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落幕无悔（上）
中平六年初，袁绍在府上终于等来了宫里的召见。
他最近走动王公之间频繁，袁氏一族府中暗卫调动巨大，在皇城脚下想不被天子发觉都难。
自建议大夫陶宏，司徒陈耽上奏不成怒撞金殿后，所有大臣都觉得这位属旁系登顶的九五之尊已经不可救药了。在宫中整日卖官收钱，饮酒作乐。筑六丈灵台观星，建裸游馆奢靡无度，甚至无聊到让宫人扮做市井小贩售卖东西，自己则扮做游客去逛街，拿了东西还不给钱……
诸公听闻后还以为是遇到了中年时的袁纨绔过的日子了……
但只有袁绍知道五六年来这位看似只想寻欢作乐接着奏乐接着舞的天子其实一直盯着洛阳城。
窦氏族灭，窦越一家老少十八口被尽诛侍御史府中…封婿密谋作乱，勾结司隶黄巾在洛阳盛势浩大近乎无可匹敌，竟被一夜之间斩下头颅…还有更早以前的建宁事变，大权在握的窦武陈番也是一夜被斩下头颅……
宦官敢如此作乱，甚至都到了敢灭三族的地步…背后不可能没有天子的身影。
阉人从来都不是主角，背后的皇帝才是真正的老板。
袁绍一开始以为皇帝临死之前一定会防他一手，将朝中二把手司徒袁愧“有意”提拔上来的虎贲中郎将和中军校尉找个理由打发出城，防止袁氏这个五代在朝的大族掌握军权，进一步吞噬皇室手中的权力，却没想会拖到现在。
要知道这位天子之前为了打击各方占地为王的“土匪”世家，可是毫不犹豫的就发动了两次“党禁之祸”。
密诏王甫诛陈番，扮“黄巾贼”灭窦氏全族，巫蛊之祸灭外戚宋氏，驱虎吞狼杀封婿…无一不是雷霆手段！
在得知袁氏兵甲大动时，却是好生召他进宫“议国事”……
袁绍走出大堂，捉摸不定，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纵观古今，英主的思想无不是向着天下平定民心所向的，大臣们但凡有点能耐和脑子的只要稍加揣摩就能明白种种举动背后的意思。但昏君就不一定了，时喜时怒，时悲时倦，除了那些朝夕相处的人谁也摸不准他们在想什么。这也促成了大汉朝每年外戚掌权，阉人当道的局面。
袁绍之所让许攸提前布置局势，就是想试试宫中的动静，不要到了只欠东风时就被这位幕后的天子一锦诏书打回原形。
如今没有下旨说他意图谋逆，而是以礼请到宫中商谈，这种摆明了的“鸿门宴”反而是一件好事。
说明还有余地回旋。
不过也好像出一点小差错。
中常侍蹇硕亲自传旨，令中军校尉袁绍携其子袁尚一同觐见……
袁家主收到诏书时有点懵，那逆子怎么跟陛下扯上关系了
所幸蹇硕传完旨后并未做停留径直入宫，反而是让他找到了这时一同来传旨的小黄门，这小黄门是上任中常侍袁赦的干儿子。
“陛下怎会要召我儿进宫”
小黄门毕恭毕敬的行礼，“奴婢不知，这事是陛下亲自告与蹇硕大人的，奴婢只知昨夜陛下于小灵台下旨，令大人您与三公子进宫商议国事。”
袁绍抚剑，侧目问道:“陛下身体如何了”
“不好，近些时日陛下时常昏迷……”
“你估计还有多少时日”
“这……”
“不敢说”
“奴婢不知。”
袁绍将诏书玩弄于手中，悠悠道:“如今宫里是怎么样汝应该比吾更清楚，陛下去后，大将军对汝等厌恶愈增，迟早是要动手的，而你爹将你安排在蹇硕手下，是何用意黄门大人总不会不知道”
小黄门脸色苍白，瞬间倒地磕头道:“奴婢曾在太医署听过陛下的病情，约莫就在这几日了……”
“还望大人到时救救奴婢……”
袁绍将佩剑丢在他脚下，笑道:“好，多谢。”
“将这把剑交给袁赦，再替我向他问好。”
“奴婢一定带到，一定带到……”
小黄门却并未离开，全身冰凉的双手抱着剑，还在磕头不止。
陛下西去，朝中各方争权夺利必是一番腥风血雨，但不管是外戚得手还是士族掌权，这场序幕的开头必定是要拿他们阉人的血来开幕的。
他知道义父这次之所以嘱咐他跟来，不仅是为了传旨，也不是单单让他下跪求人救命的，而是想将之后这一门的命运交在眼前这位“天下士族之雄耳”的手中。
一向在宫中威风八面的小黄门此刻正将那张高傲的头颅磕的砰砰作响。
“求大人救命……”
袁绍充耳不闻，转身进门，留下一道庞大的阴影。
袁氏第五辈袁绍，袁术是堂堂世家大族的领头人，与阉党不在同一战线，还是死对头。按理来说是不可能与宦官扯上关系的，朝中文官之首袁愧也放出狠话与阉人不共戴天，甚至为了将士族拧成一股绳不惜休妻另娶了南阳学术大家马融的女儿，但袁家的袁愧跟宦官没关系不代表袁成跟宦官没关系。
