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夜更深了。
“郑中鉴,你安心的走吧。”
“e级异蛋,我会替你保管的。”
充满绝望的声音变得凉薄,语气像是在给人下最后的通牒。
彼年沈知二十二岁,在齐宋的记忆里,这也是一个重大的节点。这一年郑中鉴身亡,沈知恢复了鉴定能力,一跃成为高鉴,也正是这个时候,传闻中的e级异蛋失踪,辖区查而未果,于是有了开始往鉴定部下调协助的规矩。
郑中鉴,原名郑與。
郑與待在鉴定部的时间很长,是鉴定部少有的既肩负鉴定重任,又能参与危险区行动的中鉴。在沈知的眼里,他是少数对于背负背叛者名声的自己保持温和态度的人。
他很信任这位资历很深的中鉴,自从自己失去鉴定能力加入危险区之后,没少跟着这位中鉴出生入死,他把郑與当成景仰的前辈,愿意以身为盾,替中鉴挡下致命的攻击。
他身上有一半的疤,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
而这一切的转折点,是在那次进入中危区之后。
那次的任务,丧了几乎一整支小队的命。那是小队第一/次进入中危区,一共十二个人,最后从里头逃出来的,只有沈知,还有他拼了命带回来奄奄一息的郑與。
那时的郑中鉴一身傲骨,找到的那些零零散散从a到c等级的异蛋根本不能让他满足。尽管被伤到浑身是血,连站都站不起来,他还是要坚持留在中危区,大有完不成任务死不罢休的姿态。
沈知近乎祈求,他想把这位郑與先送回去,哪怕只是把他送到保护圈内,自己一个人再回来也好比过现在。好比过两个人一起在这里当活靶子要强。
“你有鉴定能力吗?啊?”郑與靠在刚清理完的洞穴里头,看着垂首在他身边伤痕斑驳的少年道,“到时候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清楚吗?”
“带回来一堆废物,其他人全都白死了!”他深受重伤,骂起人来依旧中气十足,他鲜少说这么重的话,这次估计是不甘极了。
沈知双手撑在地上,能感受到手下的石子硌的他掌心发痛。这是一双多么正常的手啊,和普通人一样,能活动自如,能感知冷暖。但也和普通人一样,没有鉴定的能力。
就如郑與所说,他一个人出生入死把东西带回去又怎样?他这双手,早已不识好坏,连带回去的东西是什么等级都掂不清楚。
可是他不想让前辈再度涉险。
于是他把郑與和所有能保命的东西都留在了洞内,身上只带着一把刺刀,转身再次一个人扎进了中危区深处。
他告诉郑與,自己两个小时之后回来。
两个小时,正好能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足够他带着郑與活着走出危险区。
郑中鉴对这个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的背叛者后代没抱太大的希望,寻常任务动作灵活豁的出命替他挡伤是一回事。失去了天赋识别不了异蛋又是另一回事。
他能指望一个瞎子辩得清宝石和普通石头?显然不能,但是现在他实在无力,只能逼着这个疯子出去,看看拿命能博回什么东西。
可怜又重情的疯子最能豁得出去,全部人没了又怎么样?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能带着东西回去。中危区这次的任务上头并没有下死命令,初次涉险而已,谁都没有志在必得的勇气。所以他可以回去,但是他不想回去。
这样的任务如果能一次完成,立了奇功,那他就能跃为高鉴,从这卡了九年的中鉴位置上离开。
如果所有人都没了,功劳也落不到其他人头上。他如此重伤还能带那么多东西回去,就算没有一次完成任务,那也是大功一件。反正总能捞着点其他的好处,为他的高鉴目标铺路,添上那么浓墨重彩的几笔。
他待在洞穴内,听着外头隐隐的撕咬争夺声,想着自己光明的前程。
这中间进来了一只他没见过的东西,那东西长着黑长顺滑的毛发,眼睛都被盖在皮毛下面,走起路来像一只好人家娇生惯养的宠物,适合用来观赏但没有战斗力的那种。
他拿起了手边的刀,准备等这只乖乖过来,就砍掉它的脖子。它身上那身发亮的毛发扒下来做一件衣服正合适,至少能足够抵挡鉴定部的寒冬。
没想到这看起来温顺弱小的宠物竟然生的一嘴獠牙,在他刺刀割向脖子的时候张嘴咬掉了他右腿上的一块肉。他痛极了却也不能出声,怕把其他东西引进来。幸好这东西的脖子确实很软,被他很轻易的割了下来。
那头颅掉下来的时候,尖牙还连在他的肉里。
他开始盼着那个疯子能活着回来,带不回新的东西也成,至少那人拼了命也会把他安全送回鉴定部。
他咬牙往伤口上淋了烈酒,开始觉得这两个小时实在太过难熬。他怕疯子死了,怕自己一个人走不出这无间地狱,更怕自己好不容易的计划落了空。
万幸的是疯子回来的很及时,不仅如此,还带回来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的手指触上那异蛋的表面时,就断定这是他要找的东西。
从内里涌动出来的鲜活和力量,是他在其他的异蛋上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太过于强大了。没想到这疯子真的出去两个小时,就带回了这样的东西。
恍惚间,他都要以为沈知恢复了鉴定的能力。
他转眼,看见的却是对方颤抖的双手,还有眼神里藏不住的恐惧和担忧。
那个时候的沈知还没学会掩住自己眼神里的情绪,也正是这点,让郑與放了心。这个疯子纯粹是涉险拼了命侥幸中了,他的手,该废的还是废的。
除非自己愿意,否则他就得废一辈子。
然后沈知果然如他所想,一路上依旧拼了命的带他安全回到了鉴定部。并且毫不居功,愿意把自己拼了命的找到的东西以他郑與的名义上交。
