意思是，那个域主，请你们喝水，还和你们打商量？”
“嗯。”顾云舒缓缓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那域主的外表，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女性，打扮得很干净。双眼是兽瞳，头发是蛇发，除此之外，并无太多异化。”
许冥眸光微转，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她不是原本的域主？”
“应当是胡杨。设法干掉域主上位了。”顾云舒道，“我要求她关闭打开的门，她直接就关上了。可见原域主的根，应该是在她手上。”
认定对方是胡杨的原因也很简单——这是极少数他们见过的，直接把离开方式大喇喇写在告示牌上的怪谈。而且怪谈内，只有死人，没有恶意。
“那这位域主挺厉害的啊。”许冥啧啧称奇，随即面露沉吟，“她对拆迁办的存在，就没提出质疑？”
“
我有暗中利用规则书的能力提高可信度。”顾云舒道()，而且……
许冥：？
她之前似乎就听过拆迁办。顾云舒如实道()_[(()，“好像是我们之前打……整顿的怪谈里，有死人逃了出来，正好迁入了这个怪谈……”
嗯？许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确实。他们之前扫谈打门的时候，确实有放生死人来着。
怪谈内的死人，说白了无非两种，伥鬼，或是食物预备役。前者大多已经认知扭曲，很难扳回，后者则是属于想逃但逃不掉，只能被困在怪谈里，慢慢消磨，最终要么被吃掉，要么还是成了域主的工具。
所以许冥他们先前进入怪谈时，总会想想办法，将被困在其中的死人一并带出去。
带出之后的处理办法，则与从门后偷渡出来的一视同仁：
意识不清又无处可去的，就发一张工牌，安置在自己这边的怪谈里，直到对方有能力独立为止；保留着神智的，则看个人意愿，愿意留下的就收容，不愿意留下的，也不强求。
现在看来，应当就是他们当时放生的某个灵体，流浪到了现在的怪谈落脚，顺便传播了下拆迁办的事迹……
这是什么怪谈版本的游吟诗人？
许冥心里感慨一句，同时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进一步培养怪谈水军的可行性，琢磨完了，又向顾云舒确认：“所以，她答应关门，并且再不开门了吧？”
“嗯，我看着她关上的。”顾云舒点头，“但后续的事，可能还是需要你出面。”
许冥：“嗯？”
“那位域主……很尊重拆迁办的存在。”顾云舒语气带上了几分犹疑，“似乎也很重视流程之类的东西。”
许冥：“……所以？”
“她希望能和拆迁办好好谈谈，拟一份正式且详细的合同。”顾云舒叹气，“她说拆迁办有什么要求，可以在合同里提。如果合理，她会答应。”
“哦。”许冥微微点头。
懂了，不好糊弄。
“我说后续会再通知她，就先回来了。”顾云舒紧跟着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那就谈呗。”许冥倒是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你等等叫上小小郭，一起再去一趟，把人接到小郭怪谈里吧。如果对方不愿意，我去一趟她那边也成。”
说完，起身就准备回楼上切号。
开玩笑，别人都这么给面子了，怎么可能说不行。
只是这么正式的场合，用顾铭的身份总归不太合适。至少也得袭明起步才像话。
许冥默默想着，又不由思考起了以后培养怪谈水军的事，脚步都轻快了一些。没走多远，却又被顾云舒叫住。
“等等，主任。还有一件事。”顾云舒起身，往许冥的方向赶了两步，“她还说，如果面谈的话，另有两个要求，希望我们这边能考虑下。”
“？”许冥停步，从楼梯上回头，“怎么说？”
“第一，她说她有一个梦想。”顾云舒认真复述，“她希望能将自己的怪谈改造成流浪动物之家。除了死人之外，也能收容流浪动物，想问问官方在这方面有什么限制，还有就是……”
许冥：“嗯嗯？”
“她听说我们这儿有一种特别拉风的狗。”顾云舒道，“她很好奇，想亲眼见见。”
“……”
许冥微微挑眉，思索片刻，神情渐渐微妙起来。
视线随即不自觉地往下飘去。
而就像是呼应着她的想法一般，楼梯的下面，旋即响起了影犬焦躁又急切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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