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镐素
中平六年一月八日,离袁尚两父子进宫已过三日。
邹管家在门前悠哉悠哉的像往常一样巡视着府中的下人,身穿浅蓝锦衣走到悬挂“汝南之望”的门匾下,一张得意的老脸上享受着门房小厮的恭维,捻起嘴边蓄长的胡须缓步而行。
抬头看向苍白的天空,初春时节里依然寒霜不断,雹子断断续续已经落了两日了,还不见消停,不禁在心中咒骂这贼老天是不是要把全洛阳人冻死才好
牌匾正往上庞大的屋顶被稀疏而又细小的雹子砸的砰砰锵锵,令人心绪不宁。
他不顾还在落下的雹子,走出门梁外望着砰砰作响的房顶,寻思着这声响会不会扰了家主和公子们的清梦,要不要铺一层茅草垫垫
听着这烦躁的声音,随即准备大手一挥,让人垫上去,但很快就发觉有些不对,伴随雹子敲击房顶的声响,还有一些细小声音夹杂其中。
转头往身后看去,有一人低头缓步走来。
身上血迹斑斑,花白的头发散落于一双老迈的肩膀上,左手握剑反持于身后,低头不见面容。
无风无云,苍白的长空下,雹子打在他身上瞬间无声炸裂开来,像是撞在了一块铁骨上。
经过短暂的错愕后,袁府的大管家很快回过神,在大汉权力的中心多年以来接待王公贵族的经验早就养出了一双识身断职的眼睛,这人身上虽然满布血迹,头发也散了活像个乞讨的糟老头子,但身上穿着的却是执金吾的官服!
老头走到邹管家面前,看了看悬挂着的庞大的牌匾,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形成一道白色的长流。
“邹俚,连你都到不惑之年了。”他对着大管家道。
被叫出真名的大管家肩膀微微抖动,脸上万般表情闪过,多年来都以礼色示人的他第一次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神情面对身前的老人。
“师父……”他低下头道。
“我记得十几年前就说过了,也就教了你几招,不要叫我师父。”
“是…您可是要重回袁氏了”
“老夫…是来求家主放我回去……”
“可您不是在宫里任执金吾么 怎么会这么突然……”话说到一半,邹俚忽然明白“师父”这一身血迹的来历了,不敢怠慢立马挥开门房引着他往府中去。
袁家主的书房中,主母刘夫人正不依不饶的追问袁绍,“都五日了,怎么还未将刺杀尚儿的刺客抓住 ”
揪着袁绍的衣袖,一字一泪道:“都说袁氏能在洛阳呼风唤雨,你这当爹的养着那的门客还领着西园军的差事,怎么连一个草头市里冒出的刺客都抓不着 是不是根本没放在心上”
“夫人,此事不像以往那些小打小闹,有些复杂,董氏的人也在里面。”袁绍无奈认错道。
“董太后 她何时也跟尚儿有牵连了”
“不,那时救下尚儿的是董卓的孙女,董卓早年跟太后认了亲,吾一直摸不透这里面是不是有太后的意思。”
“吾现在站在何氏这边,而皇后和太后因为早年太子一事一直不合,你也知晓的,陛下身体愈发萎靡,皇储之事自然围绕太子与陈留王,董太后一手抚养陈留王长大自是不会轻易拱手让人的。”
“妾身不管夫君你要做什么大事,可也要保全家里人吧 虽说头子已经被那马夫杀了,但幕后之人一日不揪出来妾身就一日睡不着觉,如若那暗卫行不通,妾身就去找舞阳君让陛下下令寻人去。”
袁绍想到前几日袁尚归家所说皇帝请他喝酒,一阵捉摸不定,跟自己说袁氏要造反,然后转身就去找自己的儿子喝酒
召他们两父子进宫肯定不是为了这些,只是现在宫里还未有下一步动作,让他不明白这位天子到底想干什么,不过可以肯定如果夫人真的去找他下令搜查刺客就是把借刀杀人的把柄交到他手上,万一到时天子下令彻查出来的“刺客”是何氏呢
