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迟来久
路舟雪眉头一跳,萧风灼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安心,继续小声说道:“你徒弟身边那个修士,一开始并没有这个人。”
“九方阵索命也是讲求规则的,但是这个规则谁也不知道是什么。”萧风灼目光隐晦地往林曦扬身边的人身上瞟了一眼,“但是很不幸,现在有一个显然知道规则的人在刻意诱导我们踩陷阱。”
这边萧风灼才刚说完,就听见刚刚把肉汤倒回去的那名修士瞬间惨叫出声,他被蜂拥而上的小鬼抬着手脚直接塞进了滚烫的汤锅里,旁边有人想要出手阻止,却聚不起哪怕一点灵气。
哪怕是空青也束手无策,只得目眦欲裂地看着那名修士在沸腾的汤水里挣扎,惨叫声不绝于耳,他每一次浮起,身上都被烫掉了一层皮肉,没过多久一身血肉尽融,只剩下一副森白的骷髅架子。
人死了,挣扎自然也就消停了。
小鬼端了一盅新的肉汤呈到方才阻止的修士面前,没有五官的脸上似乎能叫人看出嘲弄,它身后的汤锅里上一个修士的遗骨还未消融,无声昭示着威胁。
被煮了的是这名修士的师弟,先是救人不成,现在又来逼迫他喝自己师弟熬成的肉汤,何其诛心?
他还算有骨气,哪怕会因此被拖进汤锅里,他也梗着脖子不喝,眼眶通红似有泪意:“便是在此要了我的命,我师弟的遗骨,我也不会吃!”
没有例外的,他也被拖进了那口鼎里,熬成了一锅油腻的肉汤,扔了这么多人进去,那口鼎也不见满,倒是那汤的色泽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牛奶似的了。
“他是谁?”路舟雪目光隐晦地瞟了一眼林曦扬身边的修士,对方生得一副毫无特点的面孔,丢进人群里找都找不到,眼睛里的情绪却是与外表格格不入的讥讽。
若是这还看不出来他就是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那路舟雪也算白活了。
“八方恶鬼第二——竹衣鬼。”萧风灼没骨头地靠在路舟雪身上,脸上神色满是兴味,“照理来说,他才算真正的八方恶鬼之首,只是萧月珩宠幸艳鬼,所以公孙无音才能排在他前头。”
“你知道鬼王的身份?”路舟雪有些意外,从萧风灼嘴里听到萧月珩的名字,怎么说呢,感觉很微妙。
“岂止是知道,我老早就见过他了,只是没想到就是你们找的萧月珩。”萧风灼随口道,可是想起先前在旧王都时路舟雪说对萧月珩求而不得的事,他又高兴不起来了。
“那神神叨叨的家伙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这么惦记。”萧风灼颇为吃味道,萧烬惦念也就算了,那毕竟是他亲弟弟,可路舟雪怎么也跟着凑热闹呢?
“阿灼好大的醋味。”路舟雪扇了扇鼻子,言语之间似是已经释怀了,但他并没有多言如今对萧月珩的感情,调侃了萧风灼一句,又把话题扯了回来,“竹衣鬼,萧月珩又想做什么了?”
不怪路舟雪这么想,如今萧月珩是鬼王,恶鬼都是他的手下,路舟雪很难不怀疑是不是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了。
“可能不一定是鬼王。”萧风灼却不这么认为,他的目光落在殿中的鼎上,小鬼们正端着汤逼迫修士喝下,不喝的就死,不多时在场修士已经死了半数,很快就要轮到他们了,“更像是私人恩怨。”
两人说话间,有一名修士在目睹了无数反抗的前人被拖进汤锅里活活煮死的惨相后,终于扛不住屈服了,忍着恶心把那碗融合了无数修士血肉的油汤喝了下去。
小鬼满意地点点头,回去给下一个人盛汤了;活着的其他修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居然真的喝了?”