高鉴梦在即,郑與难得的动了恻隐之心。他在把消息传递出去之后,把沈知叫到了自己的床边。当然在此之前,他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伤口会难以控制的恶化,以至于最后无力回天。
失去鉴定能力痛苦挣扎了近五年的沈知,他眼里的疯子,在得知其实有药物可以治疗自己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对前辈信任的坍塌。
他一直敬仰的前辈,为了保住自己中鉴的名头,不甘输于小辈,把这个秘密藏了五年。
十几岁的少年天才,鉴定部的骄傲,如此天赋,本应该是主辖区好好保护起来的一颗苗子,但这样的奇才在大放异彩的同时,也同样令人眼红。
更何况他还是背叛者的后代。
于是在他十七岁的年纪,有人向辖区传递了一个消息。
经观察,沈纪之子天赋卓绝,是该天赋领域不可多得的奇才,领悟程度相当于异能者。但心思不纯,仍对主区怀有怨恨,容易生变,建议加以控制。
一封书信让天才少年一夕陨落,顺带着命令下来的药水也被这位中鉴藏了起来,直到五年后的今天。
郑與鲜少见到这位少年天才红眼的时候,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就算是十七岁的那一天,他语气里满是绝望几近失控,也没有红了眼睛。
但是现在,他已经二十二岁了。在外洒了五年的热血,身上的疤痕像累累的功绩一样满满当当,却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红了眼睛。
郑與自以为自己讲的天衣无缝,他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装满针管药液的箱子递到沈知手上的时候,还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像是对沈知无数次以命相救的嘉奖。
可是谎言终究是谎言,再怎么设计,也是漏洞百出。
他自认为沈知是对失而复得太过惊喜,才会激动到红了眼眶。可是他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年的眼泪早就不似当初稚嫩。他不为自己而流,不为疼痛而流,只为错付的信任和死去的中鉴而流。
只是那眼泪最终也没落下来,湮散在了那琥珀色的瞳仁里。
当晚,郑與的伤口开始恶化,全身血流不止,医师束手无策。后来尸体被送到主区,检测出来的是某种异兽的唾液感染所致,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只看起来温顺乖巧的危险区物种,獠牙竟如此致命。
沈知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彼时的郑中鉴眉眼之间尽是翳色,他痛苦的张大着嘴唇呼气,鼻息浑浊,身上包裹的纱布很快被染得鲜红,还在往外渗血。
看见沈知,他浑黄的眼珠转了转,喉间的溢出破碎低哑的声音,转眼间便咳出血来。
沈知拿起床头的纱布卷,裁下一节,替他擦着嘴角溢出的血沫,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对这位前辈带着敬畏和憧憬,不敢有丝毫怠慢,交付的也都是真心。
直到他垂下头,压着声音在他耳边叫他郑中鉴的时候,那凉薄又嘲讽的声音才让他意识到,沈知是疯子,但不是傻子。
他精心编造的谎言被戳破,营造的梦境成了泡沫。
“郑中鉴,你安心的走吧。”
沈知的手盖住了那浑黄的眼睛,与那愤恨的眼神隔绝开来。
“e级异蛋,我会替你保管的。”
刚被擦净的唇角猛然又咳了起来,呛出好几口浊血。沈知没再擦,因为他听到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步履匆匆,转头他看见了拿了新药回来的陈医师。
他站起身,走出了门外,没再回头。
火光中,沈知红了的眼眶一点点恢复清明,冷白的手指在他的眼角按着,眼角幻境带来的余热一点点消退下去。他有些困倦的闭上眼睛,神情看起来有些恹恹的。
指尖又轻触他的唇角,在他脸颊边上按了几下,“糖吃完了?要不要再吃一颗?”
沈知不出声,那指尖就一直在他的唇角和脸颊边按来按去。他被戳的有些烦了,张开嘴啊了一声,那舌上还留着一片薄薄的糖心,还没有吃完。
鼻尖忽然被人抵住,他张开眼,发现那墨色的眼睛离的很近。蹭着他鼻子的,是另一个人的鼻尖。
这个人他认识,是主区派下来的协助。长的又白又高,很好看,他眼皮上有一颗痣,看起来很冷很疏离,他应该讨厌自己,因为自己是沈纪的后代,所有协助都不喜欢自己。
更何况,他还看见了自己杀人。
沈知偏头,恍惚间在黑暗中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人看见他猛地后退了一步,眼里带着惊恐。
那是一样目睹他双手染血的许政。
他低下头,不敢去看齐宋的眼睛。没有人会相信他,他手上的刀子染了陈原的血,他整个人,他的手,他的衣服,他的脸上,都溅着同伴的鲜血。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抱他这样紧?
他伸出手,瞅见上面黑红的血迹,有些难过,想要去擦在衣服上,或者蹭在别的地方,却被人半途截住。
他偏过头,对上那双深沉的墨色眼睛。
鬼使神差的,他对着这双属于监察者的眼睛寻求了救赎。
“我没杀人。”他声音很低,像是做错事被抓到的孩子。
被握紧的手动了动,沈知不想蹭脏那修长冷白的手指,“手……脏,我擦干净……”
那人握着他的手同样有力,一点点牵引着,低下头,最后嘴唇吻在了他带血的指尖。
“我相信你。”他听到那位好看的协助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