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入阵
洛河畔的坚冰沉下河底,灵渠中滚滚江水奔流不息,在城外发出的响声连绵不绝,覆盖过了难民们凄烈的哀嚎。
然而此时的洛阳城中也有哭泣声向着天际喷发,汉宫中浑浑噩噩的抽泣与百姓迸发的叫喊声混合在一起像是一场悲剧的开头,大乱过后突如其来的后果,让人不知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更加惨烈的场景。
原本零碎的天下在经历黄巾之乱后又迎来了一场酷冬,中平年间的灾祸不止是大族在城里知道的雌鸡化雄,黑气延绵十几丈这么简单,东都人都知晓在大汉朝西北面的凉州幽州死了无数人,张举这个草头天子的叛乱并没有想朝廷当初想的那样容易平息,再度勾结匈奴卷土重来,伴随着韩遂马腾的起事,老将张温皇甫嵩在边境举步艰难,苦苦支撑,已经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在这之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经历了大旱,地震,洪水,兵祸,蝗灾,种种乱象一齐压到他们头上来,在心里自然也就失去了落叶归根的乡情,人的本能是求活,他们违背朝廷律令背井离乡,来到司隶,来到洛阳,乞求着这个古老的王朝给予一丝活下去的机会。
放眼望去,东阳门,西明门,甚至背靠邙山的广莫门都挤满了人,人群拢在一起,纷乱嘈杂,污物遍地,偶尔有碰撞怒吼声传来,有时也是妇女们的啼哭声,意味着一个又一个家庭的崩塌。好像有了感应一般,一位弱冠寒门抬起头,看见了城门上悬挂的白素,大声高呼:“昏君死了!昏君死了!”
可人们并没有理会他,又或者说这一消息根本不重要,因为死的并不只是宣室殿内高坐龙椅的天子,还有他们的亲人,妻子,孩子,这些跟哪位远在高台上掌握九州命脉的人来说仿佛更要重于泰山。
刘家的皇帝还会有下一个,但他们的失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是中平六年的春日,寒冬停歇,可在许多人心里,一切才刚刚开始。
尚方院里,冰雪初停,婉转回暖。
袁三公子翘起腿蹬在桌案上,小婢女在后素手揉肩,随手抄起桌上老爹为他背疮初愈准备的《汤液经法》懒散的看着。
门前传来动响,一人摸爬滚打的溜进来跪下,不等他开口,袁尚头也不抬的问道:“东西买完了”
“回公子,万事俱备就只缺蔡大家了!老奴终于能看到公子成家了哩!”原名邹俚的大管家露出一脸献媚猥琐的笑容道。
“怎么搞得跟你儿子结亲一样”袁尚将寸金难买的锦帛扑在脸上,只听那尖声尖气的声音笑道。
“老奴合卺礼的葫芦都做好了,公子交代的事,自然是要放在……”
抬起头来一脸笑意的邹大管家话音一顿,看到了站在袁尚身后的那个老人。
袁尚放下书,瞅了瞅他,“放在哪”
不想竟看到一向在府中或者说在袁尚一家人眼中不要脸皮,说要食粪都要笑着吃二两的“邹夫子”缩了缩头,一脸茫然无措。
“小主问你放在哪”许久后还不见其接话,老人向前一步问道。
邹管家又缩了缩头,扭捏道:“心里……”
袁尚一把站起身,好奇的看了看老头,“认识”
“算是老朽的半个徒儿。”
“呜…”
“老邹你哭什么”
“老奴一时……”
“那你别抱着我啊,这衣服很贵的。”
“师父……”
“老朽的衣物也不多了。”
邹管家愣在原地,吸溜一口鼻涕,深吸了一口气……
袁尚见他要放大招了连忙摆手义正言辞道:“本公子如今还有一事要邹夫子去办。”
“赴汤蹈火啊,公子!”
“老爹上回请何颙仆了一卦,说是蔡岳的日子算的不合适,本公子知道老爹想让我早婚,如今陛下晏驾,日子又得重新找了,何颙在太学任博士,你去找他再算算日子,顺便把小婵儿的期日也算了,那帮吃饱了的太学生有敢拦着你的,就直接报我二哥的名号,此事很重要,速去!”
“诺。”
待邹管家走远,袁尚才搓搓手走到老头面前,“好了,现在是我们的二人时光。”
“公子公子,还有我呢……”小卿探头道。
“去找你高叔叔耍去。”
“呜…”
袁尚悄悄摸过去附耳道:“本公子最近看到高奂在西苑寻亲事呢,还就是你一直仰慕的那位朱姐姐,俗话说男女隔成山,女女薄如丝,小卿你去说些好话给参谋参谋,等到你高叔叔得手了,那朱姐姐的纺织技术还不是手到擒来”
婢女小鸡逐米般的点头,“那小卿走了噢,家主说公子最近都不能有大动作,公子要小心。”
“去吧,小丫头!”
