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酒肉鼎
“错了。”萧风灼忽然道,引得其他人都纷纷朝他看过来。路舟雪同样露出了询问的目光:“什么错了?”
“的确有一只近阿修罗道的恶鬼在附近,这也是这东西敢这么肆无忌惮吃人的缘故。”萧风灼踢了踢地上的鬼物,那团肉块害怕地缩了缩,竟是不敢有丝毫反抗。
“但不是这东西,红厉鬼大多保有生前的记忆,不至于这么磕碜。”萧风灼话里话外皆是对地上鬼物的嫌弃,“这东西只是寻常鬼物,因着大鬼在方沾染上了几分气息,刚刚能唬人罢了。”
“狐假虎威?”路舟雪道,萧风灼的解释并不难懂,稍微一想也便明白了。
只是其余修士听完脸色是越发难看了,若那鬼物是红厉鬼,他们表现得这样不堪还情有可原,可现在说是狐假虎威,岂不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你这番论断,可有什么依凭?”空青第一次正眼看萧风灼,却并不是因为认同后者的话,她看他的目光里有鄙夷、有不屑,唯独没有谦卑。
空青如今三百五十岁,妖族的年龄来说还很年轻,前一百五十年她心智未开,之后的两百年在终庭的曲意逢迎里浸染了个通透,依然同那些傲慢无状的终庭修士没有什么区别。
“是啊,可别是胡说八道。”
“若非是红厉鬼,怎么可能震慑住我们这么多人。”
旁边的乌合之众纷纷附和空青的话,或许萧风灼的判断有可能是对的,但顺从空青的立场显然更能让他们保持颜面,所以他们不分对错,纷纷出言质疑。
不过萧风灼也不需要他们相信,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空青一眼,女孩那双眼睛里不复当年的纯粹,只余下热烈燃尽后的世故谋算,这丫头在叶云洲那里,究竟是长歪了。
“玉尘仙长,你觉得呢?”萧风灼笑着看路舟雪,旁人爱信不信,死活于他都无关痛痒,他只在意面前这唯一一人,还颇为可怜地补了一句,“仙长若是也不信,那我可真就是跳梁小丑了。”
路舟雪从地上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萧风灼的脑袋,淡淡道:“净说胡话。”
安抚完萧风灼,路舟雪这才瞥过各怀鬼胎的众修士,也没有苍白地辩解什么,他从袖中取出一柱佛香,指尖掐起火诀点燃了,焚香散发出袅袅的青烟,很快飘散在整个客栈里。
有些修士死死地盯着那柱散发着青烟的佛香,几乎要咬碎了那一口牙齿,渴望,非常渴望。
佛香上的火星烧下去一点,顶端堆起一点灰烬,路舟雪的指尖一弹,那点香灰就落了下去,洒了前头的鬼物满身。
紧接着鬼物发出极为痛苦的惨叫,仿佛被剥皮拆骨一般,它身上的血肉飞快地消融,化作血水渗入地底,鬼物的血肉消融后却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化作了一团不成形体的黑雾。
“这东西诸位总还是认得的吧?”路舟雪说道,随手把佛香递给萧风灼,手心包裹着灵气把那团东西托了起来,让众人得以看清它的本来面目,那是一团由人的恶念凝结而成的黑气,本无形体可言。
“竟是腹鬼!”有人失声道。
腹鬼此物与生灵死后形成的冤魂不同,其是由人心的恶念所化,本无生前死后,也无灵体本源,多寄生于人的腹中作祟,啃食人的肝脏而存续。
腹鬼是低等鬼物,比起小鬼还要不堪,也无可能如冤魂一般修成为祸一方的大鬼,更不可能是近阿修罗道的红厉鬼,因而方才萧风灼所说,实在是有道理的。
然而修士们的脸色确实渐渐绿了,叫小鬼唬住了也就罢了,偏偏还是鬼物中最为人不齿的腹鬼,可不是丢人丢到家了么?