到那时不管到底是不是何氏,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把主动权交到皇帝手里,分裂他与何进的关系那他和许攸计划的第一步就已经走死了。
看着欲语泪休的妻子,袁绍揉了揉眼睛,“吾已经让尚儿待在府中直至完婚,不会再有差错了,这事暂时先缓缓。”
说到婚事刘夫人才缓过来,毕竟儿子娶的是整个洛阳乃至天下都闻名的才女,也算了却她一桩心事,随即开口道:“好,那夫君一定要……”
“家主,宫中执金吾来访。”邹管家进门一反常态不顾主母颜面打断道。
刘夫人刚想发怒,却被袁绍挥手止住。
刘夫人站起身幽怨的看了看袁绍,她知道丈夫有事要忙,也不会故意死缠着不放,只是先要顾着家里面才好。
指了指袁绍身下的佩剑示意他不要忘了刚刚说的事,随即带着几个大丫鬟转身离去。
邹管家知道得罪主母了,立马跪地磕头道:“求家主……”
“行了,你将他领到西苑找许攸去,吾马上到。”
“诺。”
……
未央宫中,何皇后看着侄女送来的信封愁眉不展。
何静姝抬头古灵精怪的看着地龙上飘起的轻烟,她好像隐隐约约记得有个家伙说过这东西有毒。
如她所料,宫中还是那么无趣。
死气沉沉的,一点生机都没有。
这些年随着大将军何进的势力突飞猛进,原本连寒门都算不上的何氏也跟着水涨船高。虽说自己没什么文化,但对下一代的培养可谓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长子何咸,次女何静姝一下子从杀羊卖肉到饱读诗书过上了最上层世家子的生活,按理来说应该是要感到高兴的,但何静姝觉得现在日子还不如以前的好。
少了很多真挚的感情,多了很多虚假的利益。
“天下攘攘熙皆为利往。”她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的府上总是人来人往,有人带着笑脸进去却哭丧的走出来,也有人带着哭脸进去笑着走出来…她不懂政事,却知道天下聪明人最多的地方就在这,父亲真的能够应付住他们么 自己家一个屠夫出身的小寒门能争的过他们么
所以她拼命的识字读书,想为父亲“出谋划策”,但好像已经有人担任这个位子了,出身又好,名气还大上了天……
她一想到那位名扬四海的袁本初难免会不自主联想到那个面目可憎的纨绔。
她自寸有些本事,也想以女子身做出一些事来,独自上门拜访袁家主时却被那袁三调戏!
被自己打了一顿后,竟还伙同其他的纨绔翻进她的院子寻仇。所幸她有所准备,把这纨绔抓起来又打了一顿。
但还不算解气,一想到袁尚对着她又翻白眼又吐舌道:“丑女来效颦,袁家惊四邻”的语气,她就恨不得一剑杀了这纨绔。
想到这,她气愤的走到铜镜前,转了转颜色瑰丽的绕矜裙,闷声道:“才不丑!”
身后的何皇后缓缓放下手中大兄写给她的信,看着侄女逐渐长开的窈窕身影轻笑道:“静姝又漂亮了,不知以后是哪家公子能得此良人呢。”
“姑母……”
“好了,不与你说了,到时见了你父亲又要姑母长姑母短的。”
“哪有,姑母比阿父好多了,静姝以后天天进宫来看望您呢。”
何皇后看着她故作乖巧的样子无奈道:“你这小探子,这次可探出什么来了”
“还没有呢…嘻嘻,阿父跟姑母说了什么呀”
“具是一些杂事,有甚可说。”
何静姝转了一阵眼嬉笑道:“才不是呢,阿父以往有什么话都会让我带给姑母的,如今却多此一举的写信送来,肯定有诈!”
何皇后轻抚了抚侄女有些皱了的裙子,轻声笑道:“你阿父让姑母给你定下亲事呢……”
何静姝冷下脸来,“我不信,才不要这么早嫁人!姑母不告诉我,我回家问阿父去!”
