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开封忧伤之孩子们
躺在静寂潮湿的二楼
常常有一抹美丽的梦从碧绿的窗帘飘下
像凤蝶一样在眉间舞弋:
那群六七岁的孩子
快乐地跑过阳光和林荫道
在他们面前
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田
和他们雪白的牙齿
都闪着天真的光芒
当我意识到今天是月芽到我家的日子时,已经是晚上六点了。冬天的六点天已经快要全黑了。将欢欢托付给立东后,我打了辆的,风风火火地赶回我们住的水利局的家属院。饶是用了最短的时间从南关区赶回来,也还是已经六点半,天全部黑下来了。
家属院生锈的大门虚掩着,借着传达室的灯光,可以看见铁门上挂着的“外来民工及小贩禁止入内”的牌子在冬夜的风中打颤。天似乎又要下雪了。
我推开大门,发出“吱呀”一声。
门口传达室的窗子里,传出孙婆婆好事的声音:玉宁,玉宁你过来!
怎么了,我将脸凑到窗玻璃上去,她的脸在窗子里因为我的哈气而模糊了。
有人找你,孙婆婆生怕我听不见似大声喊:一女的,是个农村妞,在花坛那边坐一下午了。
我一惊:月芽!
我往花坛那边跑去,远远看见路灯下,破烂的水泥凉亭里,有一个黑黑的瘦小的身影在来回走动,似乎很冷的样子。我可以听见她边哈气边搓手的声音。
月芽!我叫了一声。
那个身影愣了愣,随即跑出凉亭,扑到我怀里:玉哥哥。
我摸了摸她的脸,热乎乎的全是泪水。抱着她瑟瑟发抖的佝偻的身子,我嘴唇有点发抖,一阵阵的心疼袭击过来。
对不起,月芽,对不起。我把她抱得更紧。
她只是哽咽,把脸埋在我胸前,双肩颤抖得像对面家属楼上隐约闪动的灯光。
回家吧,我说。
她使劲点了点头,却又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跑到凉亭里拎两个大包回来:这是娘让俺捎过来的晒干豆角和柿饼,说是恁城里这东西少,稀罕,让俺带点给你。
回家吧,我说。
我想此刻我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了。
到楼上,想给月芽倒点热开水,却发现煤气灶没气了,只有暖瓶里还有点温吞水。
倒了一杯给她暖手,递给她。当她伸手来接时,我看到她的那双修长却长满了冻疮了手,又粗糙又开裂,我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手。她的脸也是又红又皴,头发虽然是精心梳理过的,却又给吹得鬓发凌乱。
月芽见我盯着她的手看,便连水也不接了,羞涩地将手又缩回去,一脸的不自在:天冷,孩子又屙又尿的,俺又不想让娘动手……
我仰起头,让快溢出来的泪水倒流回去。
转了个身,摸出手机给联系好的“双手情”搬家公司打个电话,让明天一大早来辆中型货车,让他们将家里的家具给运回老家去。
挂了电话,想给月芽弄点吃的,可煤气灶没气,动不了火。
我说月芽我带你下去吃点东西吧,门口就有饭店的。
月芽一直很拘谨,一个劲拒绝说俺不了,俺不,跟着玉哥哥出去俺怕丢玉哥哥的人。
我怕勉强她反而伤了她的自尊,便说:你在家里等我,我下去给她买点吃的。你在里面把门锁好,不是玉哥哥回来谁叫门你都不要开门听见没。恩,对了,你想吃啥,水饺还是烩面。月芽说随便吧,俺不计较。
下楼时正碰上居民区组成的治安巡逻队,问你干吗呢这是,都落黑了不许随便进出家属院你不知道啊!
