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落幕无悔(下)
袁绍将头低的更低,仿佛要将整个身体融入嘉德殿的阴影中。
一阵过后,他抬起头:“袁家不会反。”
天子居高临下幽笑道:“朕问的是你袁绍。”
“袁安五世之泽让袁氏延续至今,势力庞大到足以比肩皇族,袁次阳当上了司徒,袁周阳做了司空,一门两三公啊,你们熬过了梁冀,窦武走到了台前,当然,很快也要把朕熬过了。”
刘宏神色有些萎靡,像快要睡着一般,恍惚着眯起眼:“你以为朕真不知道这些年的事 ”
他左右看了看侍立一旁都舞姬歌女,端起桌前的黄梁酒:“你们走的每一步都无比谨慎,就像美人们在朕面前永远都是最美的一面, 可是你们忘了人始终是人,太过完美反而会显的更加虚伪。”
“百年大族,袁次阳之后就到你袁本初登台唱戏了。”
“真是代代相传,铁打的世家……”
中平皇帝说着,突然奋起走下龙椅,眼神直盯着袁绍:“你信不信朕可以将袁氏满门逐出洛阳,让尔等异心之人永无翻身之地!”
嘉德殿中,袁绍沉默了一阵,知道这是要撕破脸皮一定要问出个好歹来了。如果再推辞马虎下去只会是皇帝永无休止的喝问和威胁。
随即他抬起头看着皇帝道:“那陛下何不将袁氏连根拔起”
刘宏怒容狰狞,“你真以为朕不敢!”
“朕还要诛了袁氏满门!”
袁绍长呼出一口气,知道不会再有威胁了,再次俯首道:“臣躬渎圣听,死罪。”
刘宏一下愣住了。
自光武以来,天子都是与士族共治天下,要想社稷稳定两者必定是密不可分的关系。袁绍知道,皇帝刚刚说的将天下第一士族逐出京城已是最严重的处理方式,不可能再杀了袁氏全族。
不是因为他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他没有像高祖皇帝,光武皇帝那样拥有巨大的威望来震慑天下,黄巾叛乱就是他失德于民而起的。九州被他搞的动荡不安,已然有军阀割据的趋势,大汉渐失其鹿,而他选择宠信宦官的那时候起,他的臣子们就已离他渐行渐远了。
朝臣的领头人是汝南袁氏,如果皇帝此刻真的还想挽回一些局面,不仅不能诛袁氏,也不能说要将其逐出洛阳,天下官吏大多都是袁氏门生,如果袁氏跳撂子走人了,那么到时朝廷十室九空,就真正离崩溃不远了。
“…臣代袁氏领旨赴死。”
“还望陛下早日拨乱反正,令天下大治,四海升平。”
说着袁绍大声喝出金吾,令其缚身奔去殿外受刑。
在后的刘宏摆手挥退甲士,苦涩的笑出声。
“朕这一生,何其可幸能遇到如此局面…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到了朕这,怎么就只剩满地枯叶了……”
“说吧,你要什么。”
“臣只想为天下计,万望陛下诛杀十常侍。”
“爱卿啊,朕让你提条件,你却让朕自废羽翼”
“罢了,还是朕来说吧,不可能会让你袁氏一家独大的,朕会留给你们机会,让你们自己去争,但前提是……”
他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指着高台上的椅子道:“刘氏永远会坐在那个位子上。”
“不要以为朕在说笑,爱卿的耳目应该从宫里打探到了消息,也应该知道一个将死之人能做出什么”
袁绍叹了口气道:“臣明白。”
刘宏轻笑道:“好臣子。”
随即探头看了看他身后趴在地下的袁尚,“你且去吧,袁三留下来。”
袁尚惊讶的抬起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老爹:“我”
……
袁绍一路走过复道,计较着刚才的得失,心里清楚最为危险的第一步已经走完了。
在外流言四起说他要谋反时,豁出去用袁氏的家底逼迫天子妥协,没有比这更弄险的事。
好在这位中平皇帝登基二十年宠信宦官没有在士族中获得支持,不然一旦这次博弈失败袁氏离朝后,朝堂虽有较大的动荡,但很快就会有新的大族来代替袁家的位置。
随即又叹道这解渎亭候果然不是做天子的材料,做了二十几年皇帝却连这点帝王心术都耍不明白。
要是自己,必定会将所有威胁连根拔起,不管它的根基有多深多厚都要通通铲除!
