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这夜太过漫长,偶尔从外头吹进来的带血腥味的风能提醒齐宋距离不到十米之外的地方在发生着什么。
不知道是里头的隔音效果太好,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他的感官好像有些失灵,听不见那些真实存在的撕咬声和争斗声。
又或许是太过专注在某一处,所以一点点微弱的声音他都能立马察觉。
“沈知。”他反复在耳边重复着,太多遍了,以至于声音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嘶哑。
不知道喊了多久,怀里的人从喉间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音。
很小,小到他几乎听不清沈知在说什么。
“沈知。”侧头耳朵往唇边凑了凑,他说,“我在,我在。”
刚刚的声音却只像是他的一句幻听,不管问多少遍,都没再有回音。
“沈知。”
“刚刚没听清。”
“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好不好?”
良久,沈知像是终于有感应似的,再次吐出几个有些模糊不清的音节。
“不是……他不是。”
声音朦胧,沙哑中带着倔强。
齐宋靠在唇边,这次听的清楚。
“不是。对,不是。阿知说不是就不是。”
他回应着,不知道此刻沈知陷在何处,更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只是梦呓,他统统顺着说,让对方的每句话都能得到回应。
一如沈知所想,他做了个很长的梦。他回到了很久之前,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子,此刻正进行着每日都会进行的反思。
负责看守他的人将父亲的罪行再次阐述了一遍,然后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之后例行问他。问他知不知道些内情,逼他承认自己是背叛者的后代。
他一如既往的回答不是。
沉重的棍棒像每日例行的询问一样例行落到他的身上,因为接近忏悔日,所以都挑在看不见的地方打。好保证到时候能以完好的一面示人,显示主区对于罪人的宽容。
十几岁的少年嘴硬得很,这种时候也不会求饶。那实心金属的军棍落在手臂腿骨上的时候,他也只是咬紧了牙,咬到唇间全是血腥味,至多不过喉间偶尔逸出一点点压抑的疼痛的闷哼声。
每次惩罚完之后,缩在角落里的少年唇角溢着鲜血,琥珀色的眼睛里还是会流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悲伤和痛楚。毕竟之前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哪吃过这样的苦头。所以就算他再怎么嘴硬,再怎么能忍,被打的青紫斑驳,身上的伤口一处一处裂开的时候,还是痛的会哭。
唇间鲜红,眼也猩红。
对于疼痛的和军棍的恐惧让人脆弱,人脆弱的时候最容易松口。于是审讯人扬起了实心的棍棒,对着痛苦到缩成一团的小少爷再次问道,“沈纪是不是背叛者?”
少年猩红着眼看着他,喉间溢出呜咽的声音。他一遍一遍的逼问着,看着少年颤抖的肩膀,只觉得等他承认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谁能挨的住这样的敲打?更何况是在锦绣丛中养了十几年的小少爷。
“爷爷我告诉你,越早承认吃的苦头就越少。你以为现在还会有人来领你?你老子早死了,他没那个机会。”说完他又嗤笑了一声,“要领的话也行啊,把你领到地底下去,死一窝多好!”
他言语之间夹杂着讥笑,把沈纪的罪行翻出来里里外外说了个遍,再说到处死之后群情多么的欢悦,一代高鉴走入歧途的下场多么凄凉。他沈知现在也是人人喊打的臭老鼠,不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让他赶紧认了,免得挨打受苦。或许上辖区宽容宽容还能把他放到下辖区去,到时候根据天赋分配点杂活儿,虽然此生可能都进不了正式的天赋者编入,但是好歹能给他个苟且偷生的地方。
他自以为自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毕竟是个背叛者的后代,能活着就已经是主区的宽容,沈知就应该好好认错,为主区做牛做马,好承得这份莫大的恩情。
所以当少年抬起头,扶着墙壁站起身,张开嘴齿间殷红吐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成功了。
接下来他只需要让妥协的人心甘情愿的签字画押,再写上一份情之切切的悔过书,等待上头发落,这件事也就算告一段落。
思及此,他举着军棍的手有了松动,缓缓下滑着。
满身是伤的少年终于开了口,他的小腿还在因为疼痛控制不住的颤抖着,喉间还溢着有些沙哑的哭腔,但声音凿凿,字字铿锵。
“我的父亲永远是英雄。”
鲜血顺着嘴角流过下颌,往喉间延伸,流到那被衣物遮盖却斑斑伤痕的身体上。
随着声音落下来的,是再次被扬起的黑色军棍。
他下意识的伸手护住了头。
我的父亲是英雄。
齐宋明白过来,那些混乱不清的话语不是什么噩梦,是真实存在在十二年前的事情。