袁赦虽姓袁但以前却不是汝南袁氏的人。
他通过梁冀的关系勾搭上了当时的袁氏在朝的左中郎将袁成。
至于为什么堂堂中常侍袁赦大人要去跟袁成当族人，自然不是为了要洗白投敌，实乃实势所迫。
袁家的第四辈嫡子袁成与窦武之前的梁冀私交甚密，当时这位敢毒杀皇帝的东汉外戚跋扈之首甚至对袁成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汉和帝永和年间到汉桓帝延熹年间洛阳的潜规则是:“事不谐，问文开。”
袁氏嫡子袁成，字文开。
皇帝被毒杀了，宦官失去了主心骨，而掌权的梁冀对他们喊打喊杀，令一向作威作福的阉党只得暂时投奔袁氏避避风头。
可惜的是袁成早早撒手人寰，留下了一堆杂乱无章的关系网。
而袁成早逝后袁绍继承了他的家底，也继承了他的关系网。
这份香火情使袁氏度过了梁冀倒台后桓帝与单超的追究，也度过了当朝天子的两次党禁之祸。
袁愧袁逢对袁绍的倚重不止是因为袁绍自身的能力，还有他对袁成留下“遗产”空前绝后的掌控力。对外礼贤下士，无有尊卑皆纳之入府，对内组建暗卫，监视洛阳，领中军校尉拿住军权。
始祖袁安的君子之泽非但没有五世而斩反倒是令之后的袁家更加势倾天下。
袁绍在与宦官保持联系时又是天下士族之望，还投到外戚大将军何进的门下，左手倒右手，三方同时下注，令袁氏的第五代愈发稳定强大！
外人只知道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是天下第一士族，但不知道具体能做什么。只有袁愧，袁逢，袁绍，袁术四人知道，发展到中平年间的袁氏已经是可以左右王朝的兴亡了。
到了这个地步，即使他们不想再往前也会有人推着他们走，势力太大，骑虎难下。
只有两条路在等着袁氏，做二十年前的窦武，或者做两百年前的王莽……
他家肯定是要做王莽的。
虽然领头人没有王莽那样的道德模范，也没有王莽那样超绝的棋力，但与王莽不同的是，他袁氏不会无差别打击所有阶级，因为袁氏自己就是最大的地主。
况且袁家有着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士族的众望所归。
这东西的神奇之处在于，掌权之后所有的世家大族都会服他，只要不作死，向当初光武帝那样分配好利益，世家们非但不会跑出来闹事，反而会将他们捧上最高点。
但大汉朝外戚权臣覆灭的例子太多了，五代人当官的经验告诉他们不能这么快去当出头鸟。
第四代袁氏这棵屹立朝堂百年不倒的参天大树之所以没有站到台前，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两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军权，政权。
第五代袁术领宫闱守卫虎贲中郎将，袁绍领西园军二把手中军校尉，袁愧领三公司徒兼职尚书令，袁逢领三公司空敛财招兵，洛阳城中除却何氏的大将军与骠骑将军，董氏的车骑将军被占，袁家的嫡系旁系与门生们几乎已经将朝堂架空了！
政权已经得到了，而军权还在大将军何进手上，所以袁绍投入了何进的门下，严阵以待，着手布局 。
如今这小黄门泄露天机，他知道机会已经来了，最后一件东西即将在他的谋划下挥落袁氏。
至于什么袁赦 一个阉人而已，死了就死了。
袁家主正坐大堂，看着儿子一步步走来，就像幼时叔父袁愧向他走来时一样。
那时袁愧告诉他，袁氏百年皆立于山巅，如今该你袁绍上台了。
随后就有了天下士族之雄的袁本初。
如今他也很想跟袁尚说这句话，让这个他最喜爱的儿子回头看看他父亲会给他留下一片怎样的基业！
袁尚，尚字何解
凡天子之物皆曰尚……
三公子袁尚被小婢女扶着一步一瘸走到他面前。
袁绍轻启嘴唇，“该你袁尚上……”
“老爹，刚刚那小黄门怎么抱着我的腿说是一家人，你是不是要投敌了！”
袁绍一时顿住。
袁尚语重心长道:“老爹，我们家这实力还用当内奸吗？ 实在不行你带我们去冀州发展也行啊……”
袁家主缓缓抽出了身后的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