我说我是五楼张轩家的,出去买点吃的。
一个一脸麻子的人提一充电瓶,将雪亮的灯光打到我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嗬,是你小子,多会回来的?你没有听说这几天“铁锤杀人狂”在市里头吗,都风声恁紧,你还随便往家领不三不四的人……
我辩驳说我没有。
他却将手一挥截断我的话:还嘴硬,前几天三楼那家说你们深夜聚众喝酒,念及都是老街老坊咱没追究,可万一去你家的人在咱小区出了什么事情,你跑了干系咱爷们还跑不了呢……
我问你说完没,说完我还得去买饭。
麻子脸将灯光往旁一打:哥几个,走嘞,其他地方转转去——自个出了什么事情别怪爷们没提醒。
我到外头一大排档买了三屉小笼包子,热腾腾地跑回家。敲半天门月芽在里头都没开门,等我用钥匙自己开了门进去才发现,月芽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又红又皴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爬满冻疮的手抱着亚宁小时候玩过的一只毛毛熊,像抱着她的孩子。
我不忍心叫醒她,却又怕她在沙发上冻得感冒了,便轻轻抱她起来,放到爸妈的床上去,帮她盖好被子,无意间触到她的额头,非常烫手,看来是已经感冒了的。
我不得不推醒她,从行李箱里找出平日准备的“白加黑”说月芽吃点药吧,你发烧了。
月芽睁开眼,十分惊讶自个儿怎么从客厅跑到卧室的床上来的,她揉了揉眼,我说是玉哥哥抱你过来的,你刚才睡着了。她低头用温吞水吃药时,我看见她连腮都红透了。我说月芽你吃点东西就好好睡一觉吧,发发汗,明儿就好了,玉哥哥去收拾点东西。
月芽说我不困我帮你收拾,我说不用了根本就没啥收拾的,玉哥哥只是随便看看,你睡吧,别明天感冒好不了,回去大婶要担心。
月芽懂事地点点头,我替她关上灯出去。
来到客厅,看着破旧黯淡的组合条几何石灰斑驳的天花板,以及上面悬挂的15瓦的小灯泡,心说这就是我长了二十年的家,爸妈用一生的心血营造的家,曾经我们四个人打麻将正好够一桌的,现在却就剩我一个人了。
忽然心中一阵沉闷,像有一柄大锤重重锤了一下,疼得不能呼吸。
我的泪,热热地流下来。
终于要将最后的东西也收拾光了。因为马上就要离开,我想带走这里的一切的回忆,不要将我们的亲情留给陌生的他人。
客厅里“迎客松”的中堂下面的组合条几上,摆着爸妈的遗照,爸爸鼻梁上架着他那副黑框眼镜,透着一股儒雅的书卷气;妈妈则盘着贵妇人髻,轻蹙的眉角显示了她是一个美丽却坚强的女人,也是一个爱夫爱子的好妻子好母亲。我把他们的像框轻轻搬起来,用袖子擦擦玻璃上的灰尘,跑到自己的卧室,将像框用枕巾包了,放到皮箱中。
客厅的电灯开关的线上,还悬着那只唐老鸭小塑料玩具。那是亚宁上初一时在校小卖铺花了两块钱摸奖时摸来的,他把它拴在开关线上,省去了妈妈进门老摸不到开关线的麻烦。我轻轻解它下来,放在手心,轻轻抚摸它褪了颜色的身子,抚摸它咧着大笑的嘴巴,心中酸酸的。
环顾墙上,重重叠叠地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临墙的组合书柜上塞满了爸爸的整整一堵墙的书;书柜的顶端,是我和亚宁以及妈妈在市和省里的文艺赛事上赢得的大大小小的十七个奖杯。
我走进我和亚宁的卧室,将客厅里难舍难断的东西关在门外。可刚进卧室,又陷进另一个与回忆纠纷的世界。这是我和亚宁的私人小窝,我对里面的每一个小的器物都了如指掌,可越清晰,心中越忧伤,因为这些不自觉地勾起我对亚宁的怀念。
靠着床里面的墙上,贴着我和亚宁参加“第n届开封菊展招商洽谈会开幕式黄河盘鼓擂知音”的巨幅剧照。被放大的照片上,领舞的是亚宁,他头上扎着一个英雄结,一件白小褂一条大红灯笼裤,在昏黄的天色和混浊的浪头背景里,显得甚是英武、神采飞扬。
临着剧照,是亚宁喜欢的马龙·白兰度以及林青霞张曼玉的画像。桌子的玻璃板下,还压着我们上高三时的课程表和亚宁的北影录取通知书;桌子上方,贴着一张亚宁的艺术照,他赤脚穿着一条大红的七分裤,赤裸着的上身露出结实的胸肌和腹肌。他左腿支地,右腿从后面甩到头顶再顺势搭在肩上,两只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似笑非笑的脸上带着自信得近乎蔑视的笑——我还记得东方影楼的老板当时给他这个造型吓了一大跳,他说就这身段,能去拍武侠片了。
如今,看着亚宁遗留的东西,想着那个开胯、下腰、开肩时无论多疼痛都从来不哭的男孩子,我的弟弟。我相信了写手郭敬明在小说里说过的一句话。他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世上最恨毒的词就是:物是人非!