袁氏虽然庞大无比,但不代表它能无敌于天下。
世上忠孝之人虽多,但更多是贪婪之人。
就算拔不起这颗大树,也要斩断一些细小的根须逐步蚕食它,而空下来的这些位置有的是人来接替。
到那时他袁家什么也得不到。
同时袁绍心中却也还保留一丝疑惑,因为太轻易就过关了,而他的对面是主宰了天下二十年的人……
在宫宇行走间,忽然发现前方有人靠在苍龙门前那座巨大的青龙铜塑上,悠悠的笑看他走来,像是特意在前等着他一般。
十常侍之首,张让。
袁绍视而不见,从他身边缓缓走过。
“袁校尉可让我好等啊。”
袁绍并未转头,反而是冷笑道:“吾与尔等阉人无甚可说。”
“在下知晓,袁大人一直不屑与宦官为伍。”
“在下也不过是领了差事才敢前来袁大人面前碍眼了。”
“你什么意思”
张让望着南方的宫宇道:“有人托了在下带话给袁校尉。”
“袁大人送的那把剑还未抽出就已经断了,叫袁大人可以改日送些金银来,毕竟宫中的奴婢们都喜欢那些金光闪闪的玩意儿。”
……
袁尚悄悄的眯起眼打量面前的这位大汉天子,来到这个时代也有些时日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活着的……
刘宏也笑着看着他,丝毫没有在意他在与天子平视,“袁三,朕英俊否”
袁尚竖起大拇指舔道:“陛下乃是天下九州第一美男子也!”
刘宏开怀,指着嘉德殿中的场景大笑道:“然也,朕听闻你素有诗才,能否就此一作”
“陛下,草民其实不善……”
刘宏平静的看着袁尚,“作,不作以欺君罔上论处。”
袁尚心中无奈,怎么都来欺负自个儿啊,刚刚老爹的在时候怎么不欺君罔上了……
但也只敢在腹中暗暗吐槽几句,他没那本事像老爹一样敢跟皇帝硬刚。
飞速运转脑袋,终于挤出来一首。
“曲尽江流换马裘,美人镜下引风流,兰舟未解朱颜紧,幽怨难辞钗凤留。”
刘宏摇摇头,“少了朕。”
“美人台下站美人,君子兰前论君子。君子兰前立君子,美人雪下倚美人。”
“哈哈哈,果真是浪荡子,哪句都离不了美人。”
“不过朕可不是什么君子,朕其实和你是一类人。”说着刘宏又命乐师奏乐,舞姬起舞。
“来,与朕同乐。”
袁尚缓缓落座,看着眼前这庞大规模的乐团和舞姬,恐怕是大汉四百年来仅此一支了吧
刘宏端起一旁的酒杯大口灌进了嘴里,迷醉道:“如何 当得上乘否”
袁尚也端起酒杯附和道:“陛下得享美中之极矣!”
“一般而已,这还当不上是最大,朕还有更多的乐师和舞姬,个个都精通乐理歌赋…你知道的,坐上了这个位子后,难免什么用的都是最好的。”
不等袁尚恭维,刘宏席地而坐望着声乐起的舞姬微微笑道:“袁三儿,其实朕一直都很羡慕你,有个大能为的阿父,有精明强干的兄长,还出身百年世族,这简直就是朕明事理以来最想得到的。”
“因为你可以理所当然的躺在家族和父辈的功劳谱上享乐没有任何负担,而且你这混小子会作诗,会伙人,还很会寻乐子…如果早些年在河间国遇到你,朕一定会跟你结拜当兄弟。”
袁尚尴尬的笑了笑,这好像还是和汉灵帝的第一次见面吧 怎么就给暴露无余了,还想多舔一舔像老爹一样留下个“忠君爱国”的好印象,以后好捞个大官做啊……
再者我们现在结拜也不迟啊!