错愕、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得那名修士有些难堪,他干脆砸了面前的桌子,气急败坏道:“我有什么办法?不喝就只能死。”
“那是人肉汤啊……”有人忍不住道。
“是啊。”其他人纷纷附和,喝了肉汤的修士一时间被千夫所指起来。
林曦扬身边的竹衣鬼忽然伏案大笑起来,笑得身子都在抖。
他这边不一样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目,他抬起头来,眉眼间笑意仍旧,只是神色讥诮:“杀人越货之事做得问心无愧,喝碗人肉汤罢了,这便接收不住了?”
“你们这些修士,当真是太有意思了。”竹衣鬼用夸赞的语气说着嘲讽的话,众人听得恼羞成怒,却偏偏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任由竹衣鬼摆弄。
“此地穷山恶水,汤食准备得粗糙,不过一想到是给你们吃,倒也不觉失礼了。”竹衣鬼很享受修士们无能狂怒的目光,愉悦得连脸上虚假的笑容都真心实意了几分。
“私人恩怨?什么意思?”路舟雪瞧着竹衣鬼的神态,觉得有些奇怪,这恶鬼恐怕并不打算放过在场的所有人,可偏偏拦下了本来要让林曦扬喝的肉汤,这很奇怪。
“棉棉,你知道的,我活得久,几百年前在人间来去时听过不少传闻,其中就有关于竹衣鬼的。”萧风灼道,“当时巫咸人同如今的王室密谋,屠了陈郡谢氏满门,而这竹衣鬼,似乎就是谢氏子孙。”
“谢氏?”路舟雪蹙眉,却是想起在旧王都时林曦扬的那支北府军阵前舞。
当时萧风灼告诉他:“陈郡谢氏统北府军,素有阵前舞闻名一时,后南朝皇室当政不仁,百姓怨声载道,终庭出手更迭朝堂,谢氏家族连同北府军也就跟着覆亡了。”
按萧风灼当时所言,林曦扬与陈郡谢氏之间或有牵扯,即便是看在同宗的情分上,竹衣鬼放过林曦扬似乎也情有可原了。
萧风灼一看路舟雪的神色就知道他是想起来了,当即也不再重复过去已经说过的话了,而是接着上次随便提了一嘴的事往下说。
“陈郡谢氏统北府兵,骁勇无比,组建以来从无败绩,却溃于巫咸人的妖术,其时主帅溃逃,倒是谢氏只知诗词歌赋、不通兵法的风流公子临时披挂上阵,奋力厮杀,力竭而死。”
“其余谢氏诸人,皆于城破后奋力抵抗,全族殉国。”
“当然这是史书上歌功颂德的一面,野史和传言就没那么光风霁月了。”
“据说巫咸人的铁蹄踏破宫室时,宗室高官还在钟芦管弦夜夜笙歌,男子衣衫不整,涂脂抹粉怎一个娇媚了得;寒食散散落一地,满目皆是丹药养出来的冰肌玉骨,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不知是谁说谢氏有上古神人血脉,巫咸人连同入侵终庭修士便干脆在当时南朝朝议的大殿上架了一口大锅,谢氏诸人活着的皆被烹而食之,谓之曰‘长生肉’,
竹衣鬼此番动作,怕是在报复当年终庭烹食谢氏诸人呢。”
萧风灼说起这些时并没有做任何的渲染,仅仅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做出陈述,可是听在路舟雪耳朵里却依然叫人心惊肉跳。
即便是豺狼,也尚且知道同类不相食,这追求登天路的巫咸人和那些修士当真是疯魔了。
“不过是传言,怎可如此……”路舟雪忍不住道,他行杀戮道无慈悲之心,自以为冷硬如铁了,可对上复杂人心,依旧是小巫见大巫。
“是啊,不过是传言。”萧风灼重复了一遍路舟雪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淡下去,他把玩着路舟雪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低头小声嘟哝道,“西朝不死秘法也是传言,可也终死于传言。”
“阿灼方才说什么?”萧风灼话说得含糊不清,路舟雪的注意力又不在此,因而没能听明白,他回眸关切地问起,前者却只是笑着摇头,说了句“没事。”
“当真?”路舟雪严肃地盯着萧风灼看了片刻,他总觉得对方有心事。
“真的。”萧风灼抬头一脸真诚地对上路舟雪关切的眼神,扯开唇角笑了笑,的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林曦扬的仇怨尚且有迹可循,萧风灼那些过往却早都埋进了黄土,有关之人已不知轮回了多少次,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困在过去不得解脱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棉棉,巫咸人烹食谢氏诸子并不是没有报应的。”萧风灼勾着路舟雪一缕垂落的发丝在指尖把玩,短暂的失态过后,又恢复了那副惯常的漫不经心,“棉棉不妨猜猜他们都有什么下场?”