何皇后笑得更甚,“不用如此诈姑母,有些事你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这回换何静姝无奈的看着她道:“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算啦,我还是回去问阿父吧。”
说着她径直走出未央宫。
何氏向来了解自己这想为何氏“筹谋”的侄女,知道她不喜欢宫里这氛围,看到套不出自己话来,正好找个理由出宫去套大将军的话去了。
她也走出未央宫前,看着何静姝愈远的身影幽幽道:“小静姝,姑母已经不是何家的人了……”
随后转头愣愣的面向皇帝正在修养的嘉德殿方向看了许久,突然流出泪来。
“陛下,你要是只有妾身一个人就好了……”
……
袁绍落座于西苑一处院子里,身旁是以许攸为首的三位暗卫大档头。
“袁赦死了”
“被蹇丰斩于恩济殿。”披头散发的老头轻声道。
“所以 你杀了蹇丰,还回到这做甚”袁绍看了看他手中握着的把柄血迹斑斑的剑,明白了袁氏安插了十年的暗子为何会突然回到袁府。
王越抬手将剑插进地下的石板中,“求家主放吾回冀州。”
“汝有何脸面再说此话 ”许攸率先问道。
“当初是谁找到我们说不惜一切都要做大官 袁司徒耗费五年心血将你抬上中尉执金吾,送了这么多金银,死了这么多人,如今你说走就要放你回去 凭什么 凭你是剑圣 剑圣能挡住多少暗卫 ” 许攸怒道。
“王越…再也不想做官了。”老头苦涩笑道。
“那你走就是了,天下用剑第一人,哪里去不得”许攸拂袖道。
老头双手垂下默然不语。
“罢了,他这颗暗棋已经废了。”袁绍起身缓缓叹道。
“但你欠袁氏的依旧要还。”
袁绍抬头听着雹子撞击屋顶的声响,看着门前平静的景象,好像十几年前,就是在这个季节他见到了那个从冀州千里奔赴洛阳说要造福苍生的剑客意气风发的样子……
“最后一次,吾替你挡住宦官和仇家,给我儿当三年侍卫,过后就去做你的游侠吧。”
王越俯首而侍。
……
“主公一连落了两颗棋子,为何还要替那老木头背书 ”
“子远,不要忘了一件事,我们如今所做之事的初衷其实都是为了让天下重回正轨,而当年的王越也正是怀着这种心思才甘愿投入袁氏的,袁赦被诛本不关他的事,但吾猜到他其人复有仁心,必定是到了现场看不得蹇丰杀人,才杀了他出宫…心有不平,自提三尺剑而起,是为古之义士……”
许攸神情凝重,“本初,现在不是伤感春秋的时候,袁赦被陛下揪出来杀鸡骇猴,王越又丢了执金吾一职,我们在宫中已经成瞎子了!”
袁绍轻笑道:“子远,你经营暗卫太久已经被这些小道迷住了眼,没看到自陛下立下太子以来洛阳的势力早就固定在三家手中了。”
“三家”
“何氏,阉党,还有袁家。”
“不只是东都如此,全天下的势力组成都是如此,倘若陛下一去,蹇硕张让马上就会成何进的眼中钉,而袁家是站在何氏这边的,两家联手,大势所迫,到时宫里的所有人都会是袁氏的眼睛,死一个袁赦,丢一个执金吾能算什么”
“那到时我们该如何改变下一步”许攸问道。
“等,先助何进将宦官逼到死地,再助宦官诛何氏,期间密令董卓进京兵谏不变,但也要召鲍信募兵要最先抵达洛阳,防止董卓乱来,随后吞并西园军联合羽林虎贲扫平司隶州里反对的士族,进一步召令天下州郡。”
许攸点头,“不过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陛下,主公前几日进宫可有得知宫里的态度”
袁绍摇摇头,“他快死了,临死之人最是捉摸不透。”
说话间两人才走出西苑,邹管家披着白布匆匆而来,跪倒在地泣声道:“家主,外面刚传来消息,陛下中毒崩于嘉德殿!”
中毒!
许攸一时间心里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袁绍也楞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天下镐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