“堂堂终庭修士,叫一只腹鬼吃了,真是太有出息了。”妖修素来与人修互相看不上,此时便逮着机会冷嘲热讽开了,终庭修士听得气恼,却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
“玉尘仙长,你瞧这青烟飘散得颇有意思了。”眼瞧着一群乌合之众又要吵起来,萧风灼不紧不慢一句话落下,满堂皆寂。
只见他手里那柱佛香青烟飘散成好几股没进人群,不知让谁吸去了,见状萧风灼笑了起来,他同路舟雪交换了一个眼神:“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佛香敬鬼神,青烟作供奉。如今这般情况只说明一件事,人群中藏匿着鬼物在分食这一柱佛香。
其他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也不至于在看清那柱香情况的时候陡然安静下来。
人群里藏着鬼,而他们毫无发觉,这件事不能细想,越想越吓人,有胆子小些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谁也不知道周围谁是恶鬼装的,有多少恶鬼,彼此互相猜忌,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可如何是好……”
“红厉鬼还未解决,恶鬼又装成了人……”
一大群修士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地乱撞,在外分明也是杀伐果断的修者,如今被困在客栈里却拿不出一点主意,想来那点计谋都用作算计他人了,于是身陷险境时便只能干瞪眼了。
“安静!”空青威慑力十足地喊了一声,她锐利的目光瞥过面面相觑的众人,冷声道,“几只恶鬼罢了,就叫尔等吓成这般,像什么样子!”
“怜雪长老可有指教?”修士张狂,对空青却还是留有尊敬。
“师姐,你有对策吗?”空青的师弟也低声问道。
“此物乃太上长老所传,凡所映照,真身可辨,尔等一一来这镜前验过,自然可知人鬼。”空青从随身携带的乾坤戒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镜子残片,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不验者,以恶鬼论处!”
“悲红镜残片。”萧风灼瞧了一眼,小声同路舟雪嘀咕道,“阿雪先前一脚踹烂了悲红镜,一枚碎片掉到人间,叫百里长情捡走了,这丫头手里拿的,应当就是当年那片。”
“你倒是知道得多。”路舟雪随口道,若是悲红镜残片的话,神界之物,找个区区恶鬼,应当是很容易了。
“不过有些麻烦。”萧风灼又道,路舟雪转眸看着他,喉间轻轻发出一声:“嗯?”
“即便只有残片,到底也是神界之物,怕是会照出棉棉的前尘。”萧风灼眼中压着笑意,只是路舟雪觉得,他似乎有点生气,“孔雀那丫头若是瞧见了,怕又是麻烦。”
路舟雪有身份暴露的忧虑,林曦扬亦是,只见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孔雀那边的动静,思量着该怎么蒙混过去,照了那镜子,他是春晖君的事暴露也就罢了,他忧虑的的是作为谢氏遗孤的前尘。
孔雀背后是叶云洲,叶云洲背后是巫咸人,巫咸人若是知道了……
空青祭出残镜,镜面先把她自己照了个通透,一只美丽的孔雀在其中,的确是她本人。确认完孔雀自己的身份无虞,她不先确认自己师弟的身份,却是指名要验路舟雪:“道友请吧。”
路舟雪若是恶鬼,他们这些人早就没有活路了,验身份是假,孔雀不过是想找借口探查路舟雪的身份,她还是怀疑。
“哦豁。”萧风灼却是抢在路舟雪前面自己走了过去,孔雀见状不禁拧眉:“我是让他来验——”
“反正都要一一验过,谁先谁后,似乎并不影响吧?”萧风灼指尖碰上残镜的镜面,目光锐利地锁在孔雀身上,“还是说,怜雪长老有另外的思量?”
