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开封忧伤之长发不再
你替我拔下又一把的白发
我才发现你已经不再长发飘飘
你用凄楚的眼神告诉我
没人呵护它
你也不会,不再会。
抚着你短短的发髻,我就哭了
在去见苏菲之前,我步行回了趟南关的租的院子。
一路上白花花的阳光,白花花的残雪,白花花的往来的行人的脸色,很陌生。
感觉自己像个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一具走肉行尸。从忙碌的城市中央穿过,看过了这些和我没有关系的生活。
到了小院,立东正坐在半尺高的门槛上抽闷烟,见我进来,他将烟头摁灭在鞋底。
我问欢欢怎么样了,他说挺好的,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早上领她去吃点早点,她还商量着要上学呢。我问现在她人呢,他说刚睡下,看了一上午的英语课本。
我进去看看被窝里的欢欢,白净的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的红晕,一把长发黑黑地摊开在枕上,眉毛又尖又蹙,却没了以往的凝在眉角的愁恼哀怨。
立东说你出来我跟你说点事。我问啥事儿,他说你只管出来嘛。
站在门外,立东咽了口唾沫说:我觉得欢欢不是真疯。
什么!我吓了一跳!
你听我说,立东又像我刚进院子时那样蹲在门槛上,点了根烟,吞了一口:昨晚欢欢让我带她去她高中后面面的那个“红兵俱乐部”了,嚷着要打台球,而且就点了第九号桌。我陪她玩了大半夜,她回来也不睡觉,一个劲跟我说有一回亚宁领她去那个俱乐部打台球怎么着,她还说她知道亚宁已经不在了,可她宁愿相信他在……
我忙蹲下来:她知道我不是亚宁?!
立东白了我一眼:何止知道!她连你老家那天来人都知道,那个人叫月芽是吧,不是那天欢欢提醒你回家,你能天都黑了还往家摸?她还说你们在你家聚什么会说是纪念亚宁结果还不是……
我脑海里一下子,彻底乱了。
我忽然想逃开她。现在在她面前,自己仿佛是个被装在玻璃瓶里的金鱼,给她清清楚楚地看着,却还自作聪明地用保护她的名义欺负她。我对立东说你再照看一下欢欢吧,我要去见苏菲。
立东哦了一声,这时他接了个电话,只见他从腰间掏出一个极老式的大块头手机往脸上一拍:喂!谁?小雅?……哦,想起来了,医院那个吧……
我走出去,心里出奇地空。就像踩了别人的脚,别人却还对你说对不起。
坐公交赶到豫剧一团的“千琴剧院”,已经是下午四点,按约定苏菲应该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这浪费了的时间是我花费在步行从龙亭区到南关区的路上了。
穿过熟悉的道具室和化妆厅,到了以前经常等苏菲排练的训练三场。
训练三场巨大而黑暗,像个超级的仓库,穹顶,木地板。四周的墙壁上挂了大幅大幅的豫剧海报和五彩斑斓的脸谱画,高高的天花板上那盏特大瓦号的白炽灯照耀着,整个训练场显得美轮美奂得近乎阴邪。
看场子的还是留着八字胡的秃头胡大爷。他坐在门口的条椅上捧着一紫砂壶啜茶没,听训练场里的人吊嗓子:香魂塘,月朦胧——
赫赫正是豫剧名折《香魂女》,苏菲的拿手好戏。
场子里却又似乎空荡荡得并没有人,但那缕唱词却极尽哀惋地在昏暗而空洞的训练场里飘,好像碰到这边的墙上后又碰到那边的墙,再撞回来,怎么也掐不断、耗不完。