那是他记忆中一个重要的节点,他的十岁,沈知的十三岁。
那一年,那颗明亮温柔的星星掉到了血海里面,他想把它捡起来,擦干净,护在怀里,再也不让它沾上一点点尘埃。
他伸出手,摸了摸沈知的头发。
怀里的人忽然剧烈的缩了一下,与之交握的双手扬到了头顶,交叉着。
那是保护自己的姿势,好像有什么东西会从他头顶落下,砸的他头破血流。
齐宋的心里猛然被扎了一下。
他甚至此刻不敢去碰那护在头顶的双手,他试探着,一点点盖住那手背,手指像触摸带着柔软毛发的幼兽头顶似的,顺着沈知的手背轻轻的划着。
“阿知乖。”指尖沾上了渗出的鲜血,变得有些温热,他的声音也低了下去,轻哄着,“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能伤害你。”
“现在阿知在梦里,快快醒来。”他说,“醒来桌上有蘑菇汤,还有炒蘑菇。枕头下还有铁盒冰糖。”
“不是薄荷味的,是透明的……只有甜味的冰糖。”
感受到绷紧的手背慢慢松了下来,他牵着冰凉的手,一点点拉回衣服里面,那里面已经有一点回暖了,不至于太冷。
“好黑。”有些带着哭腔的嗓音道。
齐宋一愣,他摸起旁边的火机,摁亮了一束微光。豆大的橙色给绝对的黑暗带来一点光亮,它被手掌轻轻护着,捧到了沈知的面前。
那双紧闭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正带着迷蒙的水光,眼底仍然透着猩红,像是痛哭过。
看见齐宋,他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不满道,“没有糖。”
齐宋另一只手把沈知的手放在衣服里头裹好,然后又揉了揉他刚刚皱起的眉心,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铁盒子,一颗在火光下带着橙色的冰糖被捻在他的指尖。
他看着沈知,迟疑了一瞬道,“阿知张嘴。”
沈知眉心又拧了一下,像是想嘀咕什么,还是不情不愿的张了嘴。
他的指尖触到那被咬破出血的嘴唇,摸到上面干涸的血痂子,轻轻的在边缘揉了揉。
“余叔。”沈知含着糖,声音有些含糊,“你不吃吗?”
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沈知想起来了,余成喜欢吃薄荷味的冰糖,清爽的味道能够帮他压下一点烟瘾。
接着他声音低了下去,“余叔,我不冷,衣服给你穿吧。”
那是个寒冬,路上好多树都被大雪压的断枝,斜倒在路边。地上的积雪很厚,一脚下去能没到小腿,裤腿都变得湿淋淋的。人走在路上,不出一个小时便会被裹的像个雪人,从头到脚都被覆上一层细雪。
十三岁的少年很是瘦削,他的手上生了好多冻疮,又红又肿,十个手指像是发了的小馒头。
沈知身上穿着一件和身形不符的厚重黑色军衣,加上原本就行动不便,走起路来很是笨拙。相比起他,身后的余成就略显单薄了,连件像样的厚衣服都没有,最御寒的衣物是一件薄薄的袄子。
听见沈知停下来询问,他摇了摇头,示意继续往前面走。
齐宋想到,这是沈知的十三岁,被余中驯接走前往鉴定部的那段时间。
他认真的给予回应,“我不冷,阿知继续往前走。”
沈知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再次被裹紧了一点。
他正处在脑海里混沌重叠的记忆中,眼前的人对他来说就是余成,所以他丝毫也没觉得奇怪,尽管余成从来没有喊过他阿知。
齐宋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这样的光线下他离得很近,想把里面变化的情绪一点点看的清楚。
琥珀色的眼睛也静静的望着他,眼睛的主人处在翻涌的记忆浪潮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秒会陷入什么样的梦魇之中。
他咬碎了嘴里的糖,隔了很久才开口,嗓音蓦然变得很低,眼里难过的情绪一点点的变了,变成了一种更坏的情绪,带着点绝望的味道。
“余叔……没了。”
“我什么都摸不出来了。”
“我还没成为高鉴,没替父亲正名。余叔……父亲知道了,会很失望吧?”
昏暗的光亮下,少年的瞳孔空洞,望着某处黑暗,眼里带着不符年龄的绝望。
衣服下的安静的手开始摸索,像是曾经那个一夕之间失去鉴定能力的少年一样,他一个人接下了鉴定部里所有的鉴定任务,却都无功而返。
对鉴定天赋引以为豪的少年失去了支撑自己梦想的能力,他如坠地狱,这个年纪的他甚至不会痛哭,没办法像十三岁那样声嘶力竭,就算痛极,也是忍着的。
这是沈知的十七岁,这一年,天才少年失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阿知。”齐宋低下头蹭着他的额头,手钻进衣服里面抓住那双颤抖的双手,他握住沈知的手腕,在他耳边说,“没事的,阿知,没事的。”
他没能在他的少年最痛的时候陪在他的身边,第二次了。
那些他曾在辖区听到的,现在又以另一种方式重现在他眼前。那些他曾经错过的,渴望相伴在沈知身边的岁月,在此刻好像都一一实现了。
可是他开始不敢听了。
放在心尖尖上的少年,成为他人口中的烂泥,他太痛了。
被握紧的手腕渐渐沉寂了下去,少年的绝望像沉入了湖底,埋在了很深的地方,只在偶尔这样不识自我的夜晚,才会显露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