残镜在萧风灼的指尖一晃,翻转的镜面一瞬间照到他的脸,镜面上短暂如水面波光粼粼一瞬,很快又平静了下去,什么都未曾发生,什么都未曾显现。
怎会如此?空青神色惊疑不定地盯着萧风灼那张漂亮多于俊美的脸看了片刻,却实在没能看出什么端倪来,只是心底的疑虑越发的深重。
正当萧风灼要把手里的悲红镜残片偷摸着换掉时,“嘭——”地一声脆响,指尖的镜片应声碎裂,零落的碎片紧跟着也化为齑粉,萧风灼的指尖不慎被迸溅的碎片割破,殷红的血霎时间就流了出来。
整个客栈忽然都动了起来,伴随着机关滚动的轰鸣声,客栈里的寻常的装潢不过转眼就变得富丽堂皇,像是什么天皇贵胄居住的宫殿。
地上贴着昂贵的金箔,周围的廊柱、垂挂,无不散发着金钱与物力堆砌的华丽,整个殿堂上下灯火通明,反而衬得这被困其中的众修士如同被困死王宫的冤魂。
衣着华丽的舞女从殿门外鱼贯而入,然后丝竹管弦交织成的乐声便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这乐声并不吵闹,反而很清灵,颇有些高雅的意味。
众人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还在面面相觑,忽然一股巨力把他们都拉到了殿堂里设置的座位上坐着,身前的矮桌上酒水点心一应俱全,伴随着歌舞声。
粗看之下,还真像是哪家王公贵族举办的一场宾主尽欢的宴会。
路舟雪和萧风灼不受制约,可为了静观事态发展,他二人便也没有做什么,顺其自然地找了个位子坐下。
宴会的桌子是每两人坐在一处,路舟雪和萧风灼坐到了一起,林曦扬便落了单,他身边坐得是个相貌平平的修士,瞧见他坐下来,那人还朝他笑了笑:“道友好啊。”
修士入道后便可自行修整容貌,似此人一般平平无奇的,实在不多见,林曦扬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一口底下燃着大火的鼎被几个奴仆模样的小鬼推入了殿中,小鬼们没有五官,脸上是空白的一片,可就是这样才越发显得恐怖。
推上来的鼎里奶白的热汤翻滚,不时有色泽鲜亮的肉骨浮沉,因着没有佐料去腥,肉类煮熟后散发出浓郁的腥气,当真是好大一锅肉汤。
“该不会要让我们喝吧?”有人看着那锅肉汤面色怪异。
“棉棉,你猜那口鼎里煮的是什么肉?”萧风灼托着腮帮子杵在桌上,眉眼带笑的模样很是轻松,一点也不似其他人精神紧绷。
“总不会是什么正常的肉类。”路舟雪才说完这一句话,汤锅里翻上来一条还未完全煮化的人腿,锅里煮得是什么东西,似乎显而易见了。
其余修士把汤锅里的东西看得分明,脸色一时都不好看,扑鼻的腥气刺激得他们几欲作呕,偏生又被困在位子上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小鬼们分汤在一旁干瞪眼。
又过了一会儿,修士们明显感觉到身上的禁锢解除,可是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们倒还宁愿被困住。
沸腾的肉汤被小鬼们用陶盆装了分发到众人桌子上。
与此同时,跳舞的舞女们也都停下了演出,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众修士,见有人看过去便咧开嘴露出一口利齿,大有他们不饮尽面前的肉汤便生啃了他们的意味。
林曦扬垂眸看着面前一碗漂浮着厚厚人油的肉汤,犯了难,这东西喝下去还不知要出什么事,但若是不喝,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一个舞女,以他的修为,似乎没有选择的权力。
正当他打算向路舟雪求助时,与他同座的修士忽然伸手将他面前的肉汤倒回了锅里。
登时有小鬼呲牙咧嘴地看了过来,那修士很是淡定地说道:“这汤煮得没滋没味的,也好拿来请客?”
很不过脑子的话,可小鬼听了竟是没在强迫他二人喝汤。
这边的情况叫其他人看在眼中,一时间都起了心思。路舟雪收回目光,同身边的萧风灼小声商议道:“是不是只要理由充分,就能不喝这泔水?”
言语间对那锅肉汤可以说十分嫌弃了。
显然这么想的不只路舟雪一个,有人动作更快,已经学着林曦扬身边那修士将面前的肉汤倒回了鼎中,然后找了个大同小异的借口。
萧风灼眯眼打量了林曦扬身边的修士一番,却是摇头,转头问了路舟雪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棉棉,你觉得小鬼让他俩蒙混过关了,究竟是因为找的借口,还是找借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