曼妙的唱腔。
我站在门口,影子给门外的阳光在昏暗的场子里,拉出一条长长的阴影。
谁杵在那里那是!胡大爷咳嗽一声,不耐烦地吼一句。
我说是我玉宁,大爷。
胡大爷忙站起来,将茶壶搁在条椅上冲我招手:这孩子,听说你去北京了,可回来你了,都两年没来看大爷了吧。
我说自打我爸妈一过世,我就去郑州北京打工了。
胡大爷说你看你看,翅膀硬了就忘了糟老头了不是?想起以前菲菲亚宁你几个在场子里头时,那个热闹啊……我怕他再提亚宁,就忙掏出临行前专门给他买的两盒“铁塔”劣质香烟:哪敢呐!当初不是大爷在这儿罩着,玉宁哪有那本事在剧团里玩票啊。
胡大爷呵呵笑了,当仁不让地接过香烟凑到老花镜上看了看:不错,还记得大爷爱抽老铁塔!他向场子里头一努嘴:菲菲等你好一会儿了,刚才还说你怎么不来,这会儿刚把腿架到柱子上去,你可就来了,快去吧去吧。
我笑了笑,往空荡荡的大场子正中央跑去。看见了我以前最爱的那个苏菲。
她正一只脚立地,另一只脚脚踝上的皮扣给挂上腿功柱的铁钩上去,两手抓着铁钩连着的过柱顶滑轮的绳子。当双手拉绳,那条连在绳子上的腿便会拉直。苏菲这会儿正把腿拉到与耳朵平齐的地方,而另一条支地的腿却一点也不打弯,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支铅笔,孤零零地立在惨白的白炽灯下。
在白与黑相交接相排斥的矛盾中央,苏菲像一个世俗外的佳人,孤独,寂寞,清高,绝艳。
这个我一直最爱的女孩儿,苏菲。我想我一直是最爱她的,我没法欺骗自己。哪怕是我有意撮合亚宁和苏菲的那会儿,我心里还是那么爱她的。虽然我自从到北京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她,甚至在我认为和苏菲已经无望并爱上小玉的时候,我心中明明爱的还是苏菲。也许小玉说的对,如果我爱苏菲并且苏菲也爱我,那么我就没有理由将苏菲当作一件礼物送给亚宁,虽然亚宁也爱苏菲,但苏菲不爱亚宁这一点是肯定的也是最重要的。
我出去转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苏菲的身边。我知道我的做法伤透了她的心,但我必须要来,因为亚宁的一桩未了的心愿还在她身上。我的手放在上衣的衣袋里,汗津津的手中攥着亚宁写给苏菲的一封信。
苏菲。我试了好几次,才喊出这个久违的名字。
苏菲本来是背对我,专心地边吊她的嗓子边练功的,听见我喊,她才转过头,哗喇一下放下吊腿绳,那条绳子滑过柱顶的滑轮,跌落到地上。她来不及解脚踝上的脚钩,便拖着长长的绳子跑过来:玉哥哥。
她跑到我面前正要张开双臂,却迟疑一下停住了手,脸上挂着两行明晃晃的泪水。
我笑了笑:傻丫头,见了玉哥哥你不高兴啊,干嘛闹得这么伤感!
苏菲也笑了,抹了把泪,弯腰去解吊腿绳,问:玉哥哥,你的功夫搁下了么!
我说出去打了几年工,原本仨核桃俩枣的那点功夫早就就着饭吃掉了去,恐怕这会儿连腿也下不去了呢,不比你们这行的天天练,把小腰小腿整得跟面条似的没筋没骨的。
这时胡大爷凑过来:菲菲,你答应大爷的等你玉宁哥来了,给大爷联手上一段《霸王别姬》的可不许耍赖!苏菲耸耸鼻子,冲他嗔哼一声:老没正经你!玉哥哥刚回来连个凳子都没坐呢你就想点戏,做你的千秋大梦!