随即低头诚诚恳恳道:“陛下何以知草民这么多事”
“朕知道的多了,比如……”
“尚儿,想不想去北宫宣室殿坐坐那个位子”
袁尚寒毛乍起,“陛下!”
刘宏眼神越来越迷离,有摇摇欲坠之势,却还是平静的摇头道;“袁三儿,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天子,这位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如果你之后大难不死,就算我给你这个机会上去坐坐过一把瘾,但永远要记得,天下共主不过是孤家寡人而已。”
“陛下,草民从未想过此事!”
“我也没说你想过,既然都说出来了,不会将你治罪的。”
说着,刘宏奋力举起酒杯,“来,且满饮此杯,就能可以回去了。”
袁尚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
流雕细金,朱红包裹的巨大殿门逐渐关闭。
众人退散,空旷无极。
皇帝抬起头望向满地狼藉的宴席微微浅笑,仿佛在做最后的留恋。
“出来吧。”
蹇硕从殿中阴暗角落走出,俯身跪倒在地,“陛下。”
刘宏指着袁尚刚刚出去的方向道:“最后一步制住袁氏的后手种下了。”
“袁绍明天之后一定会发觉有异,也一定会不惜代价笼络住何进,掌握北军和羽林军的调遣,你要注意。”
“诺,陛下有任何吩咐奴婢都听着。”
刘宏转头虚弱笑道:“还真有。”
“朕给了你西园军的虎符,让你可以调动天下兵马,这么大的权力在你手中,何氏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会想尽办法打压你,但你也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到时只在宫中领军护住协儿即可,至于辩儿,就交给何氏去拥护……”
“把你孤身一人放在另一方,你可有怨朕”
“奴婢自见到陛下第一面时就已经为陛下而活了。”
刘宏并未在意他的肺腑之言,继续说道:“其实是朕自己的私心,还是放不下辩儿和协儿。”
“朕早年饱受窦氏外戚之祸,不想让后辈再受之了,可朕一直没有能力为他们扫清阻碍,朕知道你和何进斗的凶狠,早晚是要决出生死的,之所以把辩儿交给何氏,把协儿交于你,是因为不管那方斗赢了他们之中都会有一人登基……”
“朕在最后不敢赌了,只能两边下注,至于结果,就交给天意吧。”
“还有袁绍,不要小瞧他,何进能这么快掌控士族支持少不了袁绍的作用,如今看似是你与何进在打的焦灼,其实是在与他背后的袁氏博弈,朕一直觉得袁绍的野心不止于此,何进很可能会被他当枪使,袁家第四辈袁的愧袁逢已经老了,即使翻起了大浪也坚挺不了多少年,而袁绍躲在他们与何进身后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迟早是要冲天而起的。”
“如果到最后是你赢了,那下一步就是要打击袁氏,而朕也已经为你做好了准备,袁家之所以能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是因为有五代人积蓄起的崇高威望,但很快他们就会变成龌龊的鼠辈了。”
蹇硕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他。
刘宏轻轻抿一口酒,“朕知道自己的时日其实就在这几月里了,都是一直在硬撑着…如今能有这个机会将袁氏打落谷底,也没必要再多活些无趣的日子了。”
“宣室殿里的玉案上朕已经下好诏书了,到时你拿去用即可。”
嘉德殿中寂静无声,刘宏安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无语凝噎。
”朕来洛阳有多少年了”
蹇硕低头不见面容,颤抖道:“禀陛下,二十又一年矣。”
“真恍如隔世啊。”
……
中平六年初,大汉朝宁静的最后一季。
刘宏走出殿门观景,端起舞姬口中温好的酒一饮而尽,轻声看着这如囚笼般的宫城道:“乏了……”
在他视野的更远处,这一切仍还在继续,袁本初过苍龙门出宫,袁尚抬头见冰雪飞舞,王越碎剑提头而出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