第二天,我看到静了音的手机上储存了十几个搬家公司的来电显示。我拨过去,那边挺生气似地说都十点半了你还搬不搬。我一看,乖,还真是,没想到我趴在桌子上竟然都能睡过头!心想,一向以拖时间著称的搬家公司还能有这么高效,真是奇迹。
中午十二点半,大件的东西——包括一套组合家具,两对旧沙发,七八床被子,一台21英寸的旧彩电,一台缝纫机,一台旧洗衣机,一台旧冰箱以及厨具等全装到车上去了。甚至爸爸那上千册的藏书也给塞到两个大衣柜和洗衣机里让月芽带回老家去。
搬运费带保险金共用去七百多块,我不知道如果把这些旧东西卖了能不能卖七百块钱,可这些东西是我记忆的载体,从此我没有家了,可我不能没有记忆。别说七百块,就是七千七万只要我有,我也会心甘情愿地掏。
月芽要随车回去了,我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况且还有个疯疯癫癫的欢欢要照顾,压根再顾不上她,便没有十分挽留她住下。只是告诉她回去再把我给她的“白加黑”吃几顿,把我买给她的冻疮膏常涂抹。她点头答应。
我让她带走点钱,月芽死活不要,说:家里用不着钱,有吃的就行了,玉哥哥你在市里头处处要花钱的。
我说那好吧,回到家你就不用再拼命洗衣服了,那个旧洗衣机好歹还能用。
末了我说,月芽你千万不要跟我婶娘提亚宁的事儿。
她蜷在驾驶室里重重点头,两眼泪汪汪的:嗯!
送走月芽,坐在爸妈空荡荡的大床上。被褥已经揭去了,留下几张木板铺在上面,几张《汴梁晚报》都发了黄,是1997年的,香港回归的新闻还印在上面。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搬回老家去了,只剩下爸妈的衣橱,妈妈的古筝和两只大木箱子给我搬到了南关区新租的小院子里去。面对萧然的四壁,我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和这个家亲密接触了。
当一个人连家都守不住时,才是真正的漂浮着,像空气中的一粒尘,悬在那里。我在这个守不住的家里,就像一个鸟巢倾倒时,未能展翅的小鸟儿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它的倾覆和消亡。顶多留下一抹记忆。
在贪婪地看我最后的家,墙上斑驳的石灰和偶尔可见的油油的青苔,组成了一幅幅诡异斑斓的画,小时候,每逢周末爸爸去学校给他的研究生找资料、妈妈去局里加班的时候,我和亚宁就会满屋子打转,从灰迹斑驳的墙上找它们自己剥落的图案,有的地方像披着长袍的老巫婆,有的像海底精灵不过头大了点,有的地方则像极了妈妈坐着弹古筝的模样,不过那张古筝不太像,倒像一张渔网。就这样在满屋子的找寻和幼稚的评论中,我们悄悄长大,世界也在悄悄变化,直到有一天听杜叔说周副和爸爸的交战,直到亚宁含泪一个人去北京,直到我一个人背着爸妈去郑州打工,直到爸妈和亚宁都化为一捧灰,装在一个个的匣子里。
家,终于分崩离析了。
我的心在过去记忆的大喜大悲中飘荡,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最后一次洒在这片潮湿的水泥地板上。人们常说中午是死者的灵魂出来游荡的时候,你要是为那个人流泪,他就会出来和你相见。我看了看窗外并不毒辣的冬日阳光,倒真的希望爸爸妈妈还有亚宁可以来和我相见,我们可以一起说话,谈心,打麻将……
想到爸爸妈妈,我忽然想起大年初一,在相国寺秋明的禅房里,空慧禅师告诉我的那个所谓的隐情、所谓的秘密。那一刻,他坐在一团昏暗里,微弱的烛光在远处摇摆,门外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飘,像旋转的灵魂。他脸上的肉在微微颤动,那双厚厚的嘴唇吐出一句令我发狂的话:其实你们兄弟俩,并不是你父亲的儿子……