胡大爷呵呵笑着说:瞧瞧,瞧瞧这丫头的这张嘴!看明个儿谁敢娶你!……好,好,大爷不识趣,大爷走,不过那段戏大爷先记账,我是早晚非看不可的。呵呵,还有,玉宁啊,听大爷一句劝,这种小辣椒是千万娶不得的,不然你这辈子比大爷还惨透……还没等他说完,苏菲已经笑到不行,脱口骂道老不正经的你再不走我就脱鞋拍你了。胡大爷呵呵笑着,将手背到身后,踱回门口的长椅上,抱着他的紫砂壶晒太阳。
我说:我来,是因为亚宁要我捎信给你——顺便告诉你,亚宁他死了。
苏菲猛地抬头,在惨白的灯光下,她一张脸比灯光还白:什么,什么。她喃喃自语。
我摸出信给她。她颤抖着手将信撕开,读了几行,将信塞给我,一个人跑到阴暗的墙角哭了。我往信纸上看,只见上面漆黑的字迹俊秀挺拔,却给我的手汗浸透了,有些氤氲,渲染了些暗伤的颜色:……菲菲,其实哥哥领悟错意思了,他以为我爱你是要你做女友,但是我们以前的约定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宁愿叫你嫂子而不是老婆。你知道我是那么地爱我哥,所以你要对他好,你答应过我的。我哥也是那么地爱我,以至于他要将你让给我,他真是个混球,他不知道我们的约定,不知道你有多爱她,他只知道他要疼我,把自己一切最珍惜的东西都给我,也包括你。
菲菲,不要再因为这件事记恨哥了,和哥哥破镜重圆吧,你知道哥哥虽然一直装作坚强,一副保护人的样子,其实他比谁都脆弱,比谁都更容易受到伤害,求你一定要对他好,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
我脑海里忽然空白一片,像电影里的空镜头。原来,原来亚宁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爱苏菲,我啊我。我还要忍爱割痛地将苏菲硬塞给他,原来我还真是这么混球。我一直愣着,直到胡大爷在门口扯着浑浊的嗓子喊,谁呀那是,一声不响跟个鬼似的!
我找菲菲。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说。
我和苏菲同时回头去看,门口站着一个高高黑黑的男孩子,手里拿着一束玫瑰。
竟然是雷子。
我有点吃惊,雷子更吃惊。
雷子不相信似快步走过来,站在灯下轻声问你怎么在这里啊玉宁。
我反问你来干什么呢。
问完了才发现自己问的好白痴。因为我看见他怀里那束萎蔫了的玫瑰,一团死红,像一大块凝固了的血块。
正是昨天在周扬的病房,被周扬丢在地上的那捧玫瑰。
雷子走到苏菲前头,看了看玫瑰说:菲菲,对不起,这是扬扬让我带回来的;菲菲,这次我真的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扬扬让我告诉你,他想和你结束。
苏菲静静地听完,我也静静地听完。我明白了,原来周扬的女友,就是我的苏菲。
我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两年里,苏菲是怎样成了周扬的女友的;但是我应该在周扬年前等我去看他女友的《香魂女》专场时,我就应该想到是苏菲,因为找遍开封城还有谁有资格在千琴剧院唱这折大戏专场呢。
我苦笑了笑;苏菲也苦笑了笑,确切来说,是惨笑。
她伸手,将玫瑰接过来,仔细地摩挲着那萎蔫的花朵。我以为她会疯狂地把那束玫瑰撕碎、揉烂、然后在空中抛成一片红雨。可是她没有,她淡淡地对雷子说,你回去吧,告诉扬扬,我答应他。
雷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菲,显然有点迷茫。
等你们谈完了我能和你谈谈吗?雷子问我。
苏菲看了我一眼,说,你去吧玉哥哥,我们的事儿以后再谈。
说着她快步出去,像一缕不可捉摸的幽魂。
什么事儿啊雷子。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玉宁,我正要找你。其实是,说,我想拜托你点事情。你知道我们过了元宵节就要开学回北京了,但是扬扬刚做了手术,他非留在家不可。玉宁,你知道扬扬没了妈妈,又和爸爸的脾气上不来,家里没个人照应他我真不放心,你能不能照看他几天,等我回学校办了请假手续我就再回来,好么。我想,有你在他会开心得多……
雷子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快听不见了。他看着我。
我说从此以后周副家的事情我不想再管,我也没能力管,难道我爸死在周副的手上,如今要我也死在他们手上吗。对不起,我没有这个义务!
你别走,雷子喊:我原本打算从这里再去你家找你的,扬扬有点东西要给你看。
我愣了愣,雷子便从单肩包里掏出一本书,翻开书拈出一张黑白照片给我看:这是扬扬让我给你的,他说你可能认识上面的人。
我看了看他手上的照片,浑身的血一下子涌上大脑,头晕目眩。
照片上的女人温柔地微笑着,那么熟悉的面孔:妈妈!