王越望着这小姑娘一蹦一跳跑远的身影微微颔首,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呢喃道:“大漠蒹葭,月寒山色。”
“好诗啊!”
“前辈,想不到你也是性情中人,在下在东都略有些微名,可以过过手啊。”
“小主不必如此客气,在下就是个武夫上不得台面,要老朽做甚,吩咐就是。”
“上回从董氏那听到过带刀侍卫的招数出自您手, 那您就是高奂的师父了”
王越摇摇头,“他是李进的弟子,老朽早年跟李进有些情谊,他外出游历,就替他教了半年徒弟。”
“早闻昔年虎贲将军,如今执金吾王越王归上以剑术称于京师,闻名于河北,高奂这厮只被你教了半年就能败大档头一类的人物,那您岂不就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了”
王越无奈道:“略有微名,不足挂齿。”
袁尚看着他突然幽幽道:“你还有一身软功,能空手入白刃。”
“小主若想习武,老朽可尽数授予。”
“不,我不想学。”
“袁家历代三公皆是文职大臣,我为何要走武夫这条道 习个六艺已经把本公子累的够呛了,以后躺在老爹的功劳谱上吸血就成了。”
“小主…好打算……”
袁尚回到玉案前再度躺下道:“不过现在有人不想让我继续躺着。”
“前辈的武功这么高,又吃了袁氏十几载红利,替晚辈杀个人不算过分吧”
“小主要杀谁,老朽两年内会提回他的头颅。”
“太久了。”
“我知道前辈从西苑来,说是给我做护卫,但其实不止如此,我只是老爹用来掩盖执金吾出宫的幌子,前辈你还是得听我老爹的话然后顺便用来管着我…如今陛下晏驾,老爹不可能放着你这大高手不用,必定是还会回宫里去的,因为此时宫中的事才是事关整个袁家的事。”
王越微微一笑,“外界传言三公子是金玉其外的草包实属流言。”
袁尚摇了摇头,“真正要命的还在后面。”
“你几时去 ”
王越抬头望了望天色,“差不多了。”
“就这身 不准备准备”
“一把剑足以。”
“等你回来喝本公子的喜酒。”
“吃完酒,才好杀人。”
王越背身转过去看向院里早已褪去白装的花草并不作声。
而袁尚也望向了他早已看腻了的却可堪称洛阳第一景色的尚方美景,思绪渐远,眼神也迷离了起来。
眼前的是公元189年的初春,四季更替往复比后世来的规律,到了一月中旬洛阳城间就有了几缕阳光照射,让城中酷爱冬雪赏景的士族们有些遗憾不能再显摆家中的地龙和大袄,袁府中节俭的袁家主也撤去了奢靡华贵的地龙装饰和一应取暖摆设,纵观天下九州也有了回暖的征兆。在袁尚的印象中,这年冬季使得大汉国遭逢着年年大旱的同时有了喘息之机。
但情况也不并像他想的那么好,那个请自己喝酒看美女的汉灵帝终没有熬过这段时间,在嘉德殿的一片悲呼声中去见了他的阿父。
如今的轨迹已经偏离了正史,灵帝没有按照阎王爷给他的规定,早死了三个月,然而此时的刘备还在平原当县令,曹操还在西园军做一个小小的校尉,孙策在江东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娃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会走向何处,他已经不知道了。
他现在想做的,就只是能体面的走出洛阳城,远离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带着几个兄弟,侍卫婢女,老爹老娘,按照历史轨迹安安全全的到达冀州。
不会再有袁本初被逼孤骑入渤海了。
挡在这条路上的人,能威胁到他身边人的人,他都会一一拔除。
思绪被打断,面前背对着他的天下第一剑客无奈一笑,“老朽定会在小主婚宴时赶来。”
随即飞身而去。
袁尚一屁股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府前飞檐走壁不走正道的大高手,感叹道:“董叔父,没有吕布,你拿什么跟我玩”
不等他起身,尚方院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清脆伶俐的喊声:“袁纨绔!本小姐又来了!”