路舟雪目光下移,落在萧风灼玩他头发的手上,墨黑的发丝叫那只莹白的手捏来捏去的,似乎带着某种不自知的暧昧,路舟雪又看萧风灼的眼睛,那里头,并不是他以为的干干净净了。
路舟雪心头一跳,像某种犹豫不决的小动物,试探着握住了萧风灼的手,后者挑眉,而后反手把他的手包进了手心,还故作疑惑道:“棉棉这是做什么?”
有些什么东西在这几次对视间悄悄改变,又似乎仍旧是寻常,方才那些古怪氛围不过是错觉,二人谁都没有在这种条件下开诚布公的打算,路舟雪故作坦荡地捏了捏萧风灼的掌心:“阿灼的手很暖——那些人的下场是什么?”
“那些人啊——”萧风灼拉长了声调,他明白路舟雪的意思,娇俏地眨了眨眼睛,慢慢道,“当然是死了,吃下去的血肉在他们腹中孕育为恶鬼,如妇人一般十月怀胎后,被肚子里的鬼物开膛破肚而死。”
“终庭上下,凡是吃过谢氏子孙之人皆无一幸免,法力越高深者,其腹中恶鬼便越凶残。”
“棉棉听着是不是很耳熟,在巫咸人连同终庭烹食谢氏之前,所谓断肠蛊,所谓腹鬼,可都是从没有的。”
“不信你瞧好了,用不了多久,那人的肚子也会鼓起来的。”萧风灼说着指了指方才喝了肉汤那人。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得那修士又是痛苦,又是恐惧地哀叫出声:“救、救命……肚子,我的肚子……好痛……怜雪长老救命!”
与他的惨叫声相对的是他越来越大的肚子,不过眨眼之间,那肚子就已经胀大得如同十月怀胎一般了,只见他捧着大腹,跪在地上朝空青爬去,涕泪横流地哀求她救他一命。
空青的脸色却是惨白一片,她看着地上朝她绝望爬过来的修士,那狼狈的身影竟是跟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魇中的身影重叠,渐渐的那修士的脸模糊了,变成了满脸憎恨的“路舟雪”,她只见那个男人一边朝她爬过来,一边失望透顶地质问:“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待我”
空青被忽然出现的幻象惊得心神不稳,竟是全然忘了今夕何夕,仪态尽失地仓皇狡辩道:“路、路哥哥,不是的,没有,我没想害死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让母亲回来而已!”
竹衣鬼发出一声嗤笑,孔雀背刺路舟雪的事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萧月珩,竹衣鬼是替萧月珩办事的,自然也知道,他眼神讥诮地看着孔雀身边的傀儡,冷笑道:“终庭倒的确是一脉相承的虚伪做作,连入土为安都不许,还能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姿态,今儿我倒是开了眼了。”
一双属于成年人的手刺破肚皮从修士的肚子里伸了出来,紧接着那肚子上的豁口越来越大,最后竟是把那修士如蝉蜕般从中间撕裂开了,伴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名修士终于是死了,他的尸体里爬出来一只没有皮肤的人形怪物。
新生的怪物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而后膝盖一软摔了下去,而后再没能爬起来。
“其实传言也不全是错的,吃了谢氏子,从原本的躯体上获得新生,传言很贴切呢。”殿中的场面几乎算得上恐怖了,萧风灼却还有心思继续说风凉话,“只是此新生并非象征性描写,而是一个确有其事的动词。”
那名修士死了,尸身破布一般地被丢在一边,在这种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谁也没胆子替他敛尸,所有修士的精神都绷紧了,空青却是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那具尸体看了许久,谁都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只见她忽然捂脸痛哭起来,嘴里不住地说着:“路哥哥,对不起,我错了,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