我简直要疯了,从床上跳起来满屋子乱跑,我捂住耳朵,因为我不想听到任何诋毁我已经去世了的爸妈的话,可空慧的话语却在耳边挡也挡不住地回荡:……玉宁,我告诉你,其实我和你母亲乔慧乔施主,还有你杜叔叔在大学是同学,都读黄河工程学院水利系。当时乔施主是个才貌俱佳的女子,很招人仰慕,其中有两个人追求她最紧,就是老纳和你杜叔。当时,乔施主选择的是老纳,并且我们已经有了婚约,也有了夫妻之实。可是在大四的一个晚上,乔施主约我到图书馆西的竹林里说要喜事要告诉我,当时我答应去了,可因为忙着帮一个教授统计数据将这事给忘了。等我第二天早上从实验室回到我们在校外租的房子里,她却从床上起来狠狠甩给我一个耳光便走了。
再后来,她始终不理睬我,而且很快就嫁给别系的一个很普通的男孩子,他也没什么特长,只是浓眉大眼一幅很老实的样子。那就是你父亲张轩。我那时也年轻气盛,一气之下考到中原佛学院,便从此遁入空门。这些年来,老纳虽然身在空门,可说来惭愧,心里却一直思念着你们母子——事后我想了很久,那晚乔施主约我去竹林要和我说的应该是她有了身孕……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捂住耳朵喊了一句,头都快要爆炸了,我从卧室逃到客厅,可空慧的话却穿云裂石般在耳边飘,像不敢听却挡它不住进入耳朵的鬼故事:……从佛学院毕业后,老纳被分配到相国寺授经。当我知道杜施主和你母亲乔施主都留在我们上大学的这个城市里、投缘的是还同在一个单位时,我便动的嗔心,一心想托杜施主将你们兄弟带过来看看,哪怕一眼也就足够了。杜施主虽然有意成全去我,但他也知道你母亲貌似柔弱性子却刚,这事若是提出来只是徒增大家的尴尬罢了。直到前年你父亲因周副市长累命,你母亲又一病长逝,杜施主才答应由机会带你们来看我。如今虽然你兄弟亚宁已没,但我看见你也就知足了,了却了老纳的一片贪心俗念。罪过!罪过!
其实我更对秋明这孩子有愧,为了能让你兄弟到寺中来,我有意让你杜姨炫耀秋明的才能,想借他激起你们的好斗之心,能到寺里一聚。唉,老纳数十年来访不下这份痴心妄念,费尽心机,实在是愧对“出家人”三个字!老纳如今心愿已了,又得与你一席长谈,到得今日,我方明白慧能祖师的“灵镜亦非台”的奥妙境界,空明清澈,了无牵挂。
我不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滚阿,滚!我更加捂紧耳朵,头已经给挤得霍霍生疼。我跑出房门,重重摔上门,跑下楼梯,跑出家属院,跑到阳光白花花的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心中的压抑和脑海的幻听一下子就消失了,只剩一个空洞洞的脑壳。
我想是因为我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呆太久了,才会在脑海里幻化出那样的发霉的幻觉,像作了一个长长的噩梦。看来,我需要阳光。
抬起头,我向正午的太阳看,太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眯着眼看那闪亮亮的白光,好想这样一辈子,再不要回到那阴暗发霉的角落里受噩梦与幻听的束缚。哪怕我会在大街上流浪。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记忆是一道符咒,你想拼命抓住它时,它会放肆地笑着从你手指间溜掉,让你成为失忆的白痴;而一旦你想忘记它时,它却又会拼命地围绕着你打转,纠缠你的生活,让你堕入一个又一个记忆的圈圈里头去。
我苦笑着告诉自己没能摆脱那些过去不想失去、现在又不想拥有的记忆。没有摆脱。因为又一件事将我和过去捆绑到一起。那是一个电话,我站在乱轰轰的大街上接到一个电话:玉宁哥,你说今天要来看我的,两点半我在老地方等你,不见不散!
是苏菲的声音。