袁尚骂骂咧咧的抄起“嗜血夺命棍”走出厢房,望着将暗的天色缓缓朝那个董家大小姐走去。
在洛阳纨绔界早已出名,并被各个世家大族戏称为袁仨儿的纨绔一路走走停停,途中望向院里的树木丛生,在门外春风乍起,好似将貂蝉移到尚方院中的花草吹绿了一般。
……
何进缓缓下马,望向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
他记得上一次入宫时还是张灯结彩喜庆一片的。
这妹夫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跟他玩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把戏,先是备白素,议丧事,而后连续给自己发了三道“遗旨”,有贬出京城当刺史的,有命自己抚立陈留王继位的,有形同摄政王的录尚书事升迁的,一遍又一遍不耐烦的试探自己的态度。
如今又差人来说疾病未愈恐难以治天下,召他进宫议政,种种举动就像看腻了的摊戏一样无趣。
来时主薄陈琳曾以“君子不立危墙”大将军可立行诛宦一事,他也有些迟疑,毕竟这些个阉人跟他作对了这么久,是该要好好整治的,但还是想着要顾及到哪位妹夫的颜面,如今人家尚在病中,怎么好把服侍他的人都杀了。
怎么也得等那天妹夫熬不过了再说。
遥望眼前,昏暗的天色配上朱红的宫墙,寂寥的人影混着广阔的龙门,与他多次出入宫廷不同的是此时门前挂起的白帆。
看着这一幕他不禁有丝笑意,就像那个袁三儿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人生只若如初见。
脱下羽帽,整理了一番身上象征武夫最高地位的袍服,又脱下鞋子穿着白袜走在宫道上,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谦卑,无论是在任一抓一大把的中郎将时还是最高荣誉的大将军时都是这般,他知道很多人鄙夷的他的出身,为官二十年依然有很多大臣私下里骂他是个宰羊售肉的屠夫,可这些依然不能阻止他升迁的速度,走到这一步早就不怕别人当他是什么屠夫小吏了,在多的流言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因为那个高坐龙椅的天子才是在明面上天下的罪人,而他虽有小节,但那些人还是要对着他拱手行礼,齐呼大将军不是么
这就够了,他就是要以权势来碾压那些趾高气昂的公卿大臣,让他都对自己弯下腰板,低下那颗骄傲的头颅。
一路穿过苍龙门,来到复道口,张让与西园军的军司马潘隐侍立在一旁。
“大将军”张让行礼道。
“嗯。”
何进应声,自顾向前走去。
“遂高。”
再一次回过头,张让还是低头躬身在那。
只有潘隐起身,以眼神应他。
何进走回去,并未理会神情焦急的潘隐,而是将目光放在躬身的张让身上,缓缓问道:“遂高”
“记得你和赵忠十年前是这么叫的,那时我是还是中郎将。”
张让摇摇头,“十年前奴婢还是五旬出头,如今已然老了。”
“是吗恩济殿恐怕住不下你这般大人物啊。陛下可曾知晓了 怪不得这么急着给汝等腾地方呢。”
“袁赦乃蹇丰所杀,大将军不可混为一谈。”
何进勾起嘴唇眼神微动,“张常侍误会了,狗咬狗,谁不爱看。”
“大将军所言甚是,这些年宫里不就是在狗咬狗吗 可到了最后还剩下几个 如今狗的主人死了,有十条老狗还不想死。”
何进居高临下笑道:“没用的东西,不死做甚”
张让忽然抬起头,“我们会变的有用的,到时还请遂高网开一面,就像那时陛下对皇后娘娘一般。”
“好,我拭目以待。”
何进嗤笑一声向北宫温明殿走去。
旁边听着这一幕的潘隐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突然转头面向他的张让,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陛下已晏驾……”
“他不会信的。”张让轻声道。
随即又舔了舔嘴唇,看着何进龙行虎步的样子无声大笑,似乎刚刚卑微的神色从未在他身上发生,“陛下对所有人都留了一手,先前的三次遗诏已经让他相信这次也是在耍他……”
“呵呵呵,我倒是想看看等到他进殿时,瞧见陛下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你说是么 潘大人。”
“下官……”
咚!
话音刚落的同时,他的胸前忽然被张让锤了一下,不等他出声,那处却传来了巨痛,复道口上有春风吹过,而他的的皮肤却感受不到任何的触觉,大脑完全被疼痛占据,声音也开始不由自主的从喉咙间蹦出。
“哈…啊…哈……”
他抬起手死死握住身旁人“锤在”胸前的那一拳,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他。
而张让也并未松开那柄让其随时毙命的手,饶有兴致的低声叫他握紧了。
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潘隐身上西园军司马,位比九卿的列候华服。
“哈…啊…张常侍…吾……”
“别说话。”
“让我再猜猜,你又是谁家的老狗。”
……
温明殿中。
何进等来的不是醉醺醺的天子,而是十五年未持刀的西园军统帅蹇硕。
他只看了何进一眼,似乎连该有都犹豫都没有,左手推刀出鞘,在高台上拔地而起如同渔夫抛竿般,挥下了第一刀。
门外夕阳渐渐落下北邙山,冷冽的刀芒在大汉朝三军之首的大将军头上重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