你哪里来的。我言辞俱厉。
雷子没有回答哪里来的照片,只是说,你知道周扬爸妈为什么离婚吗?
我说我没必要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雷子背靠着苏菲的练功柱,重重喘了口气,说:我听扬扬说,是因为家庭暴力。扬扬说他很小的时候他爸妈就经常吵架,后来长大才知道,他们吵架是因为爸爸的一个怪习惯。他说十几年来,甚至一直到他爸妈离婚,他爸爸都保持着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当事务不忙的晚上,他都会喝闷酒,而且一边喝一边捏着一张女人照片和照片上的人说话。扬扬的妈妈受不了,便和他闹,他便趁酒劲打她。到了扬扬十五岁上初三时,扬扬的妈妈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日子,和他离了婚一个人去南方闯荡了。从此,扬扬就认定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是让他们家不幸福的坏女人,他把那个女人的样子记得烂熟。
扬扬一直痛恨死那个那人了,直到那天我们在你家开party睡你爸妈的房间时,看到你爸爸就是那个以死相抗的张轩,更难以让人接受的是,扬扬说的那个坏,厄,扬扬说的那个女人的照片在你爸妈的卧室里,也有一模一样的一张。扬扬说绝对错不了,那个女人那两条辫子和《朝阳沟》里银环的一样,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扬扬就从他爸爸那里偷了这张照片让我还给你,结果被周副发现了,就把他狠狠打一顿,扬扬却死也不还他,结果挨了打后心脏病又发作了,我一直脚不沾地忙医院里的事儿,也没心和你提,现在我要开学了,我必须回学校给扬扬请假,这才准备把照片还给你。对了,我回学校顶多两个星期,在这两个星期里扬扬不能没有人照顾……
我的头一直在轰轰响。我想我有必要杀死自己,以此来逃过这么多让我难以接受的事情。我难以忍受,我那温柔淑美优雅坚强的妈妈去世后,会有这么多的诋毁横空而出。先是空慧凭空告诉我他那个所谓的隐情,现在我妈妈又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
我难以接受,没有一个当孩子的可以接受自己的妈妈在去世后,在被扣上这么多的屎盆。俗话说儿不记母丑狗不嫌家贫,妈妈生前纵使有再大的不是,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想追究也不要追究,我只想仍相信我的妈妈是那样的纯净纯洁,是我永远的好妈妈。
你为什么要提这些,为什么,难道你就不知道我会伤心吗?我冲他吼。
我一把将雷子手上的照片打掉,转身向外跑。
雷子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冷静点玉宁!你必须面对现实,有些事情你躲避是躲不了的,你必须面对,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自欺欺人只会让你更痛苦你知道吗?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他盯住我的脸,不无无奈地说。
我看着他的脸,觉得又一件隐秘的事情要从他口里吐出来。但在那一瞬间,我发现他脸上也堆满了哀伤,仿佛我从他脸上看到的是我的脸色。
我含着泪,甩开他的手。
训练场一霎那出奇的静,黑的空间,一柱白光。
我听见自己的血液流动的声响;听见了心脏在跳动的声音;听到雷子粗重的喘息,带着哽咽的泪嗝。
门口的胡大爷兴许听见了我们争执的声音,丢了茶壶跑过来:干球啊这是!玉宁,他没欺负你吧,你等我去叫保安过来给他点颜色,敢在这里尥蹶子!
我看了看同样眼泪汪汪的雷子,对胡大爷说:我们没事,你老回去歇着吧。
他敢欺负你就喊大爷一声!胡大爷斜斜雷子一眼,才背着手愤愤去了。
等胡大爷走后,我呼了一口粗气,抹了把泪对雷子说:你哭什么劲,我怎么你了!想说什么就赶紧说,我还得回家给欢欢做饭!
雷子往一边侧了侧脸,将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说:玉宁,我知道你听了可能会难受,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
我盯着他,心脏快要跳出来。
他说:周副可能是你爸。
一霎间,头晕目眩。无边的黑暗夹杂着血腥淹没了我。身子一下子空了。
玉宁,玉宁!一个声音在遥远处,缥缥缈缈